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1日星期日

梁文道:道 歉 不 容 易

【蘋果日報-牛欄讀書記】約翰‧普隆默(JohnPlummer)曾經是越戰期間戰鬥直升機的機師,專責協助轟炸機的定點襲擊。1972年1月9日,美軍官方報紙《星條旗》刊出一則報道,講述美軍的燒夷彈如何有效地徹底摧毀了一條包庇越共的村莊。在這段消息,有一張後來舉世知名的照片,頭有個九歲的小女孩赤身裸體,哭奔跑,嘴巴因極度的恐懼而張大;她的雙手亂甩,彷彿那不是她身體的一部份。普隆默看到這張照片,知道這是他的成果,前天他才協助了一場毀滅性的大轟炸,毀的就是這條村,那個小女孩的家。戰後,普隆默回到美國,成了一個酒鬼,經歷兩段失敗的婚姻。每次想到那張照片,他都痛苦地彷似「膝蓋受了重擊」。後來他成了虔誠的基督徒,甚至成了美國理公會的管事,可是那張照片依然纏繞他,照片上聽不見的尖叫卻迴響在他的午夜夢魘。直到那次轟炸的24年之後,普隆默在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前終於與那個記憶中的女孩相遇。女孩長大了,原來叫做KimPhuc。普隆默泣不成聲,只能重複呢喃:「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KimPhuc擁抱他,用手輕撫他的背。她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原諒你」。

這只是美國精神病理學者阿宏‧拉札里(AaronLazare)《論道歉》收集的其中一個動人故事。一篇又一篇的故事讀下來,實在叫人驚訝,到底道歉是甚麼?為甚麼它這麼簡單,卻又有這麼龐大的神秘力量。正如普隆默的道歉,就那麼簡單的幾個字,卻為他得回一生的平靜與救贖。自從KimPhuc寬恕了他,所有的吶喊都消失殆靜。道歉這種既簡單又複雜的心理機制就是拉札里在這本書所要探討的「道歉的吊詭」。《論道歉》從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角度,分別研究了道歉的治療效果,道歉及不道歉的理由;以及型態更複雜的道歉,比如說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道歉,又比如說一個世代為另一個世代犯下的錯誤道歉。牽涉整個國族的道歉是複雜的,因為誰有權去代表一個國家向他人致歉謝罪呢?政府的領導人一定就是最恰當的人選嗎?牽涉前人過錯的道歉也是複雜的,因為這一代人為甚麼要為他們沒犯過的罪去尋求原諒呢?憑甚麼祖先的罪業可以加在後人身上?對於後面這個問題,拉札里的解釋倒也簡單:如果一個人會為了國家和祖先驕傲,會為了他不認識的國家足球隊員亢奮,會為了與他無關的歷史英雄自豪,他又有甚麼理由不去連帶地分擔羞恥與罪疚?道歉一旦涉及國與國,就還得考慮不同國家的語言文化;因為有怎麼樣的文化就有怎麼樣的道歉觀。拉札里指出,日文大概是道歉語言最豐富的一種語言,它每一種認錯的方式都與致歉者和致歉對象相關,對象的身份不同說抱歉的用語也不同。這表示日本式的道歉眼於關係的安置多於情感的坦白,所以日式道歉總有一些修飾語使得致歉者處於卑下順從的位置。或者,這是日本很難對中國說抱歉的原因,拉札里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