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0日星期四

做一個讀書人——專訪梁文道

【鳳凰博報】文-本刊特約記者 一盈

梁文道得了甲型H1N1流感,來內地前先在香港被隔離了一個星期,緊接著氣管炎發作,又拖了好一陣子。

見到他時,病已大愈。依然喝很濃的黑咖啡,每天只睡5個小時;依然每天讀一本書,見縫插針寫文章。

抽菸。不是香菸,亦非雪茄,而是自己動手捲菸絲。取一片煙紙,捏一撮煙絲,熟練地搓捏成條。燃起,一根接一根抽。

光頭,黑框眼鏡,白衫,黑服,幾乎已經成為標誌性符號。不吃麥當勞,不穿耐克鞋,眾所周知的兩大怪癖亦只是一種習慣,與趣味無關。

溫和謙遜與尖銳犀利和諧並存,是這位「鳳凰名嘴」留給多數人的印象。

現實中的他非常溫和、認真,邏輯性強得令人驚嘆,似乎不能算作一個有趣的人,距離《鏗鏗三人行》裡坐在竇文濤身邊那個妙語連珠、妙趣橫生的他,差很遠。

去年是《鏗鏗三人行》開播10週年。採訪中,主編鄒倚天把梁文道、許子東和竇文濤比作節目的「鐵三角」,坦承很多即興話題不敢交給面生的嘉賓,非要這三個人坐在一起才能指望聊出世態百相。

然而網友們則認為:與許子東的博學多知相比,梁文道顯得輕鬆俏皮;與竇文濤的俏皮滑稽相比,他又顯得博學開闊。他身上洋溢著中西交融的獨特氣質。

20世紀70年代初,梁文道出生在一個篤信天主教的香港家庭,卻在台灣跟隨恪守中國傳統文化的外公外婆長大。

校訓為「四維八德」,四書等儒家經典更是爛熟於心。然而天生極具懷疑精神,反叛不羈,打架,尋釁滋事,直到今天,胸口依然有少年時拳頭棍棒的「紀念」隱隱作痛。

曾經嚮往當神甫,差點進入黑社會。「惡名昭彰」,以至於台灣中學紛紛將其拒之門外。

無奈回到香港,「假裝歷史是清白的」。曾經,在一次示威遊行中,激動之餘,他竟脫下褲子坐在痰盂上與警察對峙。於是在香港文化界,他被戲謔為「一脫成名」。

其實早在「成名」前,梁文道便在香港《信報》發表評論,初出茅廬,四處與人筆戰。當編輯打電話約稿時,才知道這位驚動波瀾的筆者竟只是一位少年,年僅17歲,還在讀中學。

從少年輕狂到中年不惑,「專欄作家」這條道路,他一走便是二十多年。今天的他,是15家以上主流媒體的專欄作家,從香港到內地甚至馬來西亞,話題涉及劇評、藝評、書評、影評、文化及政治評論。

1998年與「鳳凰」結緣,先後主持《鏗鏗三人行》《開卷八分鐘》《文道非常道》。他溫和而不失銳利,以一種獨特的文人氣質成為不折不扣的「鳳凰名嘴」,為節目注入濃烈的文人氣質及思想。

他看重讀書,焦灼於都市裡的文化沙漠:「我們這個城市(的人)是不讀書的。或者讀書卻不敢承認,在家裡偷偷摸摸讀《尤利西斯》,然後在地鐵裡被迫拿出本《一分鐘經理人》,以免被人當做怪物般恥笑。」

為了推動公民閱讀風氣,2001年,梁文道在香港一處廢棄的動物檢疫站開辦「牛棚書院」。書院不提供學歷、文憑或者專業資格,只為開闊視野。2006年,梁文道與友人共創「上書局」,並且創辦《讀書好》雜誌,每期6萬冊,免費贈送給讀者。

他夢想有一天,人們把追求知識當做嗜好,沒有特別的理由,只為「好玩」。除了專欄作家、節目主持、出版社社長、書院院長、雜誌主編,梁文道還擔任大學客座講師、綠色和平組織董事、劇團董事、多家NGO顧問等職,甚至積極參加小區運動、反戰等不同形式的社會運動。

兩年前,他在老碼頭靜坐,抗議政府的無理拆除;繼而又在老街道靜坐,為拆遷住戶爭取最大的權益。他形容自己是一種「介入的旁觀者」的姿態,面對極權、威權等民主「怪獸」,很難做到沉默,只不過現在少了少年時的輕狂,多了一份沉著理性。

採訪中,談及民生,他數度沉默,看得出在努力壓抑感情。置身於香格里拉豪華酒店裡,內心很難平靜。數年前,他曾經策劃過一個展覽,為那些在大型公共建築施工中死亡、傷殘的工人設立紀念碑,紀念工人的血汗,要求提高對工人的合法賠償。

