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星期一

梁文道:豐裕時代的必需品

【飲食男女】幾年前我曾經寫過一點東西,想為罐頭「平反」,是因為今天大部分人都追求食材的新鮮,卻忽略了種種儲存與陳化食物的技術也能為我們帶來非常美好的風味。但最近讀了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的《昨日世界》(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我才忽然省悟,這種把儲存當成烹飪,將陳放看成是味道調配方式的想法,其實是如此地狹隘,如此地「現代」。

首先,我們可以開列一張清單,看看罐頭和火腿之外,到底還有那些東西是人類保存食物方式的成果:

泡菜、魚乾、鹹魚、皮蛋、果醬、果乾、奶油、酸奶、芝士、啤酒、麵粉、橄欖油(以及任何從植物中榨取出來,和動物脂肪煉製的油),甚至一切穀物(比如米、大麥、小麥和小米)……。

這個名單還可以不停地延展下去,可即便只是這十幾樣東西,也就足夠令人吃驚了,因為我們實在很難想像啤酒居然也是種儲存食物的辦法,作用類似罐頭。但它是的,古埃及人和近東地區的居民發明啤酒,並不是為了創造一種特殊的飲料,而是想要保存穀物的養分與熱量。事實上,利用食物本身的元素產生發酵的效果,正是人類存放食物的常用手法之一。同樣地,將穀物磨製成粉,然後再把這些粉末轉化成各式各樣的包餅麵食,也是出自儲存食物的需要。所謂食油,也不只是拿來調味和烹飪那麼簡單,它們全是先人智慧和經驗的產物,去除了食材的水分,留下了對人體而言珍貴且又必要的脂肪。

賈德•戴蒙從現代仍然活生生地存在的傳統社群出發,重新檢視農耕和畜牧時代之前的遊獵採集生活,自然會發現早期人類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確保食物的穩定供應。不時不食,是現在的美食教條;但在從前,那卻是不可避免的現實限制。因為任何種類的食物,都會有它豐收和盛產的季節,也一定會有它稀缺與匱乏的時候。換句話說,住在同一個地區的人很有可能會遇到樹下的果子多得撿不完,水裏的魚怎麼捉也捉不盡的幾個月份;而另外幾個月(例如冬天)則甚麼食物都找不到,只好大夥圍坐捱着飢餓苦苦熬過。那個時代,保鮮方式不如現在先進,貿易網絡也不如現在廣闊。

積糧防饑,因此是先民活下去的必要手段。但問題是那些上水一兩天就要發臭的魚,堆放幾天就會腐敗的植物,又該怎麼積存才好?於是他們找到了今人還在使用的諸種技巧。比方說冷凍,住在溫帶和寒帶的人,沒有雪櫃,那就利用冬季的低溫,把脫好水的食物收藏在冰雪之中,將自然化做天然的大雪櫃。又如醃製和風乾,住在熱帶沿海地區的人,可以把魚穫和水果炮製為各式發酵酸魚與果乾。懂得用火之後,古人甚至還能將鮮肉燻成煙肉,於是就連捕獵不到動物的季節也都有肉可吃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會明白為甚麼中古歐陸的聖誕晚餐常以火腿和乾製過的禽鳥為主角了,雖然那早就不是採集遊獵的時代,可是正值隆冬,新鮮食材到底不易尋獲。現在,我們的聖誕餐桌上則放滿了林林總總不可思議的生鮮食品。這個變化,自是技術與社會交易網絡成長的結果。它使得我們忘記了許多食品的來源,視各種曾經必要的活命手段為豐富食品種類與增添食味的方法。於是臘肉臘腸成了一種特別的肉食,而不是鮮肉不足時的代替;果乾果醬成了點心小吃與伴食的調劑,而不是樹葉落盡之後的生存之道。這,確實是個豐裕而奢侈的特殊時代。

2014年12月28日星期日

梁文道:獻媚與自限(我必須正義二之一)

【蘋果日報】一個朋友最近被叫去開會,開一場官方色彩濃厚的會,討論「文化產業與國家軟實力的構建」。與會者全都有備而來,講稿文件一應俱全。那些文稿的開頭都很類似,無非是「堅持政策開放的旗幟」,「深化『三個代表』的原則」,「弘揚『科學發展觀』的精神」,以及「實現『中國夢』」,與「絕不背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類的言詞,依序造句而已。大家都覺得這麼一來,肯定沒問題了吧。不料一位與會「專家」提出了意見,說當天發表的十幾篇文稿當中,竟有三篇漏掉了兩三個月前習近平在文藝座談會上傳達的重大指示,非常地「沒有覺悟」,「認識很不全面」。接下來,另一個專家附合,並且開始稱讚習近平的英明。再下去,又有專家補充:「我甚至覺得習近平就像毛澤東那麼偉大」。於是整場會議漸漸變成了習近平思想的探討,甚麼「天驕」、「盛世」,種種諛詞全部到齊。

朋友越聽越沉默,越看越驚訝,說這些話的人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麼個個拍起馬屁來都臉不紅氣不喘,而且顯得十分真誠?更重要的是習近平又不在現場,一伙同行有必要如此賣力地對着彼此表達自己對一個不在場的領導人的忠誠嗎?而且這些人一兩年前是不會這麼講話的,當時大家還會講究點文人品味士人氣節,再媚上也不至於露骨至此。這到底是怎麼了?

這就像10月22日那天,北大「中國畫法研究院」召開的那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學習研討會」,一群學者藝術家限韻頌詩,其中居然有我們學倫理學與政治哲學的人都知道的萬俊人教授。他的詩是這樣的:

金秋帝廟正高陽,領袖群賢話藝常。
十翼終能凌昊宇,百花競放蘊幽香。
國中維命開新道,貞下起元換舊章。
一代天驕承大夢,千秋偉業向康莊。

這真是當年第一個在大陸高調研究「普世倫理」的那個萬俊人嗎?不是巧合的同名同姓?

類似的例子越來越多,真叫人有今夕何夕之嘆。我那個開會的朋友懷疑,說不定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人是真心的;因為他們不怕笑話,而且態度嚴肅。也有朋友循常軌判斷,覺得全天下的擦鞋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那就是利益,不可能例外。我呢?一貫騎牆,感到這兩種想法都對,那些人固然是獻媚求利,但在某個意義上卻也不失真誠。

好比近年下馬的那一大票貪官,仔細看看,會看出一條規律。他們下台之前,多半都曾公開表態支持中央反貪,信誓旦旦地擁護習近平。而且越是接近倒台,話就說得越多越狠,要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要有多左就有多左,政治上正確得無話可說。然後呢,他們就呯一聲地垮了下來,成了反面人物,顛覆。

大概他們早就感到苗頭不對,曉得自己的處境危險。在這個政治掛帥的國度,他們的求生本能就是更加緊張地政治表態,以為政治上的效忠是最後能夠用來救命的細繩。

恰好當前氣氛緊張,官場人人自危,這股形勢甚至蔓延到了商界學界文化界。自知有問題的,自然要加倍表現。就算沒問題的,不當官的,不知何故,也得站穩隊伍不落人後,深怕文革再臨,會被奪去一切既得的好處和地位。於是政治緊縮的空氣形成,原來可以辦的文藝活動現在不能辦了,原來可以拍的電視劇現在也不能拍了,因為大家都怕「出事」;雖然沒有人能說得清那些東西為甚麼會出事。譬如三個文友想在某間學校座談,替其中一人的新著打書,但向來開放的校方最後卻拒絕掉他們的申請。為甚麼?這三人閒雲野鶴,沒有政治色彩,為甚麼要怕?那本新書是純文藝的散文集,不涉任何敏感題材,為甚麼不讓談?再三追問,他們得到的答案是「你們三個人的筆名分別是『綠妖』、『老六』,和『鸚鵡史航』。一個名字是妖精,一個名字是畜牲,還有一個就像黑社會。一看就知道都不是好人」。

不去歌功頌德也就罷了,事是千萬不能出的。為絕後患,先得防微杜漸,憂在未萌。這等局面,當然會出這類笑話。網上因此有了「段子」,因應影視界反封建反迷信,劇情不可神怪(尤其是描寫當代中國的影劇)的走向,他們說:「自從新中國成立,動物就不准練仙了」。也就是說,白蛇永遠是舊社會的產物,今天的爬蟲類很懂本份。也就是說,像《哈利波特》那樣的奇幻作品,《來自星星的你》這樣渲染特異功能的愛情肥皂劇,中國是不應該拍的。要搶全球文化產業市場,建構文化軟實力,中國要有我們自己的康莊大道。

習近平可能沒有下過命令,禁止一看筆名就知道不是好人的作者座談,禁止四九年後的動物成精。這是大家「領會」他的「精神」,配合出來的結果。而每一個做出這類決定,參與這種氣氛,進而直白表忠的人,大概都是出於恐懼。害怕出事,其實就是為了維護自己。想要上位而獻媚,與擔心出事而自限,基本上是同一回事,都是利之所在。既然如此,為甚麼我還要說那些擦鞋匠是真誠的呢?

2014年12月23日星期二

梁文道:飲水都會肥

【飲食男女】前陣子在機場巧遇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數年未遇,這回看他又比從前豐滿了不少,不由得心底暗自替他擔心。因為他那種虛胖,正是以前在書上讀到的糖尿病徵狀。糖尿病可以目鑑?當然不,這只能說是推測而已,藝術史家有時候就是用圖畫來判斷肖像主人翁的身體狀況。許多近代史的著名人物都被後來的學者懷疑他們患了糖尿病,依據便是他們在肖像中所展現的浮腫面容,以及圓圓滾滾的手指。

這種身材外貌也是許多北美原住民在我腦中留下的印象,而他們的糖尿病問題確實十分嚴重。再把視野放大一點,你還會發現肥胖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群落還是個非常普遍的現象,尤其是那些生活方式已經很西化的地區,例如夏威夷、關島、新西蘭,以及南太平洋上的諸多島國。這些地方的原住民為糖尿病所苦,要不是自己患病,就是家裏有人因此需要特別照料。

以《槍炮、病菌與鋼鐵》而成名的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便在其近著《昨日世界》裏頭提到他1964年初訪新畿內亞考察時的見聞:「我一踏上新畿內亞,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當地人的體格精實、靈活,每一個都像西方健身房的教練。如果他們沒背負東西,可在陡峭的山路健步如飛,即使扛着重物也能和我走得一樣快,甚至可走上一整天。我記得看過一個瘦小的女人,體重應該不到四十五公斤,卻背着一袋三十公斤左右米的米,把米袋的帶子掛在額頭上,就這樣跋山涉水。在那個年代,我在新畿內亞未曾見過一個胖子。」可是四、五十年後的今天,「新畿內亞的城市或市鎮也常看到大胖子。全世界糖尿病盛行率最高的就是新畿內亞的汪尼蓋拉族(Wanigela),預估三七%的族人都有糖尿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不像北美印地安人,以高糖高脂的炸包為主食;他們吃的東西,就和任何一個歐美西化白人社群差不多。既然吃的東西類似,為甚麼原住民的胖子數目以及糖尿病患反而要比白人更多呢?

