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8日星期日

梁文道:知識份子這種人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索爾.貝婁(Saul Bellow)死了,自此之後,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寫知識份子的故事會寫得更叫人心痛,同時更叫人忍噱不住。並且請注意,我說的不是一般意義下的「笑中有淚」。很多人稱頌的「笑中有淚」往往只是一種太過含糊的狀態,很容易變得庸俗不堪,不是笑得過度劇烈滴下了眼淚,就是忘情笑完之後才醒悟到手指已經給煙屁股燒疼了。索爾.貝婁的小說在最完美的時候,是一種悲喜共時的尷尬狀態,例如他最後一部作品《拉維爾斯坦》(Ravelstein)。

索爾.貝婁總是喜歡以知識份子當主角,而且還是以他的朋友為模型。所以每次出書,都有相識要和他絕交,他們實在受不了自己竟然顯得這麼可笑滑稽。由於角色來自貝婁親身認識的知識人,他自己又活在以芝加哥大學為中心的學院派精英圈子裏,所以他寫出來的人物總是滿口柏拉圖、黑格爾以及韋伯,彷彿學養差一點都看不懂。貝婁自己又十分博學,隨時引經據典,喜歡鑲滿了典故的比喻,是真真正正的bookish。因此他的名作(有人說是自傳)《荷索》(Herzog)居然能成為暢銷書榜冠軍,也真是書史怪譚。

老套點說,他的書好賣或許因為他寫出了人類永恒的困惑。這也是諾貝爾文學獎頌詞裏肯定的:「他對人類文明的×××作出了貢獻」云云。當然囉,有哪一個諾貝爾獎得主不被讚美成「對人類有貢獻」呢?可是,也是這種對於人類處境中可笑的倒霉遭遇的獨特感知,使得貝婁與一般寫文人圈子軼事怪聞的作者有了差天共地的分別。例如洛基(David Lodge),也是個十分出色的作家,嘲諷學界醜聞的功力可說入木三分。又如《儒林外史》,已經成了一面文人的照妖魔鏡,直到今天還叫人發現要比起文人的無行和弱智,總有人比自己更糟。

但是索爾.貝婁不同,他的主題不是知識份子,而是人的不幸命運和造成這些命運的種種性格,只不過承擔了這些命運及性格的人正好是他熟悉的知識份子。他的角色說起話來學究味濃得化不開,絕非賣弄,純粹因為那就是他們說話的方法。像布魯姆(Allan Bloom)和希爾斯(Edward Shills)這些大學者,他們的整個生活就是建立在經典鉅著之上的,你叫他們在面對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實際問題時,如何可能不去援引腦中的思想資源?所以,貝婁以他們為範本創造的人物,就得在解決慾求不滿的苦惱時,想到柏拉圖怎麼說愛慾的起源,佛洛伊德怎麼分析力比多的作用。性慾困擾所有人,是人類的永咒結,但知識人面對它表述它處理它,就真有知識人的方式。

可是,知識並沒能使人可以更精地超脫死亡和愛情等種種大問題。這也正是貝婁創作的喜劇,知識份子越是有學問,他們就被綁得更緊,儘管那些學問本來是為了這些問題才存在的。昆德拉的名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知識份子一思考,上帝就更是笑瘋了,尤其當那個知識份子還是個無神論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