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人類最大的邪惡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有網友在時事論壇上留下這樣的一段話:「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六十周年,有那麼多國家紀念,德國又再度表示痛切懺悔。反觀南京大屠殺,又有多少人記得呢?其實比起日本鬼子的殘酷,德國佬文明多了。只是把人捉進去做苦工,然後丟進毒氣室毒死,又快又省事,痛苦程度小多了。」只是把人捉進去做苦工?只是丟進毒氣室毒死?文明?我不想比較納粹集中營和南京大屠殺哪一個比較殘酷,因為比較兩種極惡的程度本身就是無知,甚至不道德。

但是對於那些慣性以為集中營比較「文明」的國人,我覺得他們實在要拋開電影上的刻板形象,接受一次徹底的殘酷洗禮。任何自問精神還算強韌的,或許可以拿起意大利作家普利摩.李維的《滅頂與生還》。

「你進入集中營時,期待至少一起受苦的同伴會有同仇敵愾的情感,但是除了極少數的例外之外,你所期待的盟友根本不存在」。「新來的人甚至不被視為難友,更談不上朋友。絕大多數情況下,老練的俘虜對新進者表現出的是惱怒甚至敵意……因為他身上似乎還帶有家的氣味」。排斥新來者,因為他們竟然還有人的痛苦;透過加一把力折磨他們,老俘虜們會得到老兵對付新丁的一丁點尊嚴,集中營裏最後的人性尊嚴。

所有倖存者的回憶都不可靠,不全面,因為他們有幸活到解放。而活得那麼久是因為他們比別人喝多一口水,吃多半塊包,甚至可以做輕微一點的苦工,他們是特權俘虜。「特權俘虜是集中營人口中的少數,卻是倖存者中的多數」。特權俘虜的主流是協助納粹管理同伴秩序的猶太人,在極權小宇宙裏分得一點特權的人,會無情地濫用手上那小小的特權,甚至把反抗的囚犯的頭壓進湯鍋裏活活淹死。納粹讓這些人「滿身罪惡,滿手血腥,盡可能地受到牽累,建立起強烈的共犯關係」。這些猶太人連自己人也不放過,只是為了多活一個禮拜。這才是集中營的真面目,不只殺人,而且毀滅靈魂。

被解放之後的感覺不是電影常見的喜悅,而是虛無、羞愧與罪惡。「當他們感覺自己再度成為人時,也就是必須為自己言行負責時,身為人的悲哀就回來了」。親歷集中營最後歲月,寫下人類史上最冷靜,最深刻又最黑暗的證言的普利摩.李維,平靜無情地剖析了人類不敢面對的自我,1987年跳樓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