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22日星期三

梁文道:左右政局的兩種矛盾

【明報-港聞】分析解讀本屆立法會選舉戰果,自然要放在更廣闊的政局脈絡之中;要談近年時局趨勢,則必離不開「七一效應」。然而,什麼是「七一效應」呢?雖然所有論者都能隨口說出「七一效應」如何如何影響了某件事,彷彿「七一效應」已經是某種人所共知、意義清晰的東西;但我以為,兩次的七一遊行與其說是早就促成了某種明顯效應的政治結論,倒不如說是仍然有待解釋的歷史事件。所以,與其運用意義仍未清楚說明的「七一效應」去說明此次立法會選舉的結果,倒不如反過來以選舉結果去透徹認識七一遊行所彰顯的政治含義。

基層Vs 大商家 青年人政治醒覺

流行的說法是把七一等同於盡快落實雙普選,因此「七一效應」就是泛民主派的最大資本,而剛結束的立法會選舉就是這個效應有多大的一次測驗。這個講法沒有錯,但是把兩次七一遊行直接和要求普選掛,卻嫌太過簡化。其實,連續兩年盛大的七一遊行所表現出來的,是在原有的「民主Vs親中」光譜之外,加上了兩道新的政治裂隙(cleavage):其一是更明確更自覺的階級覺醒造成的「基層Vs大商家」,其二是青年人日益濃厚的政治關懷所形成的政治世代轉移趨勢。

今年七一遊行其中一個令人注目的現象,是有許多示威者明確地把大商家列作針對對象。批評胡應湘和陳啟宗保守言論的自然不少,有傳單及標語指摘李嘉誠壟斷香港市場才叫人驚訝。這叫我想起日前坐的士,司機說他十一歲的兒子有天突然對他說:「阿爸,原來我每日都畀錢李嘉誠。」對比起九七前一提到李嘉誠就是「超人」就是「神」等全港尊崇的情,真令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嘆。這種現象並非七一遊行引發,而是七年來政府施政偏袒商界,和部分商家主動趨附政權所造成,七一只是集中表現了這種對商界權貴的憤慨罷了。此所以「基層利益」一詞日漸流行,各政黨政團都不敢或忘。事實上,不論是明言代表基層,還是主動迎合「中產心聲」,如今言必有階層的趨勢,是前所未見的。

再看這兩年的遊行,突然湧現了不少傳媒和政界人物聞所未聞的新團體,像「七一人民批」、「一代公社」、「民主補習社」、「中學生聯盟」和「青年公社」等,不論規模大小、人數多少,都是由年青人自行組織發起的。這批年輕人提出的議題廣泛(例如實施「校本條例」要尊重學生的意見),絕非普選二字所能盡括。他們議論政治和參與社會活動的方式和風格(例如搞網上電台),也不是政府和傳統政黨所能吸收駕馭的。青年的覺醒,正是兩年間的七一遊行所催化釀成的。如果說今時今日三十以上的是「六四」那一代,這一批十多二十歲的小伙子就是「七一一代」了。兩代人的社會背景不同,政治參與的風格不同,各自擁護的代表性人物也不同。

梁國雄高票當選的含義

近日成為傳媒焦點的「長毛」梁國雄,在我看來就是七一後這兩種政治裂隙相互運作下的代表人物。他的高票當選,可以說明七一後兩種趨勢的存在。首先,按照港大地理學系的分析,梁國雄的票源主要來自於新界東幾個基層集中的區域。再看他多年來鮮明的左翼形象,和競選期間一再狙擊被指是商界利益代言人的田北俊,可以想像他作為基層先鋒的形象,是不可動搖的。其次,根據小童群益會為中學生舉行的模擬投票,他也是最受青年歡迎的候選人。以他沒有資源和組織的背景,只有搞運動的資歷及反叛激進的形象,卻把「七一連線」中默默耕耘,從事傳統地區工作多年的黃成智踢了出去。這是種政治參與風格的世代轉移之象徵。

怎樣透過立法會選舉的結果去準確掌握七一後的兩種政治裂隙,然後予以有效回應,是特區政府和各政黨政團當前面對的大問題。自由黨的兩位地區直選候選人,和打正旗號代表基層的長毛與大班同時入局,表面看來很「均衡」,實際上是把已經存在的階級矛盾帶入議會,日後的分歧和張力可以預想得到。政府這時候千萬得小心行事,如果不改變現時的執政手法,繼續製造偏袒大商家的印象,就只會把仍然自認中產的市民更往基層的方向推,加劇階級矛盾。如果董建華真的一如傳聞所言,委任九龍倉主席吳光正入行政會議,就是錯誤的第一步了。

對於政黨而言,雖然以比例來看,今屆立法會的青年投票人數並沒有比上屆明顯增加,但年輕人到底是政黨未來的生命線。相比起大受青年歡迎的長毛和大狀,仰仗老人家和傳統社區組織及同鄉會網絡的民建聯,能不有此消彼長的危機感?能不在大勝的表面下居安思危嗎?而民主黨身為泛民主派資歷最深的龍頭,早年被認為繼承了六四的政治資產,如今卻是老大徒傷悲。反觀功能組別中郭家騏、張超雄、譚香文和四十五條關注組等民主新星的崛起,卻是承續了七一力量的新一代。看到許多政治有興趣的而又支持泛民主派的青年人跑去為四十五條關注組和長毛助選,連自己那批培養了十多年的「第二梯隊」都還扶不上的民主黨,又要不要恐懼吸收不到新血接班的未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