「那一陣子,我很難過,走進很多大樓,都會感覺樓裡有靈魂。」

「而今呢?」

「今天當然不會了,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慈悲心。」他坦白。

一直在向「慈悲喜舍」靠近。人說四十不惑,然而他卻有越來越多的困惑,關於人生,關於自我。兩年前,他從哲學走向宗教,皈依南傳佛教。每年擇出固定時日去寺廟清修,坐禪行禪,過午不食,斷絕一切塵冗,專心禮佛。

「現在我們已經這樣認為,將來歷史也必會如此記載,梁文道是中國公共知識分子的代表之一。」香港作家鄧小樺如此評論。

2008年,他當選「時尚先生」;2009年,他謝絕了某雜誌評出的「中國青年領袖」這個頭銜。

提及層層光環,他一笑置之,只願意把自己界定為「讀書人」,以讀書為「志業」。「志業比職業重要多了,當你有志業時,這種志業會給你一種責任感。」

還有,那塊藏書印「為己之學」,他樂意與你共享出處,那便是孔子所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今天的讀書人與古代是不一樣的。在古代,讀書人是一個身份,需要自己來主動承擔一個讀書人應該做的事情。」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要做的事情太多,或許會死得很早。」他常常開這個玩笑。

鏗鏗十年,閒聊十年

一盈:雖然你在香港聲名卓著,但在內地,知名度的提升依然是通過《鏗鏗三人行》。機緣是什麼?

梁文道:其實在香港我也沒有什麼名氣。1998年至1999年間,我的一個好朋友馬家輝把我介紹給竇文濤,但文濤一開始沒有同意,感覺我長得太醜了。後來談一個日本漫畫的話題,因為他看過我寫日本漫畫的文章,而身邊能講這個題材的人並不多,只好又把我找去了。然後有觀眾說,哎呀很好,找了一個看上去像一休的人來講日本漫畫。

一盈:目前這個節目做了11年了,去年竇文濤調侃自己是「一個話嘮的10年」,你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梁文道:變化是很大的。剛開始這個節目給人的感覺還是誨淫誨盜的,很多黃段子。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中環吃飯,有幾個從內地過來的大款模樣的人,走過來大讚,你們這節目好啊!然後又貼著竇文濤的耳朵小聲說,好看,夠黃!(笑)

那時可能是嘉賓組合的關係,都喜歡講些男女情愛、色情段子。後來慢慢地,尤其這兩年來北京做了之後,不知是不是受了北京氣場的影響,就變得越來越憂國憂民,談些時政話題,只是偶爾還會回到那種黃段子風格。

但無論是黃還是嚴肅,無論嘉賓來來去去多少,基本上都擺脫不了一種輕鬆聊天的氣氛,是真正的清談。據我所知,這也是中國最長壽的談話節目。曾經一度有很多台也學著做這個節目,但總好像做不長。我看那些節目,感覺他們太有準備了,好像有一個劇本或者講稿,但我們真的是閒聊。

一盈:竇文濤、許子東和你被稱為「鐵三角」。

梁文道:我在「鳳凰」十年,和很多同事不熟,坦白來講,也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但和竇文濤卻是很要好的朋友,許子東也同樣。所以三個人坐在一起,自然就有默契,完全可以在入場前才想好聊的話題,然後坐下來開聊。甚至聊到一半,感覺話題無聊,忽然又換一個話題聊。還有一點很重要,我們三個都很習慣去聽對方說話。我想很多談話節目沒做好,甚至包括我們請一些嘉賓上來,感覺不太舒服,原因就在這裡。今天這個國家能說的人很多,但能聽的人很少。而一個談話節目不在於能否找到一群很能說的人,他們必須還能聽,否則談話就變成訪談了。

我們到底應該跟隨哪一套常識

一盈:除了節目主持人,你更令人關注的身份是「時評家」。不久前,你指出目前中國正處於一個「常識稀缺」的年代,引起很大爭議。

梁文道:這種稀缺不是指沒有常識,而是講我們的常識是斷裂的,或者說我們有兩套常識,使得任何一套都沒辦法完好運作。比如我們都知道,要上好學校必須成績好。但我們也知道,上好學校成績也可以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有好的社會關係。還有,如果你去醫院做手術,已經繳納醫療費了,醫生就會把手術做好。但我們也知道,如果不塞個紅包,可能還是有風險的。再比如說,搞一場地震的紀念活動,在我看來,主角絕對應該是當年受災的群眾,然而事實上,他們總被圍在紅線之外,沒有機會說話,沒有機會發聲。這到底是符合常識還是違反常識?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對不對?到底我們該跟隨哪一套常識來辦事呢?

一盈:你認為呢?

梁文道:我不敢說。我只是把問題提出來,希望大家都來關注,如此而已。這類問題如果不清醒認識,下一步路就不好走了。

一盈:你生於香港,長於台灣,復又回到香港,而今卻通過內地時評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產生巨大影響。有沒有想過,或許恰恰是你這種特殊身份使然?

