2007年3月11日星期日

梁文道:為反對而反對

【明報-批判者】《曾特首.你會做好呢份工?》

作者:吳志森

出版:次文化堂╱香港

我並不總是同意吳志森兄的觀點,但是我依然一篇不漏地拜讀他的文章,理由是他的文章體現出了一種很重要的品格,那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為了反對而反對」在香港是一項很嚴重的錯誤,如果一個人或一個群體被人認定了是「為反對而反對」,通常就意味這個人或這個群體只尚空談務虛;再嚴重點就是「有破壞無建設」了。面對這種天職反對派的聲音,一般的反應不是正面回答它的疑問與攻擊,而是「你這麼厲害,你來說個解決方法讓我們聽聽看」。

這好比一個食評人到處挑剔廚師的手藝,結果大家卻要求他自己出馬掌杓。食評人有食評人的本分,廚師也有廚師的責任,這和一個政治評論家有政治評論家的義務,從政者也有他的工作一樣,二者不能輕易混淆。身為一個反對派,並沒有什麼需要抱歉的地方。面對一個反對派,我們還有第二種回應方式。那就是批評他「不理性」,說他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都罵。那麼該怎麼做才是「理性」的呢?據說是要「是其是,非其非」;該稱讚的時候稱讚,該斥責的時候才斥責。

假如我們這樣要求一個政評家,其實我們是在看扁為政者,把他們當成小孩,不只做錯了事得責罵,做好了更加要讚美一番。掌握權力的人還需要稱讚嗎?只有一管在手的知識分子又有為掌權者鼓掌的義務嗎?當然,我們可以要求一個知識分子或者政評家該有他自己的立場與尺度,當他將這把尺子放在紛亂世事之上衡量的時候,自然會看到不對的地方,也自然會發現還算合度的角落。這應該才是「是其是,非其非」這句話更深刻的涵義,也就是要透過一個人所肯定與否定的東西發現他的是非標準。

在政治上無論左右,不管開明或保守,任何人都應該有個一以貫之的是非標準。這是沒有多少人會質疑或反對的常識,所以我們就更無法接受「為反對而反對」了,因為純粹為了挑毛病而挑毛病,與沒有是非標準無異。

懷疑.批判

這種反對派之所以反對一項政策,之所以批評一個政客,不是因為那項政策或那個政客的作為違背了他信守的標準與原則;而是因為他就是喜歡採取一種懷疑的態度去看所有的事情,他就是不能不反對任何掌握權勢的人物和佔據主流的意見。由於這種反對派違背了我們大多數人的常識,所以我們才會說他不理性,把他的意見看成「噪音」。然而, 「為了反對而反對」曾經是種多麼美好的品德,又是種多麼久遠的傳統呢?自從蘇格拉底成了「雅典的牛虻」開始,歷史上就從不缺乏這種懷疑一切常識甚至攻擊所有主導勢力的知識分子典型。許多偉大的知識分子,許多研究知識分子的重要論著甚至再三告訴我們, 「為了反對而反對」才是知識分子的應有之義。

例如前代社會學家柯塞(LewisCoser) , 在其經典《觀念人》(Men ofIdeas:A Sociologists View)中就把知識分子定義為「從不滿意現狀的人」。又如美國左翼的大師級人物米爾斯(C. Wright Mills)也曾說過: 「身為一個政治知識分子,他肯定會對掌權者提出質疑」。不論是「從不滿意現狀」, 「永遠提出質疑」,還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這種品格,這類型的人物都是彌足珍貴的。對於執政者和所有在政治圈裏活動的人來說,反對派知識分子的存在固然會激怒他們,但假如他們是理性而寬和的話,他們就應該反求諸已,學習謙卑。更重要的是社會的全體成員,因為他們才是反對派知識分子的真正聽眾;有了這種反對派,大家才能從共識的幻像裏解脫出來,發現不同的觀點與更多的可能。

珍貴.保育

我們甚至可以同意反對派是種破壞性的噪音,不一定有助於執政者改善施政,也不一定有助於社會共識的形成;但是他們卻張開了這個社會言論與思考的空間。吳志森兄的評論多數沒有什麼「建設性」,因為他極少提出任何「務實」的善政方案( 「務實」是香港主流社會最欣賞的關鍵詞之一);他總是死咬曾蔭權不放,嚴厲地審視其一言一行。在風聲耳語盛行的時局之中,關於政治的言談日趨瑣碎,好談陰謀,但吳志森一如既往地堅持理念高杆。所有這一切,使得他成了今日香港其中一個最珍貴的反對派,我又怎能不懷抱一股「保育」的心情來看他的評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