原來這是生活習慣的作用。比如住在美國亞歷桑納州南部沙漠地區的皮馬人,他們在白人奪去灌溉水源之前,靠的是自己精細耕作的高纖植物。由於降雨量變化很大,每五年就鬧一次乾旱,所以他們常有糧荒捱餓的準備。事實上,捱餓是這些傳統社會的生活常態,魚汛有時,植物茂盛有時,捕獲獵物的機會更是沒有常規,所以他們的飲食方式絕不可能像我們今天這樣,一日三餐準確定時。在這種情況下,有得吃的時候就得大吃特吃、狼吞虎嚥,沒得吃的時候便要勒緊褲帶靜心等候。這就是為甚麼有不少早期西方探險家和學者往往會報告出兩種看似矛盾的描述的理由了。要不說傳統社群的人食量驚人,可以在捕到一頭大野豬之後,全家不停大嚼一天一夜,直到啃剩骨頭;要不就說他們善於忍耐,能夠連續數日在山林漫遊,其間只吃幾枚野果。

其實我們都曾具備這種驚人的能力,因為這正是全人類共有的生活方式,在食物供應未能保證不中斷的年代,地球上每一個族群都只能這樣吃一頓算一頓。所以我們身上都有「節儉基因」(thrifty genotype),以胰島素把腸胃消化的多餘糖分轉化成脂肪,好好儲存起來,一旦碰上荒年,或者捉不到任何獵物的苦日子,這便是活命苟存的本錢了。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胖,俗話說他們就連光喝水都會肥,今天看來是個很悲慘的命運。但這正正說明了他們身上保存了祖先的優良基因,要是活在過去,他們一定比我們長命,容易熬過找不着食物的艱苦歲月。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身具這種幾萬年演化出來的基因,卻生在這個食物豐裕的時代,這種人就會比誰都容易得上糖尿病。同樣地,那些直到一百多年前甚至幾十年內才開始現代西化生活的傳統社群,他們比我們更容易長胖的原因也正正是這種基因的作用,他們的身體和生活方式還沒完全適應這個再也不必望天打卦的新世紀。本來就存留了超強的糖分儲存能耐,同時又還保有一遇食物就大吃大喝,而且特別愛吃甜食的習慣(那是人類吸收糖分的本能),他們焉能不胖?焉能不成糖尿病的首要打擊對象?

賈德•戴蒙後來在新畿內亞油田食堂看到的景象,就是這些傳統社群遇上新生活的最佳寫照:「在鄉下長大,過着傳統生活的新畿內亞人由於食物來源時有欠缺,可以吃的東西很有限,現在看到食堂每天都有享用不盡的大魚大肉、蔬果、點心,每個人都拼命夾,把餐盤上的食物堆得滿滿的,然後在牛排和沙拉上灑上鹽和糖」。

2014年12月21日星期日

梁文道:吳清源的漢奸命運(比國籍還重三之三)

【蘋果日報】小時候學棋,不知天高地厚,慕名尋來吳清源的《黑布局》和《白布局》,跟着打譜。以我這種入門都談不上的粗陋程度,自是不知所以,連着子順序背後的理由都搞不清楚,遑論棋感的領略。所以,半途而廢,我丟了這兩本書,再後來也丟下了棋。因此,說句實話,吳先生到底有多厲害,我真沒資格判斷。說他通神,只是看他傳記聽他故事的印象和感受。

既然讀過他的傳記,我當然曉得他那幾件最惹爭議的往事,比如說二戰期間代表日本棋界去上海勞軍,又比如他兩次主動入籍日本。這等事,莫說今日,即便當年,也一樣要被人罵作漢奸(在他當時入住的酒店旁邊,便有人貼過『殺死夷化漢奸吳清源』的標語)。無論如何,這都是不能辯白的,如果我們把國籍看成是一個人身份認同當中至為重要的一環的話,如果我們把愛國當成至高無上的道德要求的話。好吧,我承認如今在網上臭罵吳清源的這一大批人確實了不起,確實要比吳清源愛國。然而,比起在愛國這個問題上不如他們的吳清源,恐怕又真有些什麼與國家無關的東西,使得這一群愛國者的偉大情操皆盡為人遺忘的未來,那千百年之後的未來,還會有人記得吳清源的名字。猶如我們記住了李後主的詞,但卻記不住是誰創建了南唐。

棋道作為藝術,至少在求道者眼裏,是要比塵世一切還重的大業。不只吳清源,當年和他對奕的日本人當中也不乏這種置生死於度外的棋士。1945年,大戰末期,日本蕭條衰敗得一塌糊塗,曾經把吳清源的「十番棋」熱熱鬧鬧地炒成「中日大戰」的媒體早已無心於此,即便日本棋院也都不太在乎至高無上的第三屆「本因坊」大賽了。可吳清源的老師瀨越憲作卻堅持賽事照舊舉行,不管外人目光(『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這幫人還下棋』?這是當時許多愛國的日本人的質疑)。這次比賽的地點設在瀨越老家廣島,與賽棋手是橋本宇太郎和岩本薰。棋賽到了第三天,八月六號的下午,忽然室外一道白光猛烈地籠罩在所有人的頭上,然後全屋門窗盡碎,屋瓦洞穿。第一個清醒過來的是橋本宇太郎,因為他被震飛到戶外去了,等他掙扎着爬回屋內的時候,岩本薰還趴在棋盤上面,身為裁判的瀨越憲作則呆若木雞,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神志恢復,三人便趕緊重新佈盤,繼續下棋。直到他們分出勝負回到家裏,才曉得剛才中斷棋賽的那件怪事叫做「核爆」。這局棋,後來被人稱作「核爆之名局」。

再說另一個和國家問題比較相關的例子,是吳清源「十番棋」的對手之一,號稱「執黑不敗」的天才青年藤澤庫之助六段。曉得吳清源是漢奸的,應當都知道他曾接到日軍徵兵令,好在體檢不及格免役。但藤澤庫之助就沒這麼好運了,七局過後,年富力壯的他這時也接到了兵令,而且必須立即報到。到了第八局原定賽日當天,大家都猜藤澤是不會到的了,誰曉得他居然大膽逃兵,穿着軍服準時到場。或許是這股為了下棋而不惜叛國的氣魄太過懾人,最後這三局結果都是藤澤執黑獲勝,總算在總比分上輸得不難看。

當然,這些不顧國家興亡的日本人也可以冠上「日奸」的名號,改變不了吳清源身上的罵名。那麼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吳清源要是愛國地留在中國的話,會是什麼情況。網上一個棋友論壇就有這麼一個帖子:「吳在1950年響應黨的號召,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吳清源得先用三年時間,證明自己不是日本特務;再用三年時間,證明自己沒參加過北洋政府(因為少年時代,吳曾做過棋迷段祺瑞的對手)。到57年了,當選首屆右派,發配邊疆。60年饑荒,快要就餓死時,被陳毅救了,調到京城某工廠當會計。文革時,因偷讀周易,被連番批鬥,又被挖出歷史問題,再次發配邊疆(吳畢生喜讀《周易》和《老子》)。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昔時棋友木谷實來華找到吳清源,吳已不再下棋,棋盤在58年煉鋼時當柴燒了」。看來好笑,但任何對當代中國史稍有認識的,應該都曉得這假想的情節其實十分真實。

且換個角度,不糾纏漢奸事實的認定,也不去爭論求道,藝術與愛國孰輕孰重的掂量,我們來談談吳清源被說成是漢奸的歷史好了。我的意思是,吳清源並非從來就一直掛着臭名,「漢奸」與他的聯繫其實也經過了幾番起落。例如他赴日學棋那年,明明中日關係已經十分緊張,民間反日情緒高漲,但當時並沒有人批評他,最仇日的媒體反而還發表評論為他壯行。到了抗戰,他回國慰勞日軍,與汪精衛政府「合作」,這漢奸的說法才終於出現。四九年後,許多遠在海外的名人都曾因為政治經歷挨批,可是奇怪得很,吳清源就是沒有被人翻出舊賬。非但如此,周恩來還特地托人轉達問候。中日建交,兩國棋界也漸漸恢復往來,那時候的中國棋手赴日,拜會吳清源是項很重要的大事,國內也陸續出版了他的棋譜及著作,大家都把他看成華人的驕傲,不世出的宗師,抗戰時興起的漢奸一說幾乎完全消音。

既然如此,為什麼近幾年,尤其是在他去世之後,「漢奸」又重新回到吳清源的頭上了呢?依我看,這並不是他一生言行的結果,而是時局與形勢變化使然。與二、三十年前的如膠似漆相比,今天的中日關係實在惡化得可以,於是我們又重新有了一個需要漢奸的土壤,好助燃那高漲的民族主義。就好比早前去世的日本影星高倉健,二十年前深受國人喜愛,於是從官方到民間一致誇他是「中日友好橋樑」,哀悼他的離去。如果他是現在這一代人,恰好還紅遍中國,又會不會有人說他是「文化入侵的橋頭堡」,批評他的粉絲是「崇日走狗」呢?說到底,這是個習近平在國際會議上給安倍晉三臉色瞧,而老百姓就要拍手叫好覺得長志氣的年代。吳清源死逢此時,豈能躲得過漢奸的封號?

政治形勢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曾在錢鋼的《舊聞記者》裏頭看過1945年8月16日《大公報》的社論,那是日本投降的翌日,中國人最高興但也最難不恨日本人的時刻。然而我真不知道當年最具公信力的《大公報》諸君是怎麼想的,也不曉得當時的讀者看了會有什麼感受,因為那篇社論的結語竟然是:「老實說,我們除了深惡痛絕日本軍閥的嚴重錯誤及萬惡罪行外,卻從不鄙視日本人民。看昨天昭和宣佈投降詔書時的東京景象,以及內外軍民一致奉詔的忠誠,實在令人悲憫,甚且值得尊敬。日本這民族是不平常的,只要放棄了窮兵黷武的思想,打開了狹獈驕矜的情抱,在民主世界的廣野上,日本民族是可以改造,可以復興的」。

2014年12月17日星期三

梁文道:炸包的歷史滋味(特色飲食的消失之三)

【飲食男女】前兩周提到美國原住民的「炸包」(Frybread,也有人譯做『炸餅』),後來才想起很多人也許不知道那究意是個甚麼玩意,畢竟香港好像吃不到這種東西(就連美式餐廳好像也不提供)。其實它並不是真的把做好的麵包拿去油炸,而是一種把加了糖、鹽和梳打粉的麵糰搓揉成餅,再拿去用粟米油油炸的食品,樣子有點像我們中國人的葱油餅。它鬆鬆脆脆,吃起來又帶點嚼勁,感覺就和油炸鬼類似。如果你在上頭抹一層厚厚的野莓醬,那它就成了甜食;如果你愛吃鹹的,那就放一些鹹牛肉或雞蛋上去。有人甚至把它對摺起來,夾進各式各樣的食材餡料,稱之為「 Indian Taco」。反正它是主食,便和碟頭飯的飯底一樣,怎麼對付都行,吃法千變萬化。

沒錯,這是主食,幾乎全北美洲的原住民都是吃它長大的,不論那一個部族。你能想像以油炸鬼當主食是甚麼情況嗎?所以北美原住民的糖尿病患者比率一向偏高,許多人祖孫三代都天天吃它,然後祖孫三代都得了糖尿病,因為這種東西的糖分和油量實在重得嚇人。

約莫是十年前的事,有人發起罷吃炸包的運動,在原住民的圈子裏引起很大的爭議,問題不只是這種食物不利健康,反對它的人認為它根本是罪惡的象徵,原住民歷史上的傷痕。理由在於它並非各部族原先的傳統食物,而是大家被殖民被壓抑之後,再也無法過回老日子吃回老食品的無奈替代。

