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日星期一

梁文道:生猛

【飲食男女】大部分的食材都是愈新鮮愈好,植物最好剛剛摘取;動物呢?就要在最接近牠死亡的那一刻,品嘗牠肉質裏頭生命殘餘的種種軌迹。所以大家喜歡到農場吃生鮮的蔬菜,去海港吃最生猛的海鮮。所謂生猛,還是真得看到那條活蹦亂跳的魚。

為免店家造假,有時候你不能只是在魚缸裏頭挑選自己看中的獵物,還得讓他們連網帶魚地送上桌來給你看清楚牠最後的躍動,好記住牠身體上的特徵,以便稍後做好送上桌的時候,辨認得出牠生前食後始終不變的記號。就像認屍,沒有人會想錯領親人的遺體吧?說到「親」,我們和這些動物的關係確實親近。之前我們相忘於江湖,毫無聯繫,但在牠死了之後卻反而達到了一切生靈中最親密的結合方式;那便是將牠吞進自己的身體之內。自此我中有你,忒煞情多。

魚生固然很接近海產原有的狀態,但經過烹調的海鮮也可以用另一種途徑縮短這從生物到食物的過程,那就是直接跳過那殺戮的手續,或者把殺戮吸納進烹調之中。比如說眼前蟹季,我們蒸大閘蟹的標準辦法豈不就是將牠活活蒸熟,看着鍋蓋的開合漸漸微弱,聽那腳爪爬撕鍋身的聲響終於靜止。又如曾經流行的活醉蝦,仍然劇烈扭動的蝦子丟進一鍋酒裏,沒多久就能安心享用了。就算酒醉也叫烹飪,我也始終不太肯定這叫不叫做宰殺。那蝦是醉死的嗎?還是我的牙齒和胃液才是真正讓牠致命的兇器呢?

醉蝦是道模糊的邊界,再往外走,我們就來到一塊陌生而原始的領域了。我們的祖先,可能也和其他食肉的動物一樣,不止不懂得用火烹調,甚至乾脆把進食和殺戮直接統一起來,殺害獵物的同時開始吞食消化,每咬一口都在把牠送向生命的終點,每咬一口也都在將牠變成自己維持生命的材料。一般相信,火和烹調是文明的界限,經過這道關口,文明才告展開。那麼今天要是不烹煮,甚至不在事先宰殺,而是生吞一個活物又該怎麼看呢?所以我才說這是已經離我們大部分人很遠很遠的原始領域;非但因罕見而陌生,亦因記憶之不復流傳而陌生。

韓國人的生吃八爪魚也許是這類稀有飲食裏頭最有名的一種。我從來沒有試過,將來也不可能會試;但聽試過的人說,那其實是種非常有趣的體驗。首先要搞清楚,並非任何八爪魚都能生吞,那必須是細爪的品種才行,否則不好進食,容易惹出災禍。每年韓國都會發生幾起因為吞食八爪魚導致窒息身亡的案子,看某些人那從口中延展出來的足爪吸黐在嘴唇邊上甚至下巴臉頰的情景(我懷疑《異型》那些電影大概受過這種場面的啟發,只不過一者是異物進入體內,另一者是異物從體內爬出而已,單看這一剎那是看不出分別的),我不覺得這些意外有多意外。可是,吸盤貼在口腔的感覺,魚爪纏繞抖動的感覺,以及你的牙齒咬下去之後那黏膩柔軟又不乏韌勁的感覺;他們說,才是生吃八爪魚的快感所在。現在大家吃東西不是都喜歡講「口感」嗎?這或者便是極致的「口感」了,來自於還活着的生物的最後掙扎,牠本能的抵抗翻騰,遇上了你嘴齒雖然艱難但又充滿決心的咬合與撕裂。那種快感是否還潛藏了一絲因殺戮而來的原始血腥,一種刺下一刀之後便乾脆兩刀、三刀地砍下去直到對方動也不動的意志之慣性呢?我也不能肯定。但見食客好不容易地完結了一隻本來纏捆在筷箸上的小八爪魚之後,常常不自覺地一聲嘆息,緊縮的肩膀這時也終於輕鬆地軟垂放緩。這倒真叫我想起了電影之中那些殺人鏡頭,一番纏鬥,然後壓在受害者身上,幾乎是不自控到連番刺戮;再無生命迹象,困乏地結果了受害者之後,兇手的表情與姿態,也是這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