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12日星期三

梁文道:沒有共主只有多元?(民粹與民主‧二之一)

【明報-筆陣】這麼多年以來,香港的反對運動和民主運動出過幾位「精神領袖」,例如司徒華、「民主之父」李柱銘、陳日君樞機,以及呼之欲出的泛民主派新「共主」陳方安生。但是這幾位精神領袖要不是無法下場實際操作起整個反對運動的組織,就是雖有這種嘗試,但一試就陷入了運動內部分歧的困境。比方說司徒華先生,在他仍活躍於立法會和街頭運動的年代,許多反對運動的基層組織就很不滿他的「獨裁」作風。反而他今天從第一道火線退下,升上了神,卻贏得了各方面的尊重。

同樣的景,同樣的命運,或許也會等待陳方安生。她一天不提出明確的個人政治目標,拿不出一份具體的政治綱領,她都可以繼續徘徊在這麼一個神話般的精神層面。但只要她真的宣布要參選特首,並且拋出了完整的政綱,她就很難擺平反對運動中多樣而紛歧的立場,甚至還會造成已存裂痕的進一步擴大。

另一方面,香港的反對運動與民主運動又長期濔漫一種不信任任何「共主」甚至「共同綱領」的情緒,尤其是在基層民間組織的層面上。且以「民間人權陣線」和它所發動的七一大遊行為例。打從一開始,「民間人權陣線」就是個相當鬆散的聯盟。所以鬆散,是為了尊重多元,尊重歧異,否則又如何叫一些同志團體和「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共存?因此七一大遊行注定是場眾聲喧嘩的嘉年華,只不過在組織者的眼中,這不是缺點,而是好事。

於是歷年七一遊行的另一個焦點就是它會不會給人騎劫?給誰騎劫了?對於「騎劫」的恐懼,其實就是種對於「共同」的恐懼;怕的不是「人權」與「民主」這等很抽象很有詮釋空間的共同理念,而是更窄更具體的議題凌駕了所有不同的訴求;怕的是喜歡打造共識的政黨以及任何一位明星般的共主。因此當陳方安生今年高調宣布參加遊行之後,民陣的反應才會如此淡漠。

沒有實質的共主,只有精神上的領袖;與推崇公民社會的多元和差異,其實是一塊銅幣的兩面。這個現象很正常,卻也可以是個很大的問題;說它正常,是因為這種差異與團結的矛盾是政治的常態,總有人會罵其他人太鬆散,也說有人會指摘其他人霸道;說它是個問題,是因為它關係到了香港民主運動和反對運動的下一步走向。這個現象和民粹主義的本質有直接的聯繫。

有人批評香港當前的民主運動只不過是在鼓吹民粹主義,「只問支持你的人多還是支持我的人多,這與黑社會『曬馬』一丁點分別都沒有」(見劉迺強〈什麼是「公民社會」〉,《信報》2006年7月11日)。也有人指摘現在的曾蔭權政府只會搞討好的小動作騙騙市民,一樣是種民粹主義。兩種批評所針對的目標截然相反,但都用上了「民粹主義」這個很負面的概念。民粹主義壞就壞在它訴諸人民的感性而非理性,召喚的是直覺情感而非深思熟慮。它還假設人民是沒什麼大腦的,很容易被欺騙愚弄。所以縱觀各國政壇,無論左右,無論激進還是保守,只要對手享有高度民意支持或者口口聲要為人民服務打拼,都就可以把他批做「民粹主義」。

其實我們不需要太過擔心民粹主義,反而應該認識民粹主義的本質。然後我們才能理解民主運動與反對運動為何會一直卡在要不要共主、有沒有共識這一類老問題上頭;然後我們才能發現政府與保守勢力怎樣趁這個機會吸納反對派的訴求,強化自己的實力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