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5日星期五

梁文道:革命從慢食開始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偶爾會有一些推廣慢食運動的廚師從意大利遠道而來,順便帶了當地鮮美的農產。然後大家就跑去嘗他的手藝,而且要很慢很慢地吃,很有耐性地等廚房獻上一道又一道的菜。吃完了,於是有人摸一摸飽脹的肚子說:「太好了,這才叫做欣賞美食。可惜平常太忙了,哪裏有這麼多的時間用三個鐘頭吃飯呢?」

就和Punk、rave party與hip hop這些文化現象一樣,慢食來到香港之後就幾乎徹底淪為一種潮流、一種風尚、一種沒有任何社會關聯也沒有任何政治意義的「個人生活態度」。很多人以為慢食就是慢慢地吃一餐好東西,因此它絕對只是有錢又有閒的人才玩得起的東西。沒錢的人吃不起意大利名廚的作品,沒閒的人則花不起工夫去和你慢慢享受生活的美好。

慢食運動確實鼓勵大家享樂,專心品味食物的深度美味,但可別忘了它到底是場「運動」。

一九八九年,也就是天安門鮮血洗地,而柏林圍牆倒下的那一年,羅馬的史帕加納廣場(Piazza di Spagna)也聚集了一大批示威者。他們抗議麥當勞在該處開設分店,坐在麥記門外,一人捧一碟意粉慢慢地吃。似乎是為了對幹,人群中有很多人舉起牌子,上面寫「Slow Food」,這就是慢食運動的起源了。從那時候起,他們就堅持使用「Slow Food」這個英文字(而非意大利文),因為他們的敵手早把「fast food」變成了一種世界語。

如果麥當勞和快餐常被當作全球化的代表,那麼慢食就是一種反思甚至反對全球化的運動了;假如我們平常理解的全球化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新階段,那麼慢食就是資本主義邏輯和文化的最新對手了。其實國際慢食組織的總裁帕特里尼(Carlo Petrini)和整場運動最早的發起人全是意大利左派,其中有些直到現在還是忠誠的共產黨員。

共產黨和我們在意大利餐廳裏吃的火腿與紅酒有甚麼關係?難道請客吃飯真的算是搞革命嗎?

讓我們先回到這個「慢」字,強調慢當然是為了凸顯現代世間的快。我們這些可憐的現代人最常用的口頭禪就是「找個時間」,找個時間見面,找個時間吃飯,找個時間做愛,可見時間是這個時代最稀缺的一樣東西。我們沒有時間與朋友相處,沒有時間和家人聚會,也沒有時間享受生活的平凡趣味(例如吃)。所以「時間管理」才會大行其道,因為大家都想知道要怎樣才更節省更經濟地使用時間,在短的時間裏做最多的事。

但是慢食運動卻指出這種心態不只磨人心智,使得大家變成了疲於奔命的行屍走肉,而且還令大家忘記了問題的本源。甚麼是問題的本源?那當然是使得我們如此忙碌的整套社會經濟體制了,不單只有貧民才要每天為口奔馳,連有錢的上層階級也要把自己弄得像是轉輪裏的老鼠,永不停息地往前跑,卻不知目標何在。資本主義替人類預許了一個豐盛的美麗新世界,但是活在這個世界底下的人卻不見得比前人更幸福更快樂。

青年馬克思早就提醒大家,資本主義是種令人「異化」、令人活得不自主甚至不像人的體制。慢食運動的其中一個訴求就是要大家慢下來,做回自己時間的主人,不用那麼趕,不要幹那麼多的活賺那麼多的錢。可是不多賺錢又怎能享受美食呢?錯了,慢食運動從來不是教大家花上半天去吃一頓米芝蓮三星大餐,它要大家注意的就是簡單純樸的日常食物,一碗粥一碟豆皆有其美善之處,只待我們靜心欣賞。所以慢食不只反對快餐,甚至反對過分豐盛的美食,因為那只會讓人墮入市場經濟的慾望邏輯,為了一頓昂貴的大餐而忙碌同樣也是忙碌。

吃慢一點當然不是革命,但它或許是革命意識的溫床。如果人人都能重新發掘飲食的真正樂趣,或許就有動力拖慢機器的步伐了。(慢食是種社會運動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