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經典是新書(書之不讀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沒讀過《戰爭與和平》到底有多丟人呢?再無恥點說,沒讀過《戰爭與和平》卻還要談論它,難道就真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嗎?恐怕未必,因為關於經典的最經典的定義是「那些沒有人看,但人人都在談的書」。我覺得這個明顯是嘲諷的說法其實隱約說出了真相,經典確實是用來讓人說事的,而說它也確實比讀它更重要。道理很簡單,就看看我們身邊的人吧,有誰不知道什麼叫「三顧茅廬」?有誰不明白「桃園三結義」?但在二十一世紀的第八年,還有多少人真正讀過《三國演義》這部通俗又暢銷的名著呢?我很懷疑。儘管如此,我們卻還是樂此不疲地引用那些典出《三國演義》的故事和段子,甚至把它們濃縮成四個字的成語,用它們形容看見的事,以它們表達心裏的想法,彷彿人人都讀過三國都通曉裏頭的內容似的。

我曾見過一個廣告大剌剌地印上「我思故我在」五個大字,我不敢肯定它的創作者是否看過笛卡兒的《第一哲學沉思錄》,但我相當肯定他假設了大家都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即便那很可能是誤解。經典的文化價值正正在於你不用讀它,但它的隻言片語它的零散觀念會自動包圍你,成為你日常用語的一部份,成為你觀察世界思考事物的背景。這裏頭當然不能排除以訛傳訛的成份,於是經典的第二重定義就出現了:經典就是總會被人誤會的那些書。而最大的誤會莫過於人人都以為自己讀過它們,其實根本沒有。比如《聖經》,比如《論語》,作為思考背景和日用語言的來源,它們或許很陳舊。可是當你真正把它們當成書,以讀者的身份第一次好好地打開它們細讀下來,你卻會發現「世界是如此地新,所有的東西都還沒有名字」(你看,我又在援引經典了)。因此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這篇文章裏才會說:「經典是,我們越是透過道聽塗說而自以為了解它們,當我們實際閱讀時,越會發現它們是具有原創性,出其不意,而且革新的作品」。所以你不能因為某些經典的名字常被人掛在嘴上,就假定它們早已為人讀爛;正如我們都會說話,但人類言語能力的原理對大部份人來講還是陌生的,有關它的研究永遠令人驚訝永遠叫人神往。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讀《戰爭與和平》但依然大言不慚地談論它,繞了一圈,我才發現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戰爭與和平》是本新書,讀它不是為了一盡文化的義務(若單從文化角度來說,它其實是不用讀的),而是因為它應該是本很有趣的新書。大部份經典都是有趣的,因為傳說和真實往往差得太遠,發現這個強烈的對比自然是種趣味盎然的旅程;這是段只有你一個人走的旅程。問題是稱得上經典的書實在不少,我們該從何處手?我沒讀過《戰爭與和平》,也很想讀它,可是我為什麼要把有限的時間先花在它的身上呢?我一直不能體會可讀之書的數目會隨年歲增長而漸漸減少的說法,它的前提是經典有限,人壽更有限,所以在活的日子已經不多的階段更該集中精力攻讀經典。我的經驗卻不是這樣子的,先別說布魯姆(Harold Bloom)的《西方經典》裏那些我可能連書名都沒聽過的長篇經典目錄;其實只要看過的書越多越雜,就一定會發現一些聞所未聞的經典守在遠方。例如神學,外行人只知道《神學大全》;可一旦涉足,你就會知道還有《羅馬書釋義》、《神學美學》……。又如演化論,以前我只曉得達爾文,後來才知道不可不讀的還有古爾德跟道金斯。經典絕非有限的水池,它是大海,每游出一尺,你就發現前面還有一尺,無窮無盡,足可在不知不覺間溺死不懂疲倦的好奇讀者。怕累,或許也是不讀經典的理由。但比起怕累,我們一般更怕死。所以還是讀書好,起碼讀讀不知老之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