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8日星期五

梁文道:猩猩的年夜飯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在過年的時候,我想再談一點一起吃飯的事。

人類實在是一種奇異的生物,我們居然能夠和一些才認識沒多久的人共桌飲食。甚至,我們可以約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吃飯,第一回見面就是在飯桌上。這對其他動物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見過野狗在街邊搜尋食物的情景嗎?假如有一頭野狗正在大快朵頤,其他陌生的狗是不能隨便靠近的,就算不衝過去一起分食,又只是呆呆地雙眼瞪視,也是一種極具挑撥意味的威脅,那頭啃著飯餘菜渣的狗必將警覺,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發出威嚇的低吼。

著名的靈長類學家珍‧古德(JaneGoodall)曾經長年觀察黑猩猩的生活,看看這些與人類基因最貼近的動物怎樣建立牠們的家庭和社會。她發現即使是這麼像人的動物也不大輕易接受共食的行為。有時候一對母女同時看到一棵果樹,做女兒的就必須讓母親先上;如果牠敢造次,老媽就會毫不客氣地打退牠。如果女兒真想分上一杯羹,就要做出乞求的可憐狀,如此才能從老媽的身邊取走一點比較瘦弱乾枯的果實。

表面上看,這是很沒有「人性」的行為,哪有做媽的不先餵飽孩子,還要搶著先吃好東西呢?可是再多花點時間觀測研究,學者們就知道原來這一切「異常」的行為是有意義的。孩子看到吃的讓媽先上,不就和我們人類在飯桌上禮讓長者或地位崇高的賓客一樣嗎?而那頭猩猩女兒的乞憐,其實是在表明自己的地位比較低下,需要服從地位比牠高的前輩。

換句話說,黑猩猩在進食的時候自有一套儀式,在這套儀式之中,群體成員不斷地確認彼此的關係和既存的權力分配。人類和其他靈長類的分別實在不如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大,因為每一次同桌共食於我們而言,也是一種重複確定社會地位與權力高下的儀式,只不過我們的方式看起來比較文明比較有禮貌。我們讓最值得禮敬的人先入座,而且還要讓他坐首座;我們把最好的東西放在他的面前,佈菜的秩序也是由他開始;最後,要是他沒先動筷子刀叉,我們是誰也不敢亂動的。一起吃飯,因此是一種社會儀式,一種確定社會關係和認識自己身份地位的儀式。

年尾的公司團年飯是儀式,一家人的年夜飯更是儀式。我們可以想像所有的飲宴飯敍都是儀式,而這些儀式有大小之分,重要的程度有優次之別。一切儀式之中,過年前後的飯敍尤其重要,是一年的高潮,因為公司和家庭是最重要的兩個社會單位。我們趕回家過年團圓,當然是要交流感情;但它也是一個子女晚輩再次向家長効忠,而家長長輩再次宣示自己地位的場合。再簡單點說,年夜飯就是一個認知自己身份的儀式;吃過這一頓,我們才能在新的一年做好父母或子女的本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