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4日星期五

梁文道:客家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到達吉隆坡的第一個晚上,接待單位沒帶我們去吃馬來菜,也沒帶我們去試地道的娘惹菜,我們去的竟然是家客家菜館(它的名字乾脆就叫 『客家酒樓』)。坦白說,一開始是有點失望的,可是轉頭再想,也就明白了。很多人都說過,不少中國菜式只有到了海外才能守住地道本色。

就以那一尾鯇魚來說吧,魚味鮮濃,香港是不可能吃得到的。同行的文壇前輩向以擅吃能煮聞名,他解釋:「香港的鯇魚全部來自珠三角的魚塘,餵得太多大得太快,速度犧牲了口味,不及馬來西亞河水裏慢慢養大的魚有味。」另一種說法是海外華人念舊,不隨便跟潮流,老菜式用的還是老方法,該下豬油就下豬油,於是中州正韻獨存海外。

但這天的梅菜扣肉卻讓人遺憾,雖然豬肉扣得入味,看得出是花過時間,但瘦肉卻遠多過肥油。店家也有點不好意思,說是年輕人口味變了,怕肥。原來我的假設不過是一廂情願,南洋的中菜不一定更傳統,時間是公平的,普天之下,變化無處不在。

飯後,全程招呼我們的何先生偷偷告訴我,想吃上好的客家菜,別有去處。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去處就是他母親家。

何先生是客家人,當然懂客家話。但兄弟姐妹之間說的卻是潮州話,因為他們一家移民到馬來西亞時,恰巧住進了潮州人的社區。後來他到吉隆坡工作,接觸不少廣東人,於是又學會了廣東話。除此之外,他也通曉「華語」(普通話)、英語和馬來語,是典型的馬來西亞華人,至少在語言上十分的國際化。

離開吉隆坡的前夜,我們依約到了他家作客。七十歲的何媽媽看上去不過五十,身手矯健,果然弄出一桌好菜。一道梅菜扣肉香酥膩爛,和酒家菜不是一個檔次。更妙的是那盤釀豆腐,一般廚師喜歡把魚肉兌粉,何媽媽卻用豬肉混合鯪魚,咬下去更加實在有勁。難得她老人家不嫌煩,一條鯪魚自己起肉自己打膠,絕非香港坊間飯館的行貨可比。沒做過研究,我不知道甚麼才算正宗客家菜,但我吃得出那股樸實單純就是客家菜該有的食味。

席間何媽媽說起自己的身世,原來她和丈夫一樣,都是第二代移民,在大馬的農村裏克勤克儉,經營果園。我問她的功夫可是家傳,結果又出乎意料:「我母親不會做菜,所以我的一切全靠自學。」我又發現她這一生經歷了從「華僑」到「華人」的身分轉變,雖然電視看的還是來自兩岸三地的節目,但早已把自己當作了馬來西亞國民,安居此境。

吃說,我才明白這果然是桌地道的客家菜。它不依賴於所謂的「原鄉」,也不是甚麼祖傳的秘方。以前我時常以為一種地方菜必然是原產地的正宗,又以為它的食材也不能來自異域。以前我以為如果海外華人的中菜做得好,要不是他們特別保守傳統,珍重自己的身分源流,就是家庭繼承的後果。最後我發現這全是誤會,是種「飲食基要主義」(food fundamentalism)導致的偏見。一種菜好不好吃,固然和它在哪裏做無關,也不必然受它的材料來處影響,更與做它的人是甚麼國籍甚麼身分搭不上干係。食物和人一樣,不斷移民、變化、落地生根;其實所有的食物都是種客家菜,所有人都是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