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日星期五

梁文道:容器

直到這一切都結束之後,才想起原來離我們還會去公園散步的日子,已經很遠很遠了。

我起得越來越早,因此睡得越來越少。天還沒亮,我就先去洗杯子,和昨天夜裡留下的餐具(也不多,無非是一只碗與一雙筷子)。我用很少的水,盡量把它們還原成應有的透明和潔白。手還濕,我坐在桌前就著一盞枱燈翻讀以前的信。不知道是手上的水,還是別的甚麼,好幾封信上的字跡全化開了,像一片藍色的海洋。天色微明,我看見了,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在你和我之間,有一座海洋。

那時我總是和你訴說紐約中央公園的美好,多麽了不起的構思呀,建城之初,他們就先想到了一片樹林,以及人造的山丘與河流。一個微縮的自然藏在慾望的城市之中,與其說是市肺,不如說是空白,一個不用做甚麼也不用想甚麽的空白之地。當年還有不少人形容維多利亞公園是香港版的中央公園,規模雖小,但同樣有草有樹,躲在鬧市裡頭。不,不是的,它怎麽可能是呢?你一定要去中央公園看看。可是你不願意,因為你討厭紐約;等到你開始動搖,不再堅持,我們卻已經走到了盡頭。

維多利亞為甚麽不是香港的中央公園?那是因為我們不容許空洞。曾經它的草皮要比現在多,它的空地要比現在大,可是你一定記得那可恨的市政局和那幫沒水準的議員吧,他們嫌它太空,覺得是種浪費,於是加建了好幾個球場。所謂公園,在我們這裡也是有功能的,那就是「滿足市民休閒康樂活動的需求」。還記得嗎?那時我質問他們,為甚麽草木就滿足不了市民休閒的需要?一定要球場才算是實實在在地康樂了一把呢?然後,功能出現,我們對一座公園的需要卻就此消失了。

功能不是不重要,例如「六@四」和「七一」這兩個漸成數字的日子,假如沒有維多利亞,沒有因它而生的整條遊行路綫規劃,我們還能夠想像甚麽叫做政治集會與大規模的遊行嗎?或許是住得遠吧,反正維多利亞公園變成甚麽樣子都與我們無關,它從來都不是我們的公園。當我們聽說「維園見」的時候,意思只有一個。

意思就是把自己變成數字。後來我才明白市政局的用心和遠見,將一片不規則的草地變成尺寸穩定的球場原來還有這種效果。它不是為了讓大家有地方靜坐,它是為了容納我們,然後計算。它是容器,好比量斗,一斗能裝多少粒米是有定數的,容有誤差,雖不中亦不遠。是的,隨時日漸久,儀式成型,大家發現一座球場居然就是點算人數的工具。我們進去又出來,就像一個量斗裝滿之後再傾清,進去裝滿它,出來倒光它,一杯杯的米,一球場一球場的人,順序流向夜裡的街道。只要被計量過,事就成了。用報紙上的說法,這叫做「市民表達了他們的訴求」。然後我們會去就近的窄街,覓一食店,聊天宵夜,再回家洗去身上的臭汗,由數目還原為人。

你還是會去的吧?每年的那天。我也是。以後我們的關係也許就是數字的關係,一個矩陣的兩點,座標上的x和y,第367和第25433......。也許我會尋索這些數字間的奧秘,找到其中隱藏的連繫和暗示。無論如何,我發現裡頭還是有共性的。例如,你我均在人均收入中位綫以上,你我皆是一億粵語使用者的一份子,在全世界不挨餓的五十億人裡有我們兩個。距離再遠,我們始終是五十億中的兩個人。

我很想告訴你我的疲累。我為自己發明的功能引來了更多更多的需要,我被自己製造的虛浮幻象壓得喘不過氣。因為除了你之外,知道它是幻象的人並不太多。

有一個急切的陌生人在網站上問我關於民主的問題,他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初他嘲諷我的沉默,懷疑我到底關心不關心我的讀者和觀眾。後來他開始憤怒,譴責我的無良,因為他認為沉默代表了我對粉絲感情的愚弄。所以我只好開始做我最擅長的事,計算數字。假如每天有三十個人在各處留言給我,還不包括用筆書寫的信,那麽一年下來大概就是一萬零九百五十段待覆信息了。以我中文輸入的速度,每一則信息的回覆差不多是十分鐘,所以一年得用去十萬九千五百分鐘,亦即一千八百二十五小時,平均一天五小時,正好是我睡眠的時間。到底是睡覺重要,還是做一個以誠待人的人重要呢?

最近很累,頭腦昏沈、算不出來。如果你在,你應該會告訴我。

這時候,我會想起我們的公園。還記得嗎?老家樓下那一小片空地。村民世代務農,雖然田園早已建起樓房,但手上的功夫還在。見地方空了不好,他們就築起了籬笆,墾出一塊小田圃。先是搭起的架子上生了籐蔓,然後木瓜、竽頭和石榴一株株接著出現。黃昏、夜香花的味道會飄進屋裡。白天,你一定在路過的時候停下來看看。

你好喜歡那些花果蔬菜,用相機記下它們的成長。有的樹長得夠大,你會伸手撫摸樹皮。我一直不懂,你怎麽可能感到樹皮下水脈的流動呢?但你堅稱自己聽到了它們的氣息。

我想念它們,以及停在上頭的蟲鳥,可是它們都不在了。

這段日子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們的朋友去商場門口野餐,因為他們發現本來是公地的場所竟然給商人霸去了,而應該介入的政府部門卻置之不理。這真是奇怪,因為那個部門一向敏於行動,老人在晨運路綫上安設的神位和茶果,他們每月清拆,不是嗎?

你知道我們的公園怎麽了嗎?部門的人來過,他們說村民霸佔公地,一輸爭吵,然後電鋸開動......。木瓜、葡萄、夜香、石榴、南瓜、竽頭、波羅密、麻雀、粉蝶、螞蟻,消失於一個下午。我回來的時候,村長手持一條細枝,如常點撥,彷彿花草枝葉俱在。他瞧著遠方,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不只回答不了民主的問題,我甚至無力保護自己的公園。

是該上路的時候了,此處再無容器,可以卸得下我的重負和困頓。它們壓垮了我、和我們。而且你越是想走,就越是有人催促,「你為甚麽還不走?」。路過曾經是花圃的地方,現在是部門鋪上的水泥(他們沒有種上些甚麽,他們只是怕別人會種上些甚麼),好乾淨,如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如你我的一切,不留痕跡。天剛亮,地面的反光就已經耀目得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