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曾經養過一條肥肥胖胖的可愛金魚,叫做多多,名字的來源是《芝麻街》裏Elmo的金魚多樂希(Dorothy)。我曾經還有一幅多多的鉛筆畫像,夾在我喜歡的一本書裏當書簽,任何時候翻開都能看到多多的樣子。後來,多多死了,而那張書頁裏的圖畫如今則隨書本散失在一室書堆之中,欲覓無從,不知去向,恍如一尾在海中迷路的魚。木心《同情中斷錄》的序言,就只是短短一句觸目驚心的話:「本集十篇,皆為悼文,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其實書亦何嘗不是如此,我曾擁有,我曾讀過的書,在我的生命中都只是行過而已;行過,走了,無所謂完成,亦無所謂終結。上個月,我在這裏悼念一批在書展中被偷走的書,也抱怨了一下有關人員善後工作的缺失。然後收到了讀者來信,認為我不該苛求於獻身文化事業的人,真正該受到譴責的是偷書賊。他說得對,但是我真正的意思是,這一切其實都無所謂了。藏書與藏書的失散,有時候真是不太重要的。例如鄭振鐸先生,在抗戰炮火中不知失卻了多少私人藏書,其中「元版的書數部,明版的書二三百部」,而他醉心的清人文集收藏竟有「手稿數部,不曾刊行者也同歸於盡」。但他最介介於心的,不是數十年心血的淪亡,卻是對不起古人。
接那幾年裏,他先是以一人之力為國救書,後來才得到重慶方面的支援,大手入市,把當時中國圖書由南往北流的趨勢逆轉過來,盡收民間一切有價值的珍本,為文化存一絲命脈。雖有錢買書,但他的日子並不好過,為避敵人耳目,有家不歸,老在朋友處掛單,身上永遠有一包換洗的貼身衣衫和牙刷毛巾,耳目永遠留意街角的陰影和背後突然響起的腳步。買書,要秘密地買;庋藏,要秘密地藏。等到把書偷運出去了,又要掛心戰火會不會波及海運的路線。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滿足。「我甚至忘記了為自己收書。我的不收書,恐怕是二十年來所未有的事。但因為有大的目標在前,我便把『小我』完全忘記得乾乾淨淨。我覺得國家在購求搜羅,和我們自己在購求搜羅沒有什麼不同」。所以自己的珍藏付之一炬固然可惜,但若有了更大的眼界,胸懷就不同了。相比之下,我不見了幾本書就實在算不得什麼了。坦白講,對於那趁亂在書展中竊去書本的人,我反而發不出什麼脾氣。不是因為我覺得「雅賊」特別可以原諒,而是因為我對他有點期盼。我猜他費這番周章,應該還不致於把贓物拿去當廢紙賣吧,我希望他能好好看看那些書。例如《胡適文存》,曾經蒙過我,後來束之高閣,隱蔽蒙塵;現在在他手上,又會帶給他些什麼呢?就算他不看,轉賣給舊書商,它也總有面對另一個讀者的一線生機吧。每一個人的藏書都是他暫時淤塞的淺灘汐湖,終有流出沖散的一天,終有回到大河海潮的一刻,本來就非我所有。那些註定沒有流傳價值的,就活該蒸發,回歸大氣。所以無意義的書,不妨盡成廢紙,且還有再用的價值,堪比器官捐贈。至於我所寶愛的那幾本失書,這就叫做回歸大海,被解放出去了,未必不可說是幸事。在我有限的見識與生命裏,它們行過,行過,如此而已。多多走了,重新加入這第三行星的能量循環。它的畫像卻還在,囚禁於一本迷路的書。我還能再見到這條魚嗎?不知道。或許未來的某天,他和夾藏他的那本書會一起釋出,離開我這座小小的汐湖,游進書攤之中。甚至及我身後,他會出現在另一個讀者的眼前,那人雖不知這尾魚的來處,他卻早已擺脫了名字的束縛,兀自擺尾,可愛如昔,自由了。
2008年2月17日星期日
梁文道: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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