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2日星期三

梁文道:哪一種香港人夠格生3個小孩

【明報-筆陣】現在香港有人口老化、生育率低至世界之冠的危機,於是看見負責「人口政策專責小組」的政務司長曾蔭權公開呼籲港人多生子女,並戲稱「最好生3個」。不覺好笑,只有悲涼,想起2年多前一段往事。那時候,我每個星期都去旺角一座舊大樓裏教書,教香港社會史也教政治哲學。學生人數不多,就只有十幾個,但是都很熱情,看完印發的文章還提出許多問題討論,每節課都因此超時結束,要下一節的老師坐在外頭等。

我從來都沒有教過這樣的一群學生,要擔心他們上課的途中是否平安,會不會被警察帶走。因為他們是爭取居港權運動的成員,其中有些人身上的居留證已經過期。這個流動教室就是甘仔甘浩望辦的「居港權大學」,讓這些上不了學又不能工作的年輕人不至於光陰虛度。後來預定的內容教完,我就沒怎麼見到他們了。這兩年來事忙,偶而只有一兩位老同學和我通通電話,他們的身影和聲音好像離開我很遠很遠了。直到那天聽見「最好生3個」的笑話,愧疚與苦楚一下子湧了上來。

香港的粗出生率下降的速度在30年內超過了三分之二,而死亡率則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也就一直下跌。人口結構變化帶來的問題不可能是1999年時看不到的,就算政府自己不知,當時也有學者提醒過。但是政府統計處在99年的4月29日發表數字,估計其時合乎資格的港人內地所生子女,最保守有168萬人,是香港總人口的四分之一。於是就開始了震動全港的「居留權事件」和「人大釋法事件了」。這5年來,政府漸漸改變口徑,說當時的估算可能還值得商榷,今天則公告天下香港的小孩和年輕人太少了!這5年來,還有一批爭取居港權的港人子女在甘仔、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中聯辦和民建聯之間奔走徘徊,不知路往何處去。這5年來,當年負責估算出錯誤數字的政府統計處長何永,依然在位。

當時為了說服市民支持政府提請人大釋法的決定,政府依照168萬這個數字,推算出各種可怕的情。無非就是要告訴大家這批人來了之後,住房會更擠迫,教育的負擔會更沉重(今天所說的「殺校」彷彿是突然蹦出來的怪事),綜援的開支會更多,公立醫院的候診隊伍會更長;反過來我們的失業率會更高,收入則因為競爭而下降。總而言之,如果讓這些不是在加拿大出生,不是在澳洲出生,而是在自己國家土地上出生的香港人一擁而至的話,香港就會陸沉。一時之間,恐慌瀰漫四周。

這樣子動員的結果,是很多香港人接受了政府的說法,同時接受了一種港人的新形象:有這麼一種人,在香港討不到妻子找不到老公,因為他們比較窮比較低下。這種人只好在內地結婚生育,生出來的也不是什麼高質貨。就連2002年的「人口政策專責小組報告書」也說:「普遍來說他們的教育水平都不高,工作經驗有限。」這種人自然是社會的負擔。回歸7年,香港人卻不改對「新移民」的歧視,正是那場社會動員的成果。更多的「心繫家國」就能幫助港人認同中國嗎?近日因為「扶貧」引起了爭論,又見一堆對綜援領取者的典型負面描繪,豈不和那場社會動員打造出來的新移民形象一脈相承?階級的分化,社會穩定的失衡,又豈不多少與此相關?

有論者迷信政府不干預到了政府什麼都不應該做的地步,並以毛澤東「人多好辦事」和後來鄧小平「一胎政策」二論的遺害為例。其實人口政策不只是政府可以做的事,它甚至是一切其他政策的依據,現代政府統治形態的本源。問題只是人口政策如何制定、如何施行。法國思想家傅柯在其晚年的論著裏力證,「人口」概念的發明和相關科學知識的開發,和現代統治形態有共生互動的關係。正是有了「人口」概念,政府才可以透過對它的估算和分析去實施其政策;至於公共衛生、教育、社會福利等種種措施,則是為了維持和增長一個質素健全的整體人口,因為它是國力和現代資本主義裏經濟發展的基礎。

傅柯又分析納粹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指出它是一種不同以往嶄新種族主義,利用人口學和優生學等現代知識,在人口內部錯開不同集團,先分出較優等和較能承擔生產責任的種族,與質素較次只能成為社會負擔的另一種族,再給予不同的處置方式,眼的正是國家生產力和整體人口的進化。採用傅柯的觀點,我們可以大膽地說香港現在就很接近「國家社會主義」的雛形了。一方面要吸引投資移民和內地專才,同時鼓勵「本地人」多在港結婚產子;另一面則排拒「次等」香港人內地所生子女。要吸引的是有生產力有質素的優等種族,要排拒的則是生產力弱水平不高的次等種族。在同一個中國之下,我們正在劃分兩種香港人兩種中國人,難怪有組織力爭要把「新移民」納入反種族歧視立法的保障範圍。

且先把人權問題放在一邊,我們要問這兩種香港人的劃分是對的嗎?當然不,正如亞利安人與猶太人的優次區分一樣,香港本地中產階級與低層新移民及其子女的質素差別同樣是種幻象。就以我接觸過的爭取居港權人士為例,他們不只也曾出現在號稱是「中產覺醒」的七一大遊行裏面,他們甚至比很多慣常靜默搵食的中產階級更關心香港社會的發展。不單單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居港權,他們還常常組織起來為其他社會議題上街發聲。在我的教學經驗裏,那十幾個學生閱讀能力和思辯水平都是最佳的。

香港素來是

個移民社會,在生育率和死亡率持續下降的那麼多年裏,移民就是本地人口的最大補給。可是當年特區政府的作為,卻硬生生地把香港「本地人」和「新移民」不必要的區別進一步強化鞏固。為了什麼?為了那虛幻的數字168萬嗎?曾司長,在推動港人生更多的孩子之前,在想辦法吸引內地人用足單行證配額之前,請重新發現那些還在奔走的香港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