想想看,逐水草而居的「歐吉布威」族永遠失去了可供他們遊獵採集的廣闊空間,飲食日用都離不開野牛的「蘇」族則眼睜睜看着牛群消失,以後他們該吃甚麼才是?炸包就是答案。據說炸包是「納瓦霍」(Navajo)人發明的,這支散居在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的大族很早就開始過着農耕和畜牧的生活,對待新來此地的白人也算友善,不止和他門貿易,也教了他們不少在此存活的秘訣。而這些白人,自然還是老樣子,一旦人多勢眾起來,就像西部片裏的牛仔神槍手一樣,拖着開篷馬車大舉向西挺進。經過幾場屠殺,放過幾把大火燒地(目的是餓死住在該處的納瓦霍人),他們終於成功地佔據了本來不屬於自己的地方(這叫做『拓荒』)。至於那些被趕出來的納瓦霍人,歷盡放逐與遷徙之苦,總算有了一小塊集中的「保留地」。只是就和北邊其他部族一樣,他們失去了養活自己的天然資源,一時適應不了全新的環境,時時發生饑荒。

又好在白人大度,不止給了他們保留地,還運來糧食,按人頭配給。這所謂的糧食就是油、鹽、糖與麵粉。對着這堆東西,不知是哪個聰明的納瓦霍人想出了辦法炮製,於是就有了炸包。自此之後,炸包普及,非但是納瓦霍人的主食,還成了全北美原住民的標準食糧,因為每一個部族分到的配給都是油、鹽、糖和麵粉(後來還有火腿、香腸和鹹牛肉)。

明明大家各自的生活方式不同,明明大家各有傳統的食物偏好,但就因為美國當年的原住民政策,所以人人都吃起了炸包,一吃就吃到了現在。難怪有人要求原住民同胞一起放棄它,因為它是恥辱及迫害的產物,不值得當作代表原住民的特色食品。可弔詭的是炸包到底也有了上百年的歷史,早就成為好幾代人的集體記憶。而且這還是各支部族共享的記憶,恰足以團結大家,是整體力量的象徵。所以有些原住民民權運動的支持者還特別打出「炸包力量」(frybread power)的口號,大剌剌地印在胸前的 T恤上頭。

從最原教旨的政治正確立場來看,抵制炸包是不錯的,因為它的歷史太過沉重。但正因為歷史複雜,許多傷痕反而會成為值得驕傲的圖騰,屈辱的記憶會成為再生能量的源泉。所以經過一輪擾攘,北美原住民還是留住了炸包,並且將它變成連鎖快餐店的主打項目,放進各地「印地安市場」(Indian flea market)的小食攤上,好讓你也嘗到歷史的況味。

2014年12月16日星期二

梁文道:當最後一頭野牛死去(特色飲食的消失之二)

【飲食男女】閱讀古人留下的食譜,我時常覺得驚訝,為甚麼那麼多看來十分可口十分精緻的食品和菜式,今天就沒有人願意再做了呢?好東西不是才該更能經受時間的洗汰,一路流傳下去嗎?如果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或許就像不少十幾二十年前還在香港坊間流傳的老菜,時人不製,就只是因為它太過費工,又賣不起好價錢,出於經濟考慮,只好任其消逝。當然,也有食材的問題,有些東西現代人不愛吃(例如魚腸和禾蟲);有些東西現代人不肯再吃(例如禾花雀與狗肉);還有些東西是現在根本找不到了,整個物種徹底滅絕。

可滅絕的,又豈止於物種?我們習慣了所謂的現代生活,吃慣了現代化的食物,大概很難明白飲食的演變未必像我們所以為的那樣溫文爾雅,從古代到現代一步步漸漸交替,就只是些經濟的理由,就只是個別食材之荒棄。不,飲食文化的變化還可以是很暴力的,充滿血迹與淚痕,是長年的羞辱與不盡的傷害。我在北美原住民保留區賭場看到的胖子就是這幾百年來的羞辱與傷害的肉體見證。

大概是近來自己身體轉壞,我開始關心食物與健康的關係。查了一下,發現原來世界各地最容易因為飲食問題而患上「文明病」的,竟然都是些比較傳統的原住民群落。北美洲那些保留區內的居民就要比一般美國人和加拿大人更容易得到糖尿病與冠心病,見到他們的體形與生活方式,恐怕這都不難理解。我二十多年前初訪美國,一些移民已久的長輩就以一種典型的華人口吻向我介紹原住民的情況:「那些印地安人愛喝酒,整日無所事事,好吃懶做,有政府養着,所以愈大愈多病」(我懷疑在華人眼中,這個世上到底有誰是不懶的)。肥胖等於懶惰,這是現代資本主義倫理流行下的審美觀念,由於它太過流行,所以很多人就近乎本能地把肥胖問題尤其嚴重的原住民看成一群懶漢。

但兩、三百年前,這些原住民的祖先卻曾是大地上最精壯的人群,能在杉樹林中餓着肚子度過漫長的冬季,也能在草原上每日步行數十公里以追尋獵物蹤迹。就拿「歐吉布威族」(Ojibwe)來說好了,他們往往分成各股以家庭為核心的小社群,每群不超過五十人。春天來了,他們就一起聚在湖濱河畔打魚;晚夏時份,就遷至水草茂盛的沼澤地帶採集野米;秋季既至,則散成小股潛入莽原捕獵;盛雪隆冬,別的東西都沒有了,便在楓樹林中採糖度日。換句話說,這是典型的採集遊獵,很有舊石器時代的味道。這種生活非常艱苦,常常要為卡路里擔憂(當然不是擔憂卡路里太多)。他們的飽足與飢餓是隨季節交替的,好時節盡量多吃,困乏時耐心熬過。在這種情況底下,他們又怎麼可能會有糖尿病呢?最常見的致死原因,多是外傷以及傷口上的細菌感染。

然後白人來了,砍伐他們的樹林,名之為「開拓」;把他們固定在同一塊方便現代行政區域管理的土地,名之為「保留」。所以他們失去了木材,那本是製造木舟與一切飲食用具的材料(他們煮食的工具以木製的籃子);所以他們也失去了隨季節變換而流動遷移的機會。又由於白人政府認為他們的「原始生活方式太野蠻」,所以開始逼着他們的婦女耕種(主要是種玉米和麥子),並且讓男子成為白人公司的伐木工人。出於善心,白人甚至還把他們的小孩全都送到寄宿學校受教育,長久與家人失散。這麼一來,過去那種整個家族整個社群一起分工協作的勞動生活也就破產了。

歐吉布威人算好了,「蘇族」(Sioux)的變化更加劇烈,因為他們長年倚賴的北美野牛全被文明的白人系統殺光。

最後,北美各個部族就開始吃那有名的「炸包」(frybread)。他們的食物傳統消失了,不是因為不珍惜傳統,也不是貪圖便利,而是因為一整套生活方式的基礎(土地、社會結構,以及移動的自由)盡皆滅絕。

2014年12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通神(比國籍還重之二)

【蘋果日報】直到現在,我有時還會在街頭巷尾的閒談中聽人說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句老話。但我們都曉得這只是形容而已,就像一座空餘路名的寺廟或者城門,並不真指被稱美的人物四藝皆全。到底那都是老黃曆般的東西了,今天還有誰會真求一位「才子」操琴?而這四門中國傳統奉為文人必修課的藝事裏頭,又以圍棋最怪,一種脫胎自賭博的棋戲竟然成了人生自我完善美化的途徑,而且還留下許許多多古怪的傳奇。

例如趙匡胤與陳搏老祖對局,結果大好江山獨缺一角(當然也有人說他們下的是象棋)。又如爛柯山的故事,版本很多,但結構相類,都是樵夫入山遇到有人下棋,於是旁觀,後來沒看到終局就起身要走,孰料帶來放在一旁的斧頭竟已壞成一根爛木。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這些傳說裏頭,圍棋保留了賭博的性格,不只下棋的人要付出代價,就連看人下棋的,也得付出代價。而那代價,則是超逾一切金錢財富,最沉重最廣大,我人也最輸不起的東西:空間與時間。一盤棋就能讓你輸掉一整座華山,看一局未了的棋更能讓人在一瞬間就遠離家親達千年之久。可見棋這玩意真能讓人入迷,醉而不知,直教生死相許。

假如棋是君子修養的品類,那它到底要修甚麼?又要把人引向何種境界?蘇東坡「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是庸手學到的寬闊。但在以棋道為畢生所歸的國手看來(很特別,只有圍棋大師才叫「國手」,沒有別的遊戲會有這種稱呼),勝負就是個很嚴重的事了(於是日本又把專業棋士稱作「勝負師」)。也只有全力逐勝,一個棋士才能達到那種連時空都可以忘卻的境界。

時間與空間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基本尺度,塵世一切盡在其上展佈。圍棋棋盤則恰好是宇宙的模型和象徵。你在後面這個世界裏頭成道證果,可能就要有犧牲前頭那個世界的打算了。當一個人在棋藝上走到了通靈的地步,我懷疑,國家對這個人究竟還有多少意義?畢竟他在面對的,是一種令人可以捨棄一方疆土,可以忘卻人間歲月無數的神契之物。

吳清源曾經自謂:「一百歲之後我還要下棋,兩百歲之後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如今他在百歲之後離開了我們所知的時空常軌,現在,他是否已經到達棋盤後的彼岸了呢?

2014年12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兩場戰爭與一種想像(比國籍還重二之一)

【蘋果日報】快要結束的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一百週年,湊熱鬧,我也趁機翻了一些這兩三年出來的新書。回看大戰點燃的那一刻,最荒謬也最可笑的,莫過於當時參戰國各有不少重要人物正好身在敵方,必須設法兼程回家領戰。例如邱吉爾,英國第一海軍大臣,他當時人在德國基爾,參加英德海軍的交流活動。又如俄羅斯名將勃魯西洛夫(Alexei Brusilov),他也在德國,正和家人暑假旅行。還有塞爾維亞的民族英雄,參謀總長普特尼克(Radomir Putnik),費迪南大公在他老家遇刺,奧匈帝國已經宣戰,他居然還在布達佩斯,好在皇帝大度得離奇,准他立即返國,否則後來雙方的戰事就不夠精彩了。

率領軍隊,制定戰略決策的領袖如此,其他人如企業家、藝術家,和學者就更不用說了。有太多人在戰爭已經回不了頭的時候才赫然發現自己站錯了邊,要不就中斷工作趕緊回國,要不就留在敵方繼續旅程繼續創作當個無可奈何的「德奸」、「法奸」、「英奸」、「俄奸」,以及各種你想像得到的叛徒稱號。

那兩個月的歐洲交通史,最大的啟示自是一戰的無厘頭,莫名其妙地開打,幾無心理準備,才有了這一大批站錯邊的遊客。照道理講,兩個國家要是打仗,此前氣氛必然緊張到極點,雙方人民互相仇視,怎可能會發生軍方最高將領還在對手那邊遊山玩水的怪事。但若把焦點集中在那個時代的氣氛,同情地理解當年歐洲中上層社會的心態,這一切就又顯得沒那麼奇怪了。畢竟那是一個全球化的年代,各國經濟相互依存,國際貿易總額之高要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才被超過。那還是一個歐洲文化圈大一統的年代,我們今天旅遊歐洲,或許會驚訝像里爾克、喬哀斯和畢加索這些人,怎麼能那麼輕易地就跑遍各地留下足跡,成就了今天的名勝景點。就算勞工階層,也在第二國際的領導下變得很有全球意識,總在自己國家的罷工集會上歡迎他國工運領袖的打氣演講,真真正正地全世界無產階級大團結。那個時代,一個俄國來的地主會在威尼斯沙灘上的酒吧遇到一個比利時醫生,兩人用法文交談,笑說昨晚賭場上一個美國工業家的醜態,然後旁邊一個德國作家默默聽着,想把那段話寫進自己的小說。

