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難道還有第二本《聖經》嗎?(馮象譯經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因為《聖經》的地位加上龐大的傳教力量,每當它被譯成另一種語言,它都會為其注入一股異質,影響它、改變它。所以不少現代華文作者的作品都能讓人感到《聖經》的影子,例如沈從文,馬來西亞的年輕作家梁靖芬就以他的個案寫過一篇論文,說明中譯本《聖經》對這位不諳外文的大作家的影響。我也曾在一些香港作家的筆下見過「事就這樣成了」這個句子,分明就是《聖經》的語言,例如《創世紀》,「天主說:『在水與水之間要有穹蒼將水分開』事就這樣成了」。然後「事就這樣成了」還一連重複了七次,雖然累贅,不是上佳的傳統中文,但卻自有一種端重。可是馮象就嫌這句短語太過囉嗦,照他的意思,無論是和合本與思高本的「事就這樣成了」還是聯合聖經公會現代本的「一切就照他的命令完成」,都是來自希伯來文的「Wayohi-ken」,即英語欽定本的「and it was so」,乃一種中文所無的句式,於是他乾脆以「果然」二字代之。所以「天主說:『在水與水之間要有穹蒼將水分開』事就這樣成了」就變成了:「上帝說:『大水中間要有蒼穹,把水分開!』水果然一分為二。」

除了語法上的考慮,馮象這麼譯是因為他很注重傳統教義裏天主以「一言創世」的觀念。這個「言」就是希臘文的「logos」(言、道),天主七日創世,全憑祂的大道聖言,所以這句創世聖言的效果應該簡練完滿,不可拖沓乏力,好給人一種話音剛了,現實即在的感覺。而重複七次與創世七日正好又對應了《聖經》裏「七」這個數目的完滿象徵意義。

我們不一定會同意馮象的每一個決定,但是對不熟悉聖經學和古代近東文獻與中古歐洲傳說的讀者而言,馮象的譯註與文章還是很有趣的,因為他援引了大量被排除在正典之外的傳記和「次經」,就算是熟誦《聖經》的忠實信徒看了也會覺得過癮。

說起正典,這也是近年的熱門話題。先有《達文西密碼》令人懷疑是不是有些更「真」的經典被教會排除在外,後來則是《猶大福音》的出土動搖了許多人的信念,赫然發現以前竟然還有這麼多種福音書。這兩年我也湊熱鬧趕時髦,看了Bart Ehrman、Marvin Meyer和Karen King等一批古代基督教史專家的著作,真是大開眼界。從前我總以為基督信仰本來是一統而「大公」(Catholic)的,後來才有了東正教、聖公會與新教的分裂;如今才知道原來打從一開始,基督信仰就很多樣紛雜,流派直比現在還多。所謂「正統」其實是在歷史中漸漸形成的,中間甚至還牽涉到許多刻意的誤傳誤譯(參見Bart Ehrman:《Misquoting Jesus: The Story Behind Who Changed the Bible and Why》)。

古文獻是堆深不可測的黑洞,儘管馮象不是專家,偏有本事挖出故事。例如挪亞,原來古人傳說他有一個天資絕頂的媳婦,獲他傳授聖人以諾留下的創世密典,久而久之竟成了一個能夠知未來辨吉凶的巫婆。「她那些玄妙費解的詩,後人收在一部希臘語譯本《女巫讖語集》內。一直到羅馬時代,還藏在朱庇特神廟裏,是元老院不時求問的靈驗的秘籍」。這真是前所未聞的奇事,羅馬人居然也曾聽信猶太女巫的預言,而這個女巫還是挪亞的媳婦!

當然信徒們還是可以不必理會馮象筆下那些什麼巴比倫女鬼是亞當元配夫人之類的怪談,繼續埋首在自己的正典《聖經》裏面。但是你讀的《聖經》是哪一本《聖經》呢?基督教史大師帕利肯(Jaroslav Pelikan)在《這是誰的聖經》(Whose Bible is it?)裏說了一個很好玩的段子:將近復活節與猶太教的逾越節,一個猶太人、一個天主教徒和一個新教徒都到書店去買《聖經》給自己的女兒做禮物。他們都說:「我要一本《聖經》」,然後店員就問了:「你要哪一本《聖經》呢?」。當然就是那本《聖經》囉!這世上難道還有第二本《聖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