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29日星期五

梁文道:舒服食物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有一段日子,我幾乎天天去九龍塘又一城的Dan Ryan's吃午飯。為甚麼呢?其實他們的出品不算非常出色,只不過是標準的美式食品,口味變化不大層次也不深,但濃重渾厚,中規中矩不過不失,是那種你憑餐牌就能想像每一道菜味道的地方。

但我就像上了癮一樣,完全不用思索,雙腳就會自動把我帶了進去。即使不再在那附近工作,我還是沒多久就去一趟。反省一下,我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包括環境、音樂和食品在內的一整套儀式。我喜歡那些隔Art Deco燈罩發出的昏黃燈光,我喜歡那些可以深深坐進去的皮墊座椅,我喜歡那些老派的美式流行歌曲(也就是Uncle Ray天天播都播不厭的「金曲」),我喜歡大杯大杯的冰水,我喜歡它慷慨的食物分量,我喜歡它的漢堡、牛扒和燒排骨(就算它們全都不是香港最佳);甚至連那些以淡聞名的美式咖啡我也喜歡,總是一杯接一杯地續杯,似乎喝多少都不算多,正好配合我一根接一根的香煙(假如喝的是espresso,大概就有點過分了)。

我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它是那麼地美國,真的就像從芝加哥搬過來一樣。雖然它沒有厚實膩人的芝加哥式Pizza,但它有 Philly Cheesesteak(Dan Ryan's把它叫做Philly Cheese Steak Sandwich),我最常點的一種菜。說起Philly Cheesesteak,顧名思義,它當然來自美國費城(Philadelphia);但它絕對不是牛扒,而是一種三文治。做法是把牛肉切成薄片炒熟,夾在熱狗包中間,配上洋,最後再淋上煮溶了的芝士(正宗配方要用卡夫出品的「Cheez Whiz」芝士醬),然後就大功告成了。

憑良心講,Philly Cheesesteak絕對不是甚麼只應天上有的美食,它只是種很粗糙很能吃飽人的快餐食物;可是天呀!我就是愛吃,每次在Dan Ryan's吃它我都會特別安心特別舒服;這就是所謂的Comfort Food,而Dan Ryan's就是我的Comfort餐廳了。

Comfort Food,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準確地翻譯它,或許可以叫做「舒服食品」,因為它是種可以安慰人的食物。一般相信,一個人疲憊失意,就會想到一些可以讓自己舒服的食品。比如說失戀了,電視劇裏的善良男子就會買來一大堆糖果雪糕,捧給那個雙眼通紅的可憐女孩,勸解她「天涯何處無芳草」,而芳草正在身邊。這就是舒服食品了,儘管常是些漢堡薯條朱古力之類既高糖又高脂的東西,但卻有心靈食療的妙效。

一般又相信,「舒服食品」和童年經歷很有關係。它或許是一碗湯,小時候母親常煲給你喝,長大之後遇上挫折就會想到那碗湯,格外溫馨,猶如投入媽媽的懷抱。又或者你在異國留學,很不幸地還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更不用說有條唐人街了,於是一碗熱呼呼的即食麵就是你深夜鄉愁的解藥。

問題來了。首先,我去Dan Ryan's吃Philly Cheesesteak的時候多半沒有甚麼不開心,恰恰相反,我情緒高亢得很。再不然,至少也是心情輕鬆,沒甚麼牽掛,大口咬那流溢脂香的三文治,十分自在。那為甚麼它還是我的「舒服食物」呢?第二,我可是土生土長的地道中國人,不止小時候沒吃過Philly Cheesesteak,甚至連費城都沒去過,怎麼會對這種美國食品發生感情呢?

最近讀到一則心理學研究報道,總算解答了我的疑問,也解開了關於「舒服食物」的謎思。有「飲食界福爾摩斯」之稱的Brian Wansink帶領他在康乃爾大學的實驗室做了一項調查,發現一千零四個受訪者裏面有百分之八十六是在快樂的時候進食「舒服食物」,百分之七十四的人則是為了獎賞自己,只有百分之三十九的人才會在失落的時候尋找「舒服食物」。可見和「舒服食物」發生連繫的其實是正面情緒。

另外,他們又發現「舒服食物」也不必源自童年記憶,只要某種食品曾經和你的快樂經驗發生過關係,而且發生過多次關係,就算那是成年後的經驗,它還是有機會變成你的「舒服食物」。

剩下的問題是為甚麼這幾個月我都沒去過Dan Ryan's吃我曾經最愛的「芝牛治」,難道這半年來我沒快樂過?啊,原來這是一月一日餐館禁煙之後的事,看來我的終極Comfort Food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