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只毀滅了古老的帝國,確立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地位;它同時還毀滅了一種民族主義大獲全勝之前的想像:人類(至少是歐洲人)原來是可以無國界限制的,國籍原來是可以不重要的;藝術、科學、文化、階級、某種專業,當然還有金錢,對它們的忠誠原來是可以勝過對民族的認同。而且你還可以大聲地說出來,毫無愧色。法國聽眾並不會因為拉威爾是法國人,便把他捧成國寶或「民族的自豪」,說不定他們就是喜歡德國來的理查.史特勞斯。也就是說,今天時時被人說成是自天地創始以來就存在的,身為人類就該擁有的民族感情與愛國心,曾經不是那麼重要,也曾經不是那麼絕對(有如一張王牌,逢出必勝,其他一切都必須讓路)。

且先別說歐洲,就談中國。今年又是甲午戰爭的一百二十週年,很多人都在紀念,要我們勿忘國恥。有意思的是,今年同時還是日俄戰爭的一百一十週年,但大多數人卻沒打算大張旗鼓地要我們千萬別忘了這場國恥中的國恥。真的,若說國恥,日俄戰爭的羞辱程度絕對超逾甲午。因為甲午究竟是清日雙方堂堂正正地來了一趟決戰,只不過清朝不幸落敗而已。可日俄戰爭就不同了,兩個國家開仗,相約在東北一會,身為戰場主人的清朝卻舉手宣佈中立,你們來打你們的,我沒意見。視百姓為草芥,看疆土如飛地,這不是國恥,甚麼才算?

但為甚麼這場戰事卻少被算進「百年國恥」的記憶清單之內,就連執政者也不願多提呢?我懷疑那是因為打從一開始,中國人「至少是上層社會與輿論主流」就沒把它看成恥辱,不只不以之為恥,甚至還要對日本的獲勝感到與有榮焉。當時清廷內的立憲支持者很受鼓舞,覺得這是奉行君主憲政的現代國家打贏了落伍的專制帝國。已經出逃的立憲派如梁啟超,則歡呼這是日本尊崇陽明學有功的結果。身在倫敦的孫中山,其反應更能代表亞洲許多反殖先鋒的想法,他認為日本證明了亞洲的力量,黃種人絕對不會總是輸給白人。這一戰確實是全亞洲的盛事,從阿拉伯半島到中南半島,到處都有人高興得睡不着。泰戈爾帶着學生舉行勝利遊行,凱末爾的土耳其革命同志則乾脆為新生的孩子取名「東鄉」(東鄉平八郎是日方海軍指揮官)。

這就是當年大家感知日俄戰爭的框架。如果用今天連叮噹也是文化入侵(上個月,成都官媒批判『多啦A夢』就是這麼講的),在人家砸日本車時跑去日本旅行就算漢奸的標準;那麼梁啟超和孫中山就更是頭等的漢奸了,因為他們居然把對思想及體制的讚許,對亞洲和人種的認同,放在了國家尊嚴之上。清廷的「中立」,東北的劫難,在他們眼中竟然比不過一種主義,比不過一套主張。

然後我們就可以來說說吳清源了,這位憤青口中的「大漢奸」。

2014年11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做個正常人(海龜二之二)

【蘋果日報】就在夏霖被帶走的前幾天,我們還在一起,為一位朋友慶生。那晚的雪白小蛋糕意外地好吃,質地柔軟,但又不至於鬆垮;有些甜味,但又不算過份,正合我們的口味。壽星告訴我們,這是正被軟禁的一位友人特地託人訂製的。難怪,她的品味一向很好。

是吹蠟燭許願的時候了,壽星輕聲說出他的心願:「希望一切還在裏頭的朋友平安,也希望所有在外頭的朋友無事……」。我們沉默,心裏也暗自真誠地祈求。燭光已滅,大家一邊分着蛋糕,我一邊說:

「剛才聽到XX的願望,一回想,才發現過去十多年來在大陸認識的朋友,幾乎竟有一半蒙難。不是坐過牢,就是正在坐牢;不是失去了工作,就是接近失業的邊緣;不是流亡,就是處在一種不能回國或者不敢回國的尷尬狀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大家變得激進了嗎?不,其實做的事情還是一樣的事情,說的話也還是沿着同樣的路子,和幾年前根本沒有什麼分別。重看我從前在專欄裏寫的東西,要是以今天的口徑估算,大概都出版不了。浦志強他們幹的事情,一年前還能上雜誌封面,維權運動在幾年前也還是官方媒體正面報道的題材,現在呢?在這種情況底下,溫和與激進的分別根本沒有意義,那條線的定義從來不是客觀的,因此也從來都不是我們把握得了的。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是安全的。」

莫非一語成讖,不到幾天,夏霖就被帶走了。我說「帶走」,是因為我們很難斷定一個人這樣子莫名其妙地消失算不算是被捕。走的時候沒有正式拘條,他們的家庭往往過了許久也得不到通知;律師可以去找他嗎?就連律師也都被「帶走」了,你還找律師?這就像我那些回不了國的朋友,從來沒有正式放逐的命令,只是透過各種管道傳來威脅的信息,讓你不敢重踏國門。所以這一切都是含糊的,不算被捕,不算流亡,只是靜悄悄地消失。

咎由自取,有人如是指責。例如維權律師,我曾見過官方媒體評論,指他們到處尋找中國社會的黑暗面,無限放大局部的問題,根本不合大多數人的利益,也漠視了主流的發展方向。但是,當聽說一個洗浴女子被人強姦,因為自衞而殺了人的時候,你首先想到的是要弄清楚事實,還是覺得這是個暴露中國社會黑暗面的好機會呢?當一個盲人受到非法軟禁,你去幫他,這是出於仗義,還是想要放大局部的問題。有誰能告訴我,在單純的同情心與樸素的正義感,以及「刻意破壞大多人的利益與主流發展方向」之間,是否有一道清楚而穩定的標準?

所以這是一個嗅覺的問題。既然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好人好事」與「尋釁滋事」的差異,既然你永遠都不能判定一件事情該談還是不該談,那你就只好持續地靈敏,在最平凡最日常的狀態下保持警覺,於無異處聞出可怕的氣味,然後閃躲。又或者乾脆關掉自己天生的部份機能,冷漠、世故、不憤怒、不傷心,於是就能免去一切消失的危險。

就像服下令人快樂的藥丸(不由得又想起陳冠中在《盛世》中的預言),讓自己充滿「正能量」。對身邊的不平無感,因此頭一回成了受到鼓勵的人間美德。當然,這不是叫你徹底忘卻正義感。只不過這個正義感不能由你自主,它是需要「引導」的。比方說你見到一位患有肺塵病的工人久病乏治,在中央電視台的號召底下,你和大伙捐款協助,這就是好的正義。要是你帶頭追究當初聘用這些工人的部門不負責任,那就是居心不良地搞事了。同理,地方上有貪官作威作福,你自己跑去上訪投訴,這是不對的。等到上頭訪查出了結果,打貪成功,此時你再燒鞭炮慶祝,做被大快的人心中的一份子,這就正確了。所以正義感和同情心不是一種天然的感情,更不可能人皆有之;相反地,它應該是一種配合時勢的情緒表演,講究的是對局面的掌握,以及情況演變的精密計算。

要是做不到這點,你或許可以像高耀潔醫生,因為不受「引導」的正義與愛心,贏得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評選的「關心下一代先進個人」,甚至成為中央電視台「感動中國十大年度人物」。然後呢?然後她在幾年後去國出走。

咎由自取,我想我這些朋友的麻煩確實是自找的。因為大街外頭就是一個正常的世界,你看那裏有很多人都活得很快樂,很「正能量」,從來不必擔心「帶走」和「消失」。那種正常,就像米沃什(Czeslaw Milosz)在《被禁錮的心靈》裏所說的:

「人們常常把生活的秩序理解為自然秩序。在上班途中,人們看到的房子,似乎更像是從土壤裏鑽出的岩石,而不是人類用雙手和思想所創造出來的產物。人們認為,他們在辦公室或工廠所做的工作對世界的和諧運轉至關重要。……他曾認為國家的部長或銀行經理都是重要人物,並且羨慕他們;與此同時,他認為擁有大筆錢財是和平與安全的保障。他不相信,有一天在他所熟悉的,貓咪睡覺、孩子玩耍的街道上會出現一個帶着套馬索的騎士,而這位騎士會抓住路邊的行人,將他們拖到屠宰場後立刻殺死或吊死。他習慣以最謹慎、能避開人們注意力的隱秘方式來滿足生理需求,而不管是否所有人都有這樣的習慣」。

然而,正常人並非真的不相信異常的存在。他知道,甚至親眼見過,路上確實有人被騎士抓走。只是正常世界的居民自有消解意外的心理技巧,他有着健康的世界觀。米沃什遂接着說:「以前,如果傍晚有人在街上被屍體絆倒,那位公民會立刻跑去打電話,之後很快就會有一群人圍攏過來,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或評論一番。現在他知道,必須迅速躲開躺在烏黑泥濘裏的屍體,不要提任何沒有必要的問題。開槍的人總會有自己的道理,而地下審判從來不會聽取被告的申訴」。

我的朋友,我真覺得我們就像香港南丫島出生的海龜(請原諒我這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偶而會成為媒體上的奇觀,讓人亢奮一陣;大部份時候卻潛行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之中。在繁忙的海域中被船槳撞死,被漁民的拖網纏繞窒息,在剛從沙堆冒出頭來的時候被海鷗叼走,於是數目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難以被人察覺,默生默死。依然溯游回航,依然在滿月的時候產卵,依然在破殼之後艱辛緊張地爬向大海,沒有理由,至少沒有說服得了任何人的理由;只不過是照着自然本能罷了,低頭前進,無有退路。這種狀況,本來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形容。可我向來悲觀微小,不願使用這麼壯闊的說法,更何況我們註定消亡,滅絕在這個跡近隱形的另一重現實。以後,剩下的就是正常世界,與更快樂、更明智的大多數正常人。

(註:在寫這篇雜碎的時候,忽然收到《今天》創刊編輯徐曉大姐被帶走的消息。她是我所遇過的最好的編輯,多年來蒙她細心關照,上個月還曾勸我要當心時局自加保重。一個好幾年不公開發言,總是默默助人的溫和好人,怎麼就背上了「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一時心焦如焚,語無倫次,還祈讀者海涵是幸。)

2014年11月26日星期三

梁文道:他們也吃炸薯條(特色飲食的消失之一)

【飲食男女】今天的遊客往往把吃看得很重要,覺得食物是認識一個地方一種文化的最佳中介,也是異域最令人愉悅最容易親近的入口。所以我們無論到了那裏,都會想嘗嘗當地風味,冒上最低程度的風險去換取一個或許十分美好的體驗與衝擊。

說到衝擊,一個經驗豐富的遊客,可能會意外地發現,他旅行生涯中最大的衝擊還不是某個地方的人生吃螞蟻,某個地方的人油炸蝙蝠;而是世界上竟然有一些文化會沒有自己的「特色飲食」。我所謂的「特色飲食」,指的是一套稍為講究的烹調程序與風格;一種從該種文化長年來的生活方式、所在的地理環境,以及周遭物產之中孕育出來,幾近獨門的Cuisine。

