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紀念瑪麗.道格拉斯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唸書的時候,窮極無聊,常常沒事找事,其中一件就是寫悼念文章,而且寫的還是仍然在世的作家思想家,非常缺德。由來是科學哲學家湯馬士.庫恩去世之後,為戴天先生主編的《信報月刊》趕了一份六、七千字的東西出來。當時自覺滿意,又是個做功課的良機,於是發願要替一批看來活得差不多了的大師寫悼文。寫好了就放在抽屜裏,時辰一到就交到報館去,多麼方便快捷。後來我才知道錢鍾書先生說的沒錯,文人盡愛幹這等沒良心的事,不只中國人,連老外也是這樣。許多國際知名的大報時刻都在準備,人一死,訃聞第二天就見報,效率奇高。更專業的甚至會為一些富商事先寫好葬禮上用的悼文,讓老人家看過,滿意了,就能領到一筆可觀的酬禮。難呀,寫悼文可是門專業。且看英國雜誌《Prospect》五月號的網上版,有一篇紀念人類學大師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文章,開頭第一句就好:「少數的思想家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更少數的思想家則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的看法。瑪麗.道格拉斯以八十六歲之齡去世了,她就是那罕見的例外」。說得對極了準極了,她就是那種改變了大家思考方式的人物。

怎麼改變?很多年前我向董章介紹她的想法時曾經以一塊包做例子。大家都知道一塊包要是放在碟子裏,自然是乾淨可食的;但它要是掉到地上,那就弄髒了,不能再吃。為什麼呢?原因不是地上多塵垢,碟子很清潔,其實有的碟子說不定比抹得發亮的地板還髒呢。真正的理由是每樣東西皆有其該有的位置,例如包,它就應該被放在碟子裏,要是把它丟到它不該去的地上,我們就會覺得它很髒了。相反地,鞋子就應該踩在地板,如果將它擺上了桌,那麼大家就會很不舒服,非把它扔下去再抹淨桌面不可。董章聽了大笑,他說:「照這個講法,其實蟑螂也是不髒的囉,問題只是牠常常出現在不該出現的位置」。

凡是一個真正動搖了人類思考方式的思想家,總會叫人搖頭或者發笑。其實董章沒說錯,有些動物髒就髒在牠的位置不對,不只是物理的空間位置,而且是抽象範疇中的位置。瑪麗.道格拉斯成名作《純潔與危險》(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一種動物:豬。她分析聖經把豬列為不潔之物的原因,說那是因為豬雖然和牛羊一樣長了蹄,但又不像一般有蹄動物那樣反芻。換句話說,在當時近東地區居民的世界觀裏,有蹄動物都是會反芻的,而豬卻違反了這個常規,既不能完整地納入有蹄動物的類別,也不能和其它不反芻同時又無蹄的動物並列。所以豬是不潔的異類,乃禁食之物。

瑪麗.道格拉斯又發展出她對禁忌的看法,指出禁忌總是不潔的噁心的,因為它們破壞了世界分類的常規,是種混沌模糊的異物。所以研究一個文化的禁忌,看它怎樣定義骯髒與污染,就是在反向地分析它分類萬物和認識世界的方法。最近弄得香港鬧哄哄的種種禁忌爭論亦可做如是觀。例如亂倫,什麼叫做亂倫呢?為什麼有的社會禁止表兄妹相愛,有的卻不?人獸交又為何是種違反自然的禁忌?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很「自然」地把人和動物分成截然不同的東西嗎?所以人狗交合絕對不行,但拿馬和驢配出騾子卻是可以的。

瑪麗.道格拉斯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有人甚至用她的理論研究最近大家很關心的髒話。某些話之所以粗野骯髒,除了是它們的用字本身逾越了邊界,也和說它們的場合有關。假如一伙流氓自己廝混閒扯,滿口喊娘,那或許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但他們要是進了地鐵,當一幫斯文陌生人照樣放言關心母親的性生活,那就是能拉去坐牢的冒犯了。

扯遠了,說回悼文。它不好事先寫定的主要原因是怕傳主活得長變化多,萬一他臨終才全盤否定早年成就,那就不妙了。好在瑪麗.道格拉斯很專一, 一輩子住同一個地方,始終是個忠誠的天主教徒。她的思想由頭到尾都是這麼地系統這麼地清澈;她關心的,始終是人類思考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