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7日星期四

梁文道:學習哈佛(二之一)

【明報-筆陣】轟動一時的哈佛情色刊物H Bomb,最近終於失去了它的正式學生組織地位。不是因為它的內容太色情,也不是它太冒犯社會禁忌,而是它的編輯隊伍太不成氣候。想當年這份刊物草創之時,曾是全美國傳媒的熱門話題之一,大家都想看看哈佛學生搞「色情」可以搞到什麼地步,而哈佛校方的容忍程度又可以有多大。

除了很不草根甚至有點專業的討論之外, H Bomb還有許多小說、散文與詩,談的全都是性。當然啦,外人最關心的還是那些性感照片,因為大部分的模特兒都是哈佛的學生,他們不只奉獻自己的身體形象,還暢快談論性經驗。

這到底是不是本「鹹書」(porn)呢? H Bomb的網頁如此回答: 「這要由你來決定了,我們認為它不是……假如你還沒有成熟到能夠區分好玩的裸體照與色情的地步,你大概不該閱讀H Bomb。」但是藝術和色情又該怎樣區分? 「你開玩笑嗎?藝術和色情的差異是種主觀的區別,它完全依賴個人的文化價值。與其設定它自己的議程, HBomb鼓勵持不同意見投稿者之間的討論。」

這是學生的看法,哈佛校方又做了什麼來回應外間的議論呢?幾乎什麼也沒有。起初他們也很關心「哈佛學生搞鹹書」的傳聞,但後來校方的「學院生活委員會」還是讓H Bomb登記註冊,取得「正式哈佛學生刊物」的地位,而且完全沒有審查,也不干預編採。此外,哈佛大學的學生會也贊助了H Bomb一筆。

不過,3 年來H Bomb才出過兩期,現在就已經陷入停滯的狀態了。由於根本符合不了至少要有兩名職員和年度預算計劃的規定,所以哈佛學院助理院長(AssistantDean of the College)Paul J. McLoughlin Ⅱ只好告訴記者,剩下一名職員的H Bomb 儘管可以自行出版,但不能再擁有正式刊物的地位。他說: 「或許每個人都想看這本雜誌,但沒人願意辦好它。」

相比之下,耶魯的學生就爭氣得多了。他們的年度「性愛周」(sex week)固然愈辦愈生猛,他們的性雜誌也健健康康地活了下來。最近一期還有篇非常詳盡的長文,條分縷析地把女陰分成18 部分逐步解釋,教導大家怎樣恰當地刺激它們,好使伴侶獲得莫大的快感。為免本日《明報》也有被列作二級淫褻及不雅刊物的風險,就請恕我不再引述翻譯了。

如果各位讀者有興趣的話,請隨便上網查索,在傳統的長春藤盟校和牛劍之外,國際級名校學生辦的「情色」刊物和網站簡直多不勝數,其中更不乏學生會資助且校方認可的例子。請拿它們和最近惹起爭議的《中大學生報》比一比,假如我是陶傑的話,我一定會說這就是真正世界級與第三世界「亞洲國際城市」的分別了。

但是說了這麼多哈佛與耶魯的故事,目的當然不只是為了突顯開放與保守的分別,更不是要諷刺近年好些教育界高人言必稱哈佛的習性,而是要指出在處理相近課題時的不同方式。

首先,我們看見了哈佛校方緊守本分,絕不輕言審查,更不動用什麼紀律審裁的機制,而是按章辦事。假如HBomb想要在校內發放,想要獲得校內各種組織各類人等的資助和廣告,它就要經過「學院生活委員會」的審核。這個委員會不審核未來刊物的內容,它看的是主辦者在組織和預算等形式問題上是否符合規定。雖然哈佛大學也「關切」學生出版色情刊物的傳聞,但是他們很小心地避開了由內容審查引伸的言論自由問題。正如H Bomb 的網頁所言,色情是很難客觀定義的,校方強行介入只會徒增煩惱。

比起香港中文大學處理此次學生報情色版的手法,其中高下之別實在是太巨大了。最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遇到了社會爭議,中大校方不去發揮學府自由開放而嚴肅的本色,既不是把事件直接交給學生自己解決;也不是退而求其次,召開研討座談或公聽會,讓各方暢所欲言自由辯論;卻是先行假設學生「犯事」,一步就跳到了紀律審議的機制,更在閉門且被告缺席的情下判定了學生有罪。縱使校方後來表示願意在法律上援助學生,他們那種為求迅速對付外界壓力和傳媒審查,忘卻大學根本的心態已經暴露無遺。這次事件當然是一場公關危機,但大學怎麼可以在面對它的時候不顧大學的身分呢?

其次我們再看學生方面的問題。無論是哈佛還是耶魯,他們的情色刊物在分量和質量上都比《中大學生報》的情色版重得多;但細閱之後,你會發現它們的編輯充分考慮到了讀者,很用心地在傳達自己的想法。反觀《中大學生報》的溝通技巧就太嫩了。

《中大學生報》的出版委員會在5 月8 日發出的公開信裏聲明: 「我們不反對學術性的談性,亦有這個能力,但這種經過消毒的象牙塔口吻究竟排拒了什麼社群?基層人士有多少能以這種語言表達自己性的經驗。」我非常認同有些引起爭議的話題和觸及社會禁忌的體驗經過學術語言的包裝之後,會變得乾乾淨淨,甚至令大眾難以理解。但是《中大學生報》的主要讀者就是大學生,難道他們都是不能使用學術語言的「基層人士」嗎?其實編輯們根本用不引經據典,也不必找專家解說,他們照樣可以使用淺白的語言去刺激大家思考。就以成為焦點的那份問卷裏的兩條問題為例,與其只是去問讀者最想和哪一種動物做愛,何不簡單地多補幾句,問大家「贊不贊成人獸交」,「理由又是什麼」。這都是很多哲學課堂上會讓大家思考討論的問題,也不見得有多學術多專業,不是嗎?《中大學生報》的出版委員會雖然在上述公開信中表達了「加入多元的性想像」和「打破一元性的論述,解放遭這論述壓迫的弱勢者」的意願。不過很可惜,他們既沒有掌握清楚讀者的背景,也沒有找到更有效的表達方式。至於性禁忌觸發的社會現象和香港主流傳媒的偽善與保守,我們下回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