這怎麼可能?任何文化任何國家都該有自己飲食上的獨特之處,不是嗎?印尼有印尼菜,斯里蘭卡有斯里蘭卡菜,加勒比海諸島也有他們混雜出來的特殊風味;有的地方像印度和中國,甚至一國之內都包藏了千千萬萬的變化。這個世上不會有一個地方沒有自己的特色飲食,對不對?我原來也是這麼以為。直到我在北美洲碰到一些原住民,才曉得世界之大,歷史之殘酷奇詭,要遠遠逾過我們的想像範圍。

「歐及布威族」(Ojibwe,也有人譯做『齊佩瓦族』)和「蘇族」(Sioux)都是北美原住民中的大族,歷史悠久,盛時曾經遍佈密西西比河沿岸及五大湖區周邊,當年他們的人口密度甚至超越工業革命前的歐洲大陸。這片土地如此豐饒,他們在此生活的日子又如此長遠,但今天他們就是拿不出可以讓遊客滿意的「特色飲食」(至少以我所知)。就算在他們保留區內的文化觀光中心,食堂端出來的東西也還是那些美國和加拿大滿街都是的快餐類食品。你以為這只是對付遊客用的,他們平常家裏頭會吃些不一樣的玩意嗎?不,聽他們說,這就是他們的日常飲食,和一般美加百姓沒甚麼不同。

後來我讀到一個歐及布威族作家的回憶,說他小時候族人吃的食物確實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候他們幾乎甚麼材料都拿去煎炸,例如炸麵包和炸豬肉。難道油炸就是歐及布威人的飲食傳統?不太可能,因為金屬油鍋及煎鑊是在他們接觸白人之後才有的新物事。在此之前,歐及布威人不會只吃煎炸食品。更何況這些煎炸食物一點也不特別,在北美殖民史上,它一度是所有人的主要烹調方式,從白人主子到非洲黑奴,莫不以煎鑊及油鍋為廚房中心。直到今天,油炸類食物也還被某些人認為是北美黑人的「傳統」。

出於好奇,我回想自己的旅行經驗,同時開始查閱資料,遂瞭解到這種沒有特色飲食的現象,並不只限於幾個北美原住民部落,它其實還是個相當普遍的情形。不分東西南北,全球各地但凡有過被帝國殖民,或者一度隔絕卻又終於被「外界發現」的部落社會(尤其是沒有自行發展出文字的社會),都有可能會出現這類特色飲食匱乏的現況。

2014年11月24日星期一

梁文道:在旅行中遇上催淚彈﹙不去會死二之二﹚

【飲食男女】和路邊的小狗玩耍過,在印度被人騙過,在異鄉被語言不通的陌生人幫助過,我在林輝的新書《旅行在希望與苦難之間》裏看到許多這類背包客遊記常見的故事。

此外,他還有一些我從來沒看過沒想過的體會。例如可樂,他提到自己在路上走過一段時日之後,便開始愛上了這種在家鄉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喝、最尋常最卑微的氣泡飲料。那他為何會在旅途之中才養成了喝可樂的習慣呢?原來竟是為了獲取一種難得的熟悉。就像華人到了異國會偶爾想吃中菜一樣,那是口腔裏的原鄉。如果真的找不到中菜,但又實在忍無可忍,那就和世界各地的遊人一起去排隊光顧麥當勞吧。畢竟麥當勞也算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切鄉土的「本土味」了,人人都是吃它長大。

可是萬一,有時候真連麥當勞都沒有,去了一塊離全球化市鎮生活最遠最遠的地方,那又該怎麼辦呢?這就只好買一瓶可樂了。因為可樂,既是全球資本主義物質文明中延伸得最廣最深的毛細血管,無處不在,也幾乎是地球上大多數人都曾試過並且還都熟悉的味道。換句話說,背包中一瓶可樂能夠起到安定旅者林輝的效用。

然而,《旅行在希望與苦難之間》又絕不只是市面上任何一本背包客的遊記。在那些旅者生活不確定的小小浪漫之外,在認真負責的慈善旅行之外,林輝真正的用心是在人類移動的另一番面目。我要說,那才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移動,比旅遊更古老也更真實的移動,我祖輩的移動。

加德滿都有一大批從西藏「移動」過來的人,現在的尼泊爾毛派政府傾向北京,所以不再能讓他們明目張膽地支持達賴喇嘛,就連遊客區塔美(Thamel)的店鋪櫥窗也少了許多法王(達賴喇嘛)肖像。

孟買南部有成片的百年英式巨廈,壯闊精緻,它們是當年英國人「移動」的遺產──「印度友人提醒,眼前宏偉漂亮的英國建築,其實都是在當時仍然相當貧窮的印度社會中榨取出來的──孟買巿中心一幢大樓的建成,可能得以數百條農村村民集體受苦作代價」。

吉隆坡有十萬緬甸人,其中一個被林輝簡稱為「K」。他本來在老家販賣光碟,也在教會義教小孩。當時K為了軍隊強徵孩子勞役的事出頭理論,被人囚禁毒打,於是逃走。後來接上仰光蛇頭,變賣身家,由陸路經過泰國「移動」,最後在馬來西亞過起了「無國籍者」的生活。

「N」是個伊拉克人,曾在大學修讀法律,育有五名子女,生活美滿。有一天,她的丈夫遭人綁架,她自己則收到警告,不走就要被殺。所以她帶着孩子徒步走到敍利亞。三年後,內戰爆發,火器差點炸死她的幼子,在聯合國難民公署的建議下,她再度起身,逃到約旦。如今的「N」不能工作,孩子不能上學,因為她們是難民,只有依靠救濟,以及等待另一個國家的最後接收。在約旦和黎巴嫩,像「N」這樣子由全中東地區「移動」過來的人,數逾百萬。

除了這形形色色的移動,林輝還見過不少不能移動的人。比如說一個斯文安靜,永遠面帶微笑的藏族僧人,儘管護照簽證齊備,但在西藏尼泊爾關口人員的反覆查問和細密搜身之後,還是被擋了回去,不得出境。又有一種移動的禁止是抽象的,意思是把你定在社會當中的某個位置,使你動彈不得。像「E」這樣的庫爾德青年,正在土耳其南部上大學,未來的理想是當個老師。可他恐怕難以如願,因為他是庫爾德人,這是個限制了他人生未來發展的身份,他們是個在土耳其不應該存在的民族(至少他們不能在公開場合說庫爾德語,就更不必說其他類型的文化抹滅和同化了)。「E」甚至還在年幼的時候,目睹親叔被土耳其軍方處決。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林輝是否更像一個前線記者,乃至於戰地記者,為甚麼那麼多我們近年在新聞上看到的大事竟然全都給他巧合遇上?在印度,他碰到了由女子被姦殺的事件所觸發的大規模示威,吃過一回催淚彈。

伊斯坦堡青年反對政府改建舊區,正在全球媒體鏡頭下轟烈抗爭的當兒,他又在場,而且又吃了一回催淚彈。一個背包客在國外旅遊,莫名其妙地遭遇到催淚彈的威力,這難道是正常的嗎?他到底是專門挑在人家發出旅遊警告的時候趕去冒險,還是藉着遊客的身份跑去採訪呢?你看,我執筆的這刻,他本該在南美繼續未完的旅程,結果我們老家「雨傘運動」一爆發,聽說警察放了幾十枚催淚彈之後,他就急急忙忙地兼程回港,如今天天睡在街上。

幾年前的某個夜晚,我在歐洲一座城市光顧一家街頭賣可麗餅的小店,門面遠看十分法國,走進才知從大廚到侍應原來都是南亞裔人。聊了幾句,發現他們全都來自斯里蘭卡,我便興奮地誇讚他們祖家的淳厚與風光,他們也高興地向我介紹故園的美好。後來我更大談自己和斯里蘭卡的緣分,好和他們親近。我告訴他們我學的是南傳佛法,師父曾在斯里蘭卡修行,師公則是首都可倫坡一位受人尊敬的大長老。

說着說着,我覺得不對勁了──他們忽然變得很安靜。客氣,但是冷淡,與一開始的熱烈截然兩樣。直到離店,門外涼風一吹,我才恍然醒悟,他們應該是泰米爾難民,因戰禍遠走此地。我卻如此遲鈍,不自覺地以為全斯里蘭卡人都該學佛,渾然忘卻了泰米爾人與多數信仰佛教的僧伽羅人之間的仇怨。無意間,我挑起了人家心頭的刺痛,因為我那遊客的輕佻遮住了我對正常世界之沉重的感知。

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任何一個遊客本來也都可以是記者,只是我們選擇了單純的旅人角色。身為移動中的旅者,林輝卻努力地拉近兩種移動之間的距離,在漫遊中遭遇逃亡,在一種正常之下發掘那其實埋得並不深的另一種正常。坊間早有太多太多誇張宣稱「不去會死」的旅遊書;而林輝提醒我們,這個世界果真有一些遠行,名副其實,不去會死。

2014年11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記一位剛剛認識的律師(海龜之一)

【蘋果日報】當飛機接近香港上空,能隔着機艙小窗的玻璃看見底下的大海時,偶爾我會想到在那看不透的水面底下,可能正有一隻海龜,舒緩,但是穩定地潛航。牠避開了遠洋貨輪的尾舷,但未必逃得到私人遊艇的衝撞。或許高速駛過的遊艇只是堪堪擦過牠的背甲,留下一道刮痕,然後牠就再度依循既有的航線,在塑膠袋、啤酒罐、破單車,以及廢棄了的漁網之間費力穿行。從空中千呎下眺,是一片綠色的海水,水裏則有這麼一隻海龜正在振臂,一步又一步地巡航於油污絲散的水域當中,航向南丫島深灣。

深灣的海龜已經不多了,但牠們仍舊歸來,定期產卵,定期孵化。剛出生的小海龜就像上了發條似地,不管前方有甚麼飛禽正從空中接近,可能也不知道下水之後的命運,在沙灘上奮力地爬向海潮。許多年後,或有幾百分之一的機會,牠活過來了,然後走上祖輩的道路,回到深灣。

不知道為甚麼我會想起這些海龜,其實那天我在北京只是去看朋友而已。到了老友開的書店,才曉得當晚有一個小小的生日聚會,會上還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多年前曾經受冤入獄,另一個就是律師夏霖了。

儘管新識,但我當然知道夏霖是誰,他做過冉雲飛的律師,現在則替郭玉閃辯護。一見面,他就先多謝我幾年前「在雲飛的事情上頭出力」,令我十分尷尬,因為說過幾句話,寫了一點東西,這所謂的「出力」全是口惠而已,根本沒有太大的作用。反倒是我要感謝他這麼多年來做過的事情,感謝他為我的朋友奔走。

夏霖本來不是人家口中的維權律師,他還在貴州執業的時候曾有過一段相當安逸的日子,家小幸福,閒來喝酒打麻將,大可以就這樣子生活下去。據說是因為看到了余世存的文章〈八九一代人是醜陋的〉,才「覺得現在的自己對不起曾經的沸騰熱血」(見王和岩〈我的朋友夏霖〉),於是到了北京,成了後來的夏霖。現在的這個夏霖,名氣要比從前大,但經濟情況卻比從前糟,因為接了太多義務案子,所以只能住在一間三百多呎的房子。

我知道他,除了他是我朋友的辯護律師之外,主要是在媒體上見過他激動的情緒,為了那些活得遠比他艱困的普通人。比如說鄧玉嬌,這名女子意外刺死了想要強姦自己的地方土霸,夏霖替她上陣,有一回竟當眾情急痛哭,使很多人看儍了眼。友人翟明磊在〈我無法克制自己的惡心〉裏頭為他解釋:「在夏霖進看守所去和鄧玉嬌見面後,當地野三關派出所將鄧玉嬌母親叫走,加以控制,並竊聽了夏霖與鄧玉嬌的對話。然後讓鄧母緊急洗掉關鍵證據內褲。夏霖又得知鄧玉嬌告訴他精神病院毆打她並故意不給她吃藥試圖逼瘋她。所以一出看守所,得知鄧母被警方控制,而弱女子鄧玉嬌的悲慘命運湧上心頭,一時悲憤交集,而與友人抱頭痛哭」。

又有一回,他替殺死城管李志強的街頭小販崔英杰辯護,希望法庭不要判他死刑。他那篇辯護辭非常有名,其中論點是現在大陸很多學法律的學生都讀過的,一般人注意的則是其結語:

「尊敬的法官、尊敬的檢察官:販夫走卒、引車賣漿,是古已有之的正當職業。我的當事人來到城市,被生活所迫,從事這樣一份卑微貧賤的工作,生活窘困,收入微薄。但他始終善良純樸,無論這個社會怎樣傷害他,他沒有偷盜、沒有搶劫,沒有以傷害他人的方式生存。我在法庭上莊嚴地向各位發問,當一個人賴以謀生的飯碗被打碎,被逼上走投無路的絕境,將心比心,你們會不會比我的當事人更加冷靜和忍耐?

