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7日星期日

梁文道:魯壁(失書記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任何失書之人都該看看鄭振鐸先生的《失書記》,乃知失書有大小,自己的珍藏盡散為小,整個文化的泉源斷絕是大。所以止庵在《失書記》的序文裏說:「我讀《史記》,見〈儒林列傳〉所云:『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每每感動不已」。因為這段話說明的正是中國人最重要的一種精神傳統,不忍往聖所傳盡散於吾輩之手,故有興滅繼絕之志。

伏生一介書生,以身犯險,最終雖「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然而就是這二十九篇使得齊魯之地重新得聆古人之教,奠定了漢儒乃至於後來整個中國思想傳統的基礎。當年伏生把書藏在牆裏,本是件多麼不起眼的小事;可是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它又是個多麼偉大的成就呀。更重要的是就算伏生也料想不到他偷偷藏起來的那些書日後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吧,他就只是憑一股感覺,一股不忍之情,把那些書埋在磚土之中,再看它們漸漸消失眼前,也不知日後自己身在何處,不知它們是否還能重見天日。但這一刻,他唯一要做也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些前人的遺產避開秦火,期諸後人,交託歷史。鄭振鐸先生是位大藏書家,一生努力考掘中國俗文學史,編輯過的書刊不盡其數,翻譯了〈國際歌〉的歌詞,發明了「漫畫」一詞;可是就像止庵兄所說的,他畢生最大的成就或許還是在抗戰期間搶救文獻的艱難工作。都已經是什麼時候了,人家要不是棄筆從戎,就是寫些鼓舞士氣的愛國文章,一生愛書如癡的鄭先生卻還在收書藏書。眼看國家將亡,同輩友人也多不了解他到底在幹什麼,覺得他無聊。可是鄭先生一方面看見許多珍稀古籍正不斷流入外人之手,覺得以後中國人竟要到了外國才看得見中國書是荒謬的奇恥;另一面則不斷目睹戰火之中被焚成紙片的文獻飛舞成灰;他如何不慌,如何不急?於是他放棄了自己的藏書計劃,轉而為國收書。「我甚至忘記了為自己收書。我的不收書,恐怕是二十年來所未有的事。但因為有大的目標在前,我便把『小我』完全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始靠的是個人力量,和北方書商搶書,人家背後要不是財雄勢大的外國圖書館,就是正在搜尋各地方志的日本人(鄭先生認為這些日本人有戰略的野心,目的是規劃行軍路線和未來的長期統治),他怎搶得過人家呢?有一回他在市面看到一堆好書,也不管阮囊羞澀,硬是全部要下,「時予實窘困甚,罄其囊,僅足此數,竟以一家十口之數月糧,作此一擲救書之豪舉,事後,每自詫少年之豪氣未衰也。……然予力有限,豈又能盡救之乎?戚戚於心,何時可已!每在亂書堆中救得一二稍可存者,然實類愚公之移山也。天下滔滔,挽狂瀾於既倒者復有誰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