梁文道:我知道有一些人認為,是不是因為我住在香港,所以能夠寫出內地同行不敢寫的話來?其實不是的,因為大家所看到的我的文字都是在內地報紙發表過的。我想重要的不在於你能不能寫,而在於你看沒看到我寫的那些問題。或許恰好因為我不在內地生活而看到了一些東西,感覺很特別。就好像魚在魚缸裡游水時,它是不知道自己在水裡生活的,只有外面的人才知道。我等於在魚缸外面,看到魚在游水這個事實,然後講給魚聽。

一盈:可我們也說,子非魚。

梁文道:很正確。我仍然擔心並困擾我有沒有和本地人同樣充分的觀點與視野。儘管如此,我不認為就不能寫。比如今天中國老百姓經常談論美國、伊朗時事,但我們也不在美國、伊朗居住。另外,判斷一篇文章的唯一標準是,它能否從所描述的事實,依據它的材料,推導出它的結論,而我力求每篇文章背後都有足夠的支持。

筆是工具,不是武器

一盈:最近正在關注內地的哪些問題呢?

梁文道:很多。比如剛又發佈了一個調查結果,說中國富人人數又上升了,已經超越英國排名全球第四位了。今天《中國日報》頭條講的是金融海嘯對中國富人完全沒有影響。可是我們都知道中國貧富分化的程度是越來越大了,為什麼在如此狀況下,積累起財富的那幫人仍然能夠持續積累,而窮困的人卻越來越窮困?

一盈:面對現實,你是否會有憤怒?

梁文道:我不太憤怒,會難過。你需要同情那些弱者與受害者,需要有同情心去理解這個社會上各種力量的矛盾,以及它們背後的需要。但是不能憤怒,因為憤怒很容易遮蓋你的理智,會令你失去同情心。

一盈:筆,算是武器了?

梁文道:它是工具,不是武器。武器是要傷人的,我不喜歡傷人,只喜歡跟人溝通,去談一些問題,想想該怎麼辦,而不是攻擊。

一盈
:你是2008年的「時尚先生」,作為公共知識分子,這是個很明星式的頭銜。

梁文道:歷史上很多公共知識分子都是明星,比如左拉、喬姆斯基、羅素……我看不出明星與優秀公共知識分子間有什麼必然關係。「時尚先生」範圍很廣,有學者、藝術家、政治人物、商人……選舉是一個國際慣例,不在於這個男人的樣子、穿著、生活習慣怎麼樣,而在於一年內是否值得被提出來,而且他們選我時,有一個很仔細的說明—「年度意見領袖」。

時間不是不讀書的理由

一盈:由於你的特殊身份,相信你經常感受到台灣、香港以及內地的文化差異。

梁文道:很多。我不覺得台灣與大陸的差異很大,反倒是香港與它們的差異很大。比如台灣與大陸都會有很明顯的身份階級意識,大陸常用「領導」,台灣常用「長官」,而香港人很少叫老闆「總」,會直呼其名,比較沒有這種階序意識。另一方面,台灣是一個比較沒有恐懼感的地方,無論日常媒體還是公眾空間,大家背後的壓力、負擔不太大,而大陸的負擔就很大。在很多方面,台灣比大陸更古典,有很濃厚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與潤澤。一般飲食場所、路邊攤,人與人的相處客氣舒服。以前北京也這樣,如果去琉璃廠買書,店家不會一進門就談生意,會先送茶煙,讓你看會兒書。香港也比內地更古典,因為香港人對某些傳統的禮數更講究。

一盈:你的新書書名為「讀者」,遺憾的是,現在的讀者越來越少了,太多人不讀書,甚至提出「讀書無用論」。

梁文道:「讀書無用論」的根本不是讀書無用,而是他們想要一些很確定的「用」。我們越來越不願意做一些事先無法預知結果的事情,我們希望一切都能事先計量好。讀書能改變人,但這種改變無法提前預知航程。可能你滿懷期盼讀某種書,最終發現你沒有獲知太多。的確,你需要冒這種險。但就算讀書真的無用了,我們也講「無用之用」。世界上很多東西原本看來是無用的,但就是這種「無用」,有時候帶來的用處是意想不到的,讓你充滿快樂。

一盈:大家都說沒有時間讀書,可我想最忙的應該是你了吧。

梁文道:是啊,因為我忙著讀書啊。時間其實是排序的。說沒時間讀書,是因為在他的生活中,讀書不是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也許覺得出去聊天、聚會、按摩、唱歌、上網更重要,做完這些事後,自然沒時間讀書了。

一盈:聽說你兩年前皈依了,這麼忙,還有時間修行嗎?

梁文道:修行也和讀書一樣,跟忙不忙沒有關係,而取決於你把它看得多重要。如果不忙,我可以花1小時來坐禪;如果忙,我可以吃飯時修行。比如我經常一個人吃飯,不看書,不看報紙,不看電視,專心吃飯,一口一口慢慢吃,察覺到每一口的細節,這就是一種修行。所謂修行,就是講究「正念」,是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每一步、每一刻都在幹什麼。依照這樣的講法,走路也可以修行,說話也可以修行。

一盈:皈依對你的改變大嗎?

梁文道:當然有,但坦白來講,並不很大,因為我用的力氣不多,不夠精進。

一盈:想達到的狀態是什麼樣?

梁文道:太簡單了,每個佛教徒都想涅槃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