我的當事人崔英杰,一直是孝順的孩子,守法的良民,在部隊是優秀的軍人。他和他的戰友們一直在為我們的國家默默付出;當他脫下軍裝走出軍營,未被安置工作時也沒有抱怨過這個社會對他的不公。這個國家像崔英杰一樣在默默討生活的復員軍人何止千萬,他們同樣在關注崔英杰的命運,關注着本案的結果。

法諺有云:立良法於天下者,則天下治。尊敬的法官,尊敬的檢察官:我們的法律、我們的城市管理制度究竟是要使我們的公民更幸福還是要使他們更困苦?我們作為法律人的使命是要使這個社會更和諧還是要使它更慘烈?我們已經失去了李志強,是否還要失去崔英杰?」

在說着這番話的時候,夏霖哽咽,幾乎難以自已。他老是這麼容易動情嗎?

那天晚上,話不多,可是爽快直接的他居然問我有沒有娛樂圈的朋友想打官司,最好是離婚一類的案子,有的話能不能介紹給他。其實夏霖一直不喜歡被人標籤做「維權律師」,那不只嚇怕了某些潛在的客戶,也使他的處境不妙,真要是遇上了甚麼政治敏感的大案,就會四處碰壁,施展不開。他大概以為有機會上上娛樂新聞,能夠起到點漂白的效果吧。同時我也知道,他的激動也只不過是外界印象的標籤罷了,在那個圈子裏頭,他其實是以技術著稱,總能在法條中冷靜地找出有利於當事人的依據。

後來我們當然得說回郭玉閃的情況,但這又有甚麼好說的呢?身為他的律師,人都進去三十多天了,可一面都沒見着。還是去喝酒吧,夏霖建議。我推說夜深,起身告辭,他有點失望,「那就下回吧」。北京這時開始冷了,我鑽進的士之前,他又再囑咐:「記得替我找一些娛樂圈朋友的事呀」。臨關車門,他拉住我低聲說道:「還有玉閃,過一陣子要是需要,可能又得請你寫些文章」。我當然答應;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可以寫甚麼了,同類的事情再三發生,而且寫出來又會不會反而對他不利呢?這分寸太難把握。

一個星期之後,夏霖也被帶走了,至今不聞音訊。

2014年11月18日星期二

梁文道:真正旅行(不去會死二之一)

【飲食男女】我總是覺得,並且總愛告訴人家,像我這樣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包括台灣人),以及我的同代夥伴,是多麼多麼地幸運。因為對我們來講,所謂的遠程移動,無非就是旅行,或者移民。旅行,就是搭一程飛機,或者坐上一列長途火車,沒有負擔,甚至還要強調放下負擔地輕盈上路,一瞬間就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吃網站上力推的食物,住就住進「旅遊達人」推薦過的精緻旅館,然後假裝自己已經在另一個社會裏見到了人類最真實最該有的生活,並且以為自己回家之後的日子也將因此多了一重甘美的領悟。直到我們再次嫌棄日常的沉悶、疲倦,以及虛無。

移民,是會有點傷感。就像我那一代香港人都曾經歷過的那樣,每個學期至少都會去一趟啟德機場送行,臨別前把自己喜歡的張國榮譚詠麟梅艷芳灌進卡帶,當作珍重的祝福。許多年後,當年的一時愁緒早已變成了臉書上的活絡(『你下星期來溫哥華嗎?我去機場接你』),所以往昔那一點點眼淚盡皆成了回憶中讓人微笑的溫情。

要是把目光往前拉遠,便會發現我這一代人的移動實在太不正常,不正常到了令我時時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夢的地步。要是從過去一百五十年整體華人的歷史來看,其實只有一種移動算是正常,那就是逃亡,以及接受逃亡。就拿我自己的家庭來講好了,我的外婆生在太原,為了躲避日軍,舉家西遷西安,半途喪失掉一半成員。我的母親生在西安,為了國共內戰,遂一路吃着奶一路輾轉南下香港。這種移動也很輕盈,甚至比我們今天的跨洋長途旅行更輕,因為要走的時候往往來不及收拾行李,聽到警報就半夜從床上跳起來奪門而去。在我母親與我之間,還有一些年紀比我稍大的人游泳過來,他們唯一帶下來的東西就是可以權充救生圈的氣球,以及同伴沉入漆黑大海前最後那一聲呼喊的印象;輕如無物。

我說的幸運,就是我們居然可以把旅行(再加上移民),看成是人世間最正常的移動。當然我們聽說過流亡與逃難,而且還曉得別的地方(也就是些不正常的地方)確實發生着這類新聞。但它們的存在,只是暗影,有點像Lomo照片的邊角,恰可以突顯正常旅行情境之絢爛。於是便有餘裕去計較旅行之真偽。據說,跟隨旅行團,或者制式化的旅行指南,跑去採集景點的人,全都叫做「遊客」,他們的旅行比較虛假。而揹起背包便走,沒有固定目的地,也沒有準確行程,自由散漫,隨遇而安的,則稱為「旅者」,是真真正正懂得旅行的人。

旅者當中,又有一些比真實還真實的旅者,他們不止看到了夕陽下吳哥廢墟那種老歷史片般的淒美,還看到了古寺外邊纏着人買明信片的小孩。所以他們會在當地醫院捐血,甚或去孤兒學校教三天英文,走的時候還要留下一筆數目不大但以背包客而言也不算少的錢。我又聽說,這種「慈善旅行」蔚為潮流,就連專門接待豪客的「水晶郵輪」也在每個抵岸港口的行程中加插了「責任旅行」的項目(例如去了雅典,早就看膩了衞城的有教養的客人,可以選擇拜訪海龜保育中心,捐錢之餘,親身瞭解生態平衡的重要)。

最近讀到友人林輝新著《移動的人們》,恰巧可以用來說明旅行這種移動的潛質。

以一般意義而言,林輝的旅行當是「真實」的,因為他是個漫遊背包客。他甚至還做過義工,很有「慈善旅行」的經驗。為甚麼要在旅程當中撥出一段不短的時間,出錢出力?他的回答是「那時候的我,已出門數月,走了不少路,卻反而覺得不清楚自己在做甚麼。長時間的旅行其實容易令人迷失,我問自己:我的旅行對這個世界,有沒有意義?風光看遍了,自己開心了、長見識了,但這世界有沒有人會因為我的旅行而得益?除了消費,我的旅行還有甚麼剩下來」?

2014年11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我要當個「大多數」(幸運的大多數二之二)

【蘋果日報】真是太巧,同樣一番話,十天之內竟然聽過兩回。第一回,是朋友轉述,說內地一位媒體人和他在社交媒體激辯關於「佔中」的事情,一時激動,那位媒體人坦白宣告:「二十多年前,我也曾經支持過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但我現在明白了,原來那只不過是少數人的訴求,根本不是大多數人的意願。同樣地,現在香港這幾百萬人再怎麼鬧,也都只是少數人而已。我再也不會犯錯,一定要堅持站在大多數人那邊」。第二回,我親身耳聞,內地一個聚會上頭的新識急着要跟我這個香港來客表態,痛斥「佔中」。他說:「當年我也參與過學潮,上過街鬧過事。但那又能怎樣?沒用的,時代前進的方向不會因為少數人而改變。香港彈丸之地,區區幾百萬人,應該認清時勢,跟上大局,別再繼續瞎鬧,顧及大多數人的利益」。

這些話並不叫人意外,但還是讓我咀嚼良久,接下來一個多禮拜都還會在入睡前省思其中的涵義。不,它們不深奧,很好理解,而且許多人都說過類似的話。我也沒打算去和說這些話的人深談「佔中」的是非曲直,反正大家所得訊息不等,很難有個客觀的共同起點。讓我在意的,是這些言語中的喻詞,例如「形勢」,例如「少數」和「多數」。

單從說理的角度而言,你要批評「佔中」,甚至回頭譴責六四民運,其實都能找到不少論點,甚至還是些不錯的論點。為甚麼有必要把形勢和數量也搬出來呢?尤其數量。難道就因為對方人數較少,所以對方的立場就一定是錯的嗎?一種意見的合理與否,一種取態的黑白對錯,難道和相信他們的人數相關?如果真講推理,我們都曉得這種思路的缺陷,因為真理不由數量而定。但是在我們大部份人的日常思維當中,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關係並不總是邏輯的,而且精確的概念也並不總是最重要的。真正引導我們日常未經反省的思維活動的,往往是一些很感性的隱喻。在那番言語之中,數量便是這樣的關鍵隱喻。當一個人在批評對立方只是「少數人」時,他並不是在邏輯地否定對方立場;他只是想加上「多數等於正確,少數等於錯誤」這個隱喻等式,以增加其說服力罷了。有些時候,一個人甚至還可以放棄任何推理的努力,只消使出這招等式,似乎就足以判明是非。

比方說一些因為房產被拆遷而上訪的百姓,他們跪在政府部門前面的廣場上哭訴;你可以說他們只是少數人而已。少數人受到影響,但地方發展上去了,大部份人會得到好處。又比方三峽水庫工程,動遷人數幾達千萬,至今仍有未了後患;但你還是可以說他們是少數人,因為半片中國都會得到好處。再近一點,為了確保APEC期間北京空氣清明,少數華北農村雖逢降溫,但也還是不准在炕下燒柴取暖。這少數人的一時寒冷(也許這真是少數人了),換來了國家的面子,這豈不也是使多數人蒙利的美事?

