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我城是那一個城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曾經有一段日子,每有人問起香港有文學嗎?香港有了不起的小說家嗎?我就說:「有,西西。」如果有人再追問西西有什麼代表作的話,我就說「有,《我城》。」但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回答很有問題。首先,什麼叫做「代表作」?一部作品又能夠代表什麼呢?比如《我城》,它代表西西的銷售技藝和成就?代表香港文學?還是代表香港呢?

曾經,《我城》被認為是一部代表香港這個城市,卸除了這個城市的特質,表現了當時正在形成的香港意識和香港身分的一部傑作。你看,這部銷售沒有什麼顯赫的政要鉅富,也沒有什麼人人皆知的大明星,有的只是阿果、悠悠、麥快樂、阿游和阿髮這夥年青人。他們只是一群普通人,是香港這個城市的「眾生」。

他們都幹些什麼呢?例如主角阿果,曾經這麼表白:「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曾碰見過這樣的作文題目:我的志願。我當時是這樣寫的,我說,我將來長大了做郵差,做完了郵差做清道夫,做完了清道夫做消防員,做完了消防員做農夫,做完了農夫做漁夫,做完了做警察。當時,我的社會課本上剛好有這麼多種各類職業。」以今日標準而言,這叫做胸無大志,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職業選擇乃七十年代以前社會課本提供的,是一整代人的希望範圍,一整代基層百姓的理想人生。

西西寫《我城》,原是報紙上的連載小說,但它不是那種情節緊湊得教你天天追故事看的連載;而是隨報上刊載的每日新聞,讀者每日面對的社會氣氛發展轉變的一趟思考。因此很多人覺得這部小說反映了香港七十年代的基層青年,反映了那個年代的生活環境。連西西後來自己也說這個活潑歡快的小說是寫「年輕的一代,寫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城,用他們的感覺去感覺,用他們的語言去說話」。很多批評發現這些年青人就算是做清道夫,也總是滿懷希望。那真是一個起飛的年代,一切美好正面而樂觀。

不過很容易就會發現《我城》不能簡單地和香港劃上等號,甚至不能說它「代表」了香港。不是它忽略了失敗而悲苦的另一群,更不是它在今日風雨飄搖自我懷疑的香港環境底下顯得過時。是《我城》的語言實驗,和它那種被稱做「童言」的敘述語調,例如開篇第一句「我對她們點我的頭」。一個成熟的漢語表達沒有這種孩子氣,只會是「我對她們點頭」。書裏貫徹的視點轉換,孩童般可愛有趣的敘述語調,就算不是西西的口吻,至少也是小說敘事者的口吻和觀點。這種敘述方式增添了小說的快樂氣氛和活潑節奏,它未必是香港這座城市很快活,但它肯定是作者「我的城市」很快活。說《我城》代表七十年代香港,真是可愛的誤會。

現在我仍然會看許多據說代表了巴西的電影,代表了南韓的小說,但我知道那實在不是巴西也不是南韓,而是一座又一座的「我城」。反過來說,所謂的「代表」,不論是在藝術還是政治裏,都不一定就是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