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26日星期日

梁文道:讀其文知其人(也說藍姆之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聽說,散文在西方已經是種失傳的藝術了。雖然散文、小說、戲劇與詩曾經並列四大文類,但你看近二十年來的諾貝爾獎得主有那一個是靠散文出名,靠散文得獎的呢?儘管中國是傳統的散文大國,可今天稍為有點出息的文學青年都不會立志做個大散文家吧?尤其困難的,是在這理論當道的年代,小說與詩都特別好分析,隨便拿一篇過來,論者都能把它拆得幻影重重;唯獨散文,不只不利於理論放大鏡的剖視,而且還相當地反理論。

當然,我所說的散文不是那種最廣義的,與韻文相對的散文。要是在這最廣的意義上講,散文簡直還是天下霸主呢,所有報刊雜誌的專欄,所有的書信電郵,甚至所有的公文,莫不盡是散文。而那正在消失,或者已經消失的散文則是從蒙田發明「essay」這個字開始的一個傳統,一種抒發個人性情的小品隨筆,一種公安竟陵以降的精緻藝術。用蒙田自己的話講,這種文體想要「描寫這個簡單普通的我,不說大話假話,也不要機巧,因為我所寫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纖毫畢露地說出來,傳統習慣允許我說到那裏,我就把這本來的我寫到那裏」。

曾經有學者把蒙田的散文音譯為「艾寫」,聽來古怪,但這裏的「艾」字其實兼具了芬芳美好與期艾難言欲語還休的雙重意義,頗得蒙田散文真髓。它之所以難言,正因為它宣稱要寫出真我;真我或者難覓,或者極力隱藏自己,所以寫他必有委婉曲折的筆調,很難雄辯滔滔爽快直接。

因為散文的這種性格,我們很難不在作品和作者之間劃上等號,正所謂讀其文知其人。所以它不流行了,所以它很難用理論去拆解。就算我們宣稱「作者已死」,就算我們把最貼己的日記也看成一種虛構,將最平實的白描也視為一套述;我們也必然受到一股誘惑,想在散文裏讀出那個作者的本來面目,文字裏頭的一個真人。可這種古老的信仰現在看起來就像迷信。「修辭立其誠」,在我們這個年代只是一句笑話。你寫文章出來,是要我們看你的作品,還是看你的人呢?

董橋先生記述他和思果談藍姆(Charles Lamb),思果說:「英美日漸冷落藍姆,藍姆遲早剩個空名,真是時代的悲劇」。思果一生用心散文,難怪他會慨嘆。藍姆何許人也?知道的人真是不多了。因為他正是這類把整個人貫注在文章裏頭,垂範後世的典型。

歷來研究藍姆的人都不能不從他的生平說起,即便是最不喜談作者背景的「新批評」也很難例外。而他的生平,的確是個故事。

藍姆的父親是一個律師的傭人,所以他自小就在專收貧窮子弟的修院學校讀書。雖然他的天資很高,拉丁文學得尤其好,但卻因為口吃就喪失了上大學的機會。從十四歲開始,他就出來打工,先後在南海公司和東印度公司當記賬的秘書,直到五十歲。影響他一生最大的,是他的姐姐瑪麗,一個非常聰穎的作家。1796年,瑪麗因為日夜操勞幫補家用,竟然引發了據說是遺傳的瘋狂,錯手刺死了她們的母親。瑪麗被判進精神病院不久,藍姆就設法接她回家,可是他那有點家產的哥哥極力反對,於是藍姆就獨力照顧瑪麗和父親,老父死後兩姐弟相依為命數十年。瑪麗大半時間是正常的,偶而快要犯病了,就要和藍姆拖手哭走進精神病院。

為了姐姐,藍姆終身未娶,甚至試過才向一個女演員發了一封信求婚,就立刻後悔撤回。其實藍姆也住過精神病院,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在他二十歲那年嫁給了當鋪老闆,一時激動失常,他被送進病院六個禮拜,而瑪麗弒母的悲劇就發生在他出院後的第二年。

他生命中最值得賀喜的,是他和瑪麗曾收養一名孤女,兩姐弟合力教養她,親手為她編課本,讓她用原文讀但丁的《神曲》。這也是上天的恩賜。

女孩長大結婚之後,二老又回復了寂靜的生活。由於瑪麗的病況反覆,常遭鄰居白眼,他們只好不斷搬家。二人曾私下相約,瑪麗必須先死,否則她沒人照料該怎麼辦呢?可惜命運弄人,就在他們晚年最貧困無寄居別人家中的那段日子,藍姆就因為摔倒重傷,先走了一步。

光是看這樣的故事,你絕對想像不到藍姆的文章竟然如此溫潤如此親和,世界萬事在他眼中竟然沒有一樣是不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