這套思路如此流行,乃至於在一些非常極端的時刻,我們會看到它非常極端的表達。譬如前陣子令人神經緊張的連串恐怖襲擊,惹起不少怒火,有些人就在激烈的情緒底下留言網上:「那區區幾百萬維族人,應該全部抓回來徹底漢化。把他們滅了,消融了,我們十幾億人才能得到安定」。它背後的預設仍然是個數量關係;幾十個維吾爾人犯罪,憑甚麼可以牽連整個族群?因為他們到底人少,就算全族加起來,也比不上漢人壯大。多數人有好日子過,一小撮人滅族也就無所謂了。

我明白這是氣話,但為甚麼一個人一生氣,就能衝口而出地吐出一堆如此駭人的言語呢?在某些國家,再怎麼憤怒,一句「黑鬼」恐怕也是個天大的錯誤吧。

能夠順利搬用這套等式的人,想必是站在多數人那邊的吧。也就是說,他恰好不是一個第二天醒來,房子被拆了一半的人;他恰好不是一個長在四川,住在大壩庫區的居民;他恰好不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寒風初起,於是打算在APEC那幾天燒炕過夜;他又恰好不是個生在喀什的維吾爾青年,不用到內地大城討生活,在找地方落腳的時候受盡白眼。他恰好不是「少數人」,他真幸運。

我們之所以要討論公正的問題,起點正是因為不可能每一個人的運氣都是這麼好,每一個人的一生當中都有機會變成那「為大多數人而犧牲的少數人」。念及諸種人間不幸境遇,念及任何個體不必要的受苦,因此我們關心社會制度的公正,不使一人遭難犧牲。為甚麼我們這個國家走到今天,會如此輕易地放言他人的犧牲,如此方便地漠視他人的處境?莫非我們都有把握自己不會變成少數人?

是的,重點就在於不要掉隊,不要讓自己淪為少數。比起追求制度之公正,個人的奮鬥上爬要來得容易得多,也有把握得多。不想房子被拆遷影響,那就努力使自己住進一個不可能被拆遷的房子。不想自己被犧牲,那就設法令自己成為一個永遠不會被犧牲的「多數人」。

政治上則更不容許犯下這種投向少數人的錯。好比那兩位因當年支持六四民運而悔悟的朋友,他們的反悔並不在於那場運動的原則有錯(至少這不是他們現在這番言論的要點);而在於他們錯判形勢,對多數人走向的估計有誤。可是,我們又該在瞬息萬變的形勢當中如何明辨政治上的「大多數」,那個等同於正確,等同於「主流」,等同於官方路線的「大多數」呢?不過兩年之前,薄熙來在重慶推動的「唱紅打黑」也曾一度被人以為是「大多數」。六十多年來,還有數不清的「正確」最後被人發現是錯的,還有數不清的「大多數」成了值得追悔的少數。就算六四,當初也有些人以為自己跟上了形勢,最後認錯閉嘴,絕口不提往昔的誤判。在這種情形底下,你有一直當個多數的自信嗎?

套句內地網絡紅人周小平的話,「請不要辜負這個時代」,若想好運到頭,你不能只是不辜負這個時代,你還得不辜負任何一個時代。就像「國學大師」范曾那樣,從文革到今天都幾乎全部正確了,緊緊掌握住了「大多數」的動向。

這就像是小孩玩的那些遊戲,要是不想被「鬼」抓出去,就得靈敏迅捷地跟上大隊,躲進人堆當中。落單掉隊者,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這種遊戲考驗的不是推理和邏輯,更不是價值;而是聰明。所以「我再也不會犯錯,一定要堅持站在大多數人那邊」,這句話指的不是我終於看清了是非,我終於懂得了曲直;它的意思就是我「成熟」了,學乖了,我比從前聰明了;如此而已,沒有更多。

2014年11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大多數好人(幸運的大多數二之一)

【蘋果日報】「少數服從多數」,這可能是我最初所知的民主定義。大概小學三、四年級,老師在向我們介紹台灣為甚麼屬於「自由世界」,而「萬惡的共匪」又為甚麼不在民主陣營之內時,好像就是用這麼一句最淺顯最簡單的話來教導我們民主的真諦。不只言教,我們還有實踐,比如說選班長、選「風紀」,選各種各樣的學生幹事,我們全都投票,一人一票,少數服從多數。漸漸地,這句話就成了真理和常識,幾乎不容置疑,就如說謊是壞事,孝順是好事一樣,全在小孩最早的價值認知之內,利落分明。再大一點,上了中學,我們就懂得用這項自小學到的真理去問一些老師難以回答的問題了:「既然我們可以選班長,那為甚麼我們不能一人一票選總統」?「為甚麼台灣和美國都是『自由世界』的成員,但我們的總統卻不像人家那樣,要站出來讓大家選呢」?

我不記得老師當時是怎麼答的了,大概的意思就和今天在大陸看見的《環球時報》社論差不多,無非是現實很複雜,不可簡單理解;而各國具體國情又都很不一樣,不得一概而論,這一類的東西。

現實確實是複雜的。我後來才曉得至少在少數和多數的問題上,大陸與當年的台灣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差別。「少數服從多數」他們一樣認同,小學班長他們也一樣是選出來的,他們甚至比當時的我們更加肯定「多數」,乃至於到了一個把數量等同於是非,將有關數量的形容詞變成關於價值的形容詞的地步。

例如「佔中」這種事情,由於它是壞事,所以就該強調它是「一小撮」人煽動出來的結果,而「大多數」市民是不贊成的。如果參與者眾,實在不能說它是「一小撮」了;那就不妨說它是「別有用心的『一小撮』人,利用了不明真相的『多數』群眾。」要是萬一真有很多很多群眾打從心底認同「佔中」理念,甚且接近香港市民半數,那又該怎麼辦呢?沒關係,我們還可以說「部份香港市民的過激行為和錯誤認識,十三億中國人民是無法同意的」。

簡單地講,「多數」永遠應該和正面的價值綑綁在一起,「少數」則必然要搭配負面事物。美國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很多年前就發現了這種現代大陸中文的奧秘,他曾以「黨中央」為例說明:「讓我們緊密團結在代表大多數人民群眾利益的黨中央周圍」,這句話理直氣壯,聽慣了官方語言的人一定不覺得有甚麼問題。但要是換個說法:「讓我們緊密團結在黨中央那極少數領導同志的周圍」,那立刻就變得非常刺耳,而且還很政治不正確了;儘管嚴格來講,這句話並沒有錯,因為黨中央確實是極少數人構成的(七個政治局常委對比於十三億人民,這難道不是極少數?)。可是話不能這麼說,因為「極少數」往往是用來形容壞份子的,所以我們應該只談黨中央代表了「大多數人民群眾」的那一面,不能指出它只有極少數人這個事實。

為甚麼多數一定是好的,而少數就一定要壞呢?這自然是因為不論喜歡與否,「民主」──那個我小時候真以為就是「少數服從多數」這麼簡單的東西,確確實實已經成了普世價值。即便北韓,祖孫三代世襲統治,但它的國號也還是不可去掉「民主」二字。而共產黨,身具左翼血脈,以平等為終極價值取向(這裏所說的『平等』必然也包括了政治權利的平等),當也不能否定民主這個好東西。問題只不過是如何詮釋民主,如何說明執政者代表了大多數人,它又怎樣由大多數人當中獲得權力而已。所以怎麼講也好,「大多數人」是絕對不會錯的,任何時候,我們都應該牢牢站在大多數人那一邊。

由於在日常生活的語言使用當中,「多數」無可置疑地等同了「正面」,因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主流」為甚麼會成為近年流行的新詞彙了。我最初注意到這個詞,大概也是常看《環球時報》的緣故。一開始在它的評論上見到「主流價值」、「主流媒體」和「主流意見」這些字眼,我是有點不習慣的。因為「主流」明顯是個外來語,對應了英文裏頭的「mainstream」,而它的原意本該是指一些大眾化的、通俗的,在市場上受歡迎的,在社會上廣被接受的東西和觀念。例如前兩年在大陸紅過的選秀節目和「歷史穿越」電視劇,那就是主流娛樂的好例子,很媚俗、不高雅(通常高雅就不可能主流),可大多數人就是喜歡,它們的收視率就是好,於是各家電視台一窩蜂地趕製趕播。

這股風潮後來被政府部門制止,他們覺得這類很受主流愛戴的節目有問題,不高雅、太媚俗,並且還有歪曲歷史常識與正確價值觀之嫌。政府在這種事上出手,民間一時的不滿難免。這時我就讀到替政府護航的評論,說他們的命令是「為了捍衛主流價值觀」。很奇怪,是不是?明明這類歡鬧俗氣的東西就是主流所好,怎麼抵制它們卻反而倒維護了主流呢?再後來我又看到零售上相當不濟的《人民日報》被他們形容為「主流媒體」,大部份老百姓都記不全的各種宣傳口號被稱做是「主流意見」,於是便我明白「主流」在此指的原來竟是官方。官方認可的原則是「主流價值」,代表官方的媒體就是「主流媒體」。我看不慣,是因為我老把它想成「mainstream」,而英文裏頭幾乎沒有人會在官方和主流之間搭上關聯,至少我從未聽過有人會說「美國之音」是主流媒體。

我喜歡看《環球時報》評論的理由之一,是它寫得這樣聰明,策略上的聰明。在「大多數人民群眾」顯得陳舊、老氣,甚至開始被人拿來當笑話的時候;它非常適時地推出了「主流」,洋派的語言,中式的內涵,擷取了「主流」原來那代表大多數人趣向的意思,又植入了正確的官方色彩。這種意義上的「主流」通行之後,大家就會漸漸開始覺得百姓喜愛的娛樂節目不能再叫做「主流」了;反而有些沉悶,但是「弘揚正氣」的宣傳片才是「主流」代表。

再說下去,一定會有人指責我這套分析出錯。憑甚麼你要強把官方和多數人的愛好對立起來?難道一部電視劇就不能既得到官方的認可,又深受人民百姓的喜歡嗎?「美國之音」之所以不算美國主流媒體,那是因為它只承擔外宣任務;而且它還不能代表美國多數人的聲音,只代表了西方假民主之名,行資產階級掌政之實的政府的聲音。沒錯,這種反駁是有道理的,因為歸根究柢,中國的官方由始至終都站在大多數人民群眾這邊,所以它的主張絕對「主流」。

政府的取態,就是大多數人的立場;政府的發言,就是大多數人的心聲。換做從前,我一定會笑話這是過時的黨八股;可是這兩年,我逐步發現它原來還真是實況,尤其那天在聽完一位朋友告白他二十年來的心路歷程之後。

2014年11月8日星期六

梁文道:「一致」更是種手工(「不一致」的神話二之二)

【飲食男女】曾幾何時,一致和標準乃是飲食業的最高追求。看到Tim Hayward那個日本拉麵湯底的故事(有人覺得一家麵館的東西更新鮮更講究手工,是因為它的湯底有時候會不如平常那麼好),我想起了前陣子許多愛吃愛喝的朋友們都在談的一本書——日本「德島青柳」的老闆小山裕久所寫的《日本料理神髓》,因為這本書恰好花了不少篇幅在談日本高湯的製作。儘管這種高湯和拉麵的豬骨湯底不是一回事,但小山裕久在熬製它時的態度就和許多優秀拉麵館子的追求一樣,那便是極力保持出品的一致。

日式高湯並不難做,無非三樣材料而已,昆布(海帶)、鰹節(木魚)和清水。但它卻是日本清湯和絕大部分日本料理的基礎,能夠決定各種煮物的成敗。一家餐廳的好壞,往往能從這高湯的優劣來判斷。而每一家餐廳的高湯,又都能表現出大廚的口味和性格,同樣是這三種原料,不同的人就是會做出不同的味道,猶如簽名。既是簽名,於是不可起伏變化,每回你光顧都該吃出一樣的味道才對。然而,就像小山裕久所說的,為了維持這高湯的一致,廚師卻得花上大量的心力來適應每日溫度和濕度的不同。水該煮到多開才把昆布撈起來?鰹節片又該甚麼時候下好?下多少?這都不是溫度計和一套規定了的標準可以告訴你的,你必須憑經驗摸索,日日微調,因為每一天的氣候變化都會影響到這個過程。

小山裕久談的只是他在廚房煮湯這一環節。其實在此之前,還有太多一般消費者看不見,而他也沒有明說的艱辛步驟。例如製作木魚片用的鰹節,它最後一道工序是在陽光之下曝曬,曬乾之後再放進木盒存放,直到表面生滿青黴,然後又再回頭拿去曬太陽,好把黴菌曬落。這個工序該做多少遍呢?有人說是五次,也有人說是六次;但真實的情況是要隨機應變,一方面看天氣決定,另一面則憑職人經驗判斷,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店家,自有不同的心法。因為那些青黴會為鰹節帶來它獨有的香氣,每家老店都要盡量克服環境的挑戰,好維持它家鰹節香氣的一貫。鰹節費事,難道昆布就比它簡單嗎(事實上,昆布不只是曬乾就好,它也要陳放『熟成』,而且至少兩年)?可以說從頭到尾,整個日式高湯的烹製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在變化中追求不變的歷程,為的就是讓客人永遠覺得那口湯還是原來的味道。

可是,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卻把不一致當成「手工」、「天然」和「新鮮」的同義辭。儘管不能算錯,但一般人往往大而化之,忽略了許多一流匠人的心血(正是他們的手工使得出品一致,那和機器生產完全是兩回事)。更糟的是,這種「不一致崇拜」還會讓我們日日花錢,徒然中了營銷手段的伎倆而不自知。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這幾年開始流行的單一年份純麥芽威士忌,我說的還不是「Single Malt」,而是像葡萄酒那樣標明入瓶年份的威士忌。葡萄酒本身是很有「不一致崇拜」營銷的潛能,因為它的「風土」的確會使得同一個酒莊的出品年年有變,相當刺激。但威士忌這種蒸餾過的烈酒,根本就不太會受到麥芽出產的年份所影響(同理,和葡萄酒一樣是來自葡萄的白蘭地卻不太會有年份的差異),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陳放的年期。今天那些標榜入瓶年份的威士忌除了能說明它的歲數之外,又有多大意義呢?

進而言之,一般「single malt」上頭就算註明陳年年數,例如 20年威士忌,也並不意味着整瓶酒都是二十年那麼老,因為那「二十年」指的只是瓶內最年輕的原酒,它還是得混合其他歲數更老的原酒,才能調配出特殊的口味。而這「混合」,正是一切威士忌酒廠的靈魂所在,是見匠人真功夫的看點。所以才會有些老派酒客堅持不隨大潮,照喝他的「約翰走路」,因為這些非單一麥芽酒廠賣的,既非各地單一麥芽原酒的獨特風味,更非生產年份等花招,而是混酒師的判斷力。就是這些混酒師,保持了一家老字號數十年不變的格調。

2014年11月6日星期四

梁文道:偶爾犯錯才是好餐廳(「不一致」的神話二之一)

【飲食男女】英國劍橋有家老字號麵包店,叫做「Fitzbillies」,近百年來以售賣「Chelsea bun」聞名(『Chelesa bun』是一種放了果乾的甜麵包卷,中文譯名不詳)。前幾年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很多老劍橋人都覺得十分可惜,比作國家的損失。好在知名飲食專欄作家Tim Hayward出手,把它接了過來,幾年下來,竟然做得有聲有色,當地人與遊客甚至認為它的包點小吃和咖啡要比從前還好,漸漸成了遊覽劍橋的餘興景點。

但它真比從前還好嗎?難說。至少有一個客人嫌它的Chelsea bun縮水,不如從前那般大塊。於是Tim Hayward笑咪咪地領着這個客人走進店後的爐房,讓他看看麵包師傅工作的情況,向他解釋麵糰每天發酵膨脹的程度,都會因氣候、溫度,以及牛奶季節等各種細微的差異而變化;換句話說,這是手工製品,不像工業產物,大小當然天天不同。看完這番景象,聽過這番解釋,客人也就滿意了;Tim Hayward說:「自此他也成了『不一致崇拜』(the cult of inconsistency)的信徒」。

「不一致崇拜」,是近日Tim Hayward在他《金融時報》專欄一篇文章的主題。除了剛才那個故事,他還給了一個更奇怪的例子來說明「不一致崇拜」。話說在他那群熱愛日本拉麵的網友裏頭,某天大家正在爭論A麵館和B麵館的優劣,其中一個人宣稱還是A麵館較為出色,因為「在某些日子裏頭,它的湯底不夠好味,可見它必然是每天新鮮烹煮」。這個說法真讓Tim Hayward嚇了一跳;甚麼?一間餐廳比較好,居然是因為它的出品偶爾較糟!

這確實是後工業化時代的新神話。小時候,我們都曾經喜歡菜葉完整的蔬食,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化學農藥的效果,於是開始愛上了穿洞的菜,因為它代表「小規模傳統有機種植」。從前,大家覺得超市的水果就該又圓又亮。現在我們發現這只是大眾化超市的批量貨物,真正高檔果鋪的水果該有「果農的氣息」,意思是它長相醜陋殘缺。曾經被奉為商品金科玉律的「完整」、「一致」與「標準」,如今都和廉價畫上等號(至少在飲食產業上)。好比麥當勞和可樂,它們的味道和模樣就該全球一致,因為它們不是「匠人用愛心做出來」的東西,它們是無情冰冷的工業科技,吃起來就和塑膠似的。上佳的葡萄酒就不同了,它是「大地的恩賜」,自然得有年份的差異;正因其不同,我們才會說它是「有生命」、「有性格」的。

巴黎的新派小館熱已經熱了十來二十年,名店層出不窮。但很多食客往往會抱怨某些被人家誇到天上去的小館,怎麼他們吃起來就是覺得不行。除了個人品味的不同,另一個原因就是這許多小館的表現並不平均。侍應是人,情緒難免起伏,所以每天的態度都不一致。難道廚師不是人嗎?他們做出來的東西有變化,豈不理所當然。因此,馳名巴黎小館Paul Bert的老闆還特地在他的食譜裏頭請求讀者明白,小館的特點之一就是有人性,你不要期望每回滿意,至少不能期望上回叫過的菜這回還是一個味。

我不反對這類推理,我只是懷疑它會不會變成一套神話,真成了Tim Hayward所說的「Cult」,是市場營銷的新手法。

2014年11月5日星期三

梁文道:幸運曲奇的誕生

【飲食男女】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美國中餐館有樣奇怪的東西叫做「幸運曲奇」( fortune cookie),後來真的見着,即使早有準備,也還...

為什麼中餐一到北美,就變出這麼奇怪的玩意呢?從前我只把它當成是「炒雜碎」一般的物事,文化翻譯中的典型案例,直到最近看到Dan Jurafsky書裡引用的材料,才曉得這又是「飲食文法」的結果。

Jennifer&Lee在《The Fortune Cooikes Chronicle》裡考證出幸運曲奇的源流,說它原是19世紀日本人的一款小點(它的確像是日本人的點心,和「八橋」之類的東西相似),直到20世紀初,才在加州的日本餐飲與中國餐廳被人當作甜點,然後再漸漸成了整個北美地區中國菜的必備標記。

Dan Jurafsky以他的「飲食文法」假說解釋這種情況,認為這恰恰是傳統中國菜(和日本菜)的飲食順序沒有甜品這一項環節的結果。當時的北美華人在一個有甜品習慣的地區做餐飲買賣,但一下子又拿不出甚麼東西來滿足當地食客的要求,於是就從先已適應了這個地方的日本餐廳那裡借來這種奇特的小餅乾,權充飯後甜品,自此一發不可收拾,變做中式餐飲的特色甜點。

類似的情形,我們今天在很多地方都能見到。越南菜、泰國菜與印度菜,本也沒有明確的頭盤、主菜與甜品這種三段式的上菜順序。我們去到原產國家本地人光顧的場所,一定會注意到他們自己的一套文法,頭盤和主菜常常可以同時上桌,互換身份。但在比較洋派,比較國際化的新式餐廳裡頭,他們的傳統菜式就會被重新分類,一一歸化到現今通行的三段結構,好讓不熟悉它們的食客也能找到一個不太陌生的入口。好比英文成了國際語言,可以使我們和世界各地的非英語族群溝通;經過美國改選過的西式飲食文法,也成了我們不同食制得以彼此接近的橋樑。

沒錯,頭盤———主菜———甜品這種三段式的飲食文法確實是由美國人普及的,比起意大利和法國,這是一種比較簡單的吃飯結構。而這幾個地區的人大可不斷爭論誰是源頭正宗,例如「Entrée」,今天的法國人說它是頭盤,但大部分的美式西餐都會在餐牌上用它來標明主菜的部分(其實從字源上講,「Entrée」是「進入」的意思)。可有誰會真的在乎這些爭論呢?同樣地,很有民族自尊心,很提防「文化帝國主義」的人,也一定會討厭這種「英語霸權」式的飲食霸權,覺得必須抵制。然而,語言與文化的傳播、混合,以及演變,又豈能任憑人意操縱?久而久之,它自會生出一番出人意表的新景象。

就像三藩市,這個文化熔爐般的城市,Dan Jurafsky身為當地居民,就在它街上的餐廳發現了一股新趨勢。一方面是許多非西式食肆開始不理美國飲食的三段結構,按著原有文法該怎麼上菜就怎麼上菜。另一方面則是新派的西餐,模糊了頭盤和主菜的區別,或者任人挑選組合以兩三道頭盤完成一餐;或者把每一種菜式分成大小兩種份量,你愛當它是頭盤也好,愛當它做主菜也好。在他看來,這種正在全球悄悄流傳的新潮,乃是亞洲飲食「逆襲」美式飲食文化的表現,習慣了三段順序的美國人也要開始放大胸懷,在吃喝上頭發現人類文化的多樣與彈性。

2014年11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瓶中信

【蘋果日報】大陸三不五時就會有禁書的消息,今年夏天我就聽過一則傳聞,關於一部很受歡迎的史學著作(不是余英時先生的書,請勿誤會),他們說那部書快下架了,要買得趕快買。起因是一封告狀信,大意是控訴這部書扭曲國史,詆毀光輝悠久的五千年華夏文明。根據傳聞,這封信寫得很「左」,看得出是外行人手筆,許多內容都和當今史學界的認知相去甚遠。例如中國信史的開端,那部書說夏朝的存在與否,仍有爭議;這封信的作者就很不高興了,覺得這些話非常惡毒,用心叵測。

有意思的是一封尋常告狀信又怎能有那麼大的威力呢,居然可以惹出這番小小風波?原來作者的身份不尋常,他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老科學家。朋友們說到這裏,也就明白了,「就是老頭嘛,頭腦頑固」。但我卻一直放不下這則消息,回頭反覆地想,一個有名望的長輩學者又怎麼會寫這樣的信呢?這再也不是一個需要用告狀來自保的年代了,所以揭發他人論著的「問題」並不會為自己帶來任何好處。可見他是真的很生氣,真的很看不慣那部史著,真的感到自己必需做點什麼。在他而言,那或許還是義憤吧。

然而,看完一本書之後,你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同意作者的見解,跟着寫一封信給政府部門,要求他們禁止這本書的出版,這難道是正常的嗎?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正常的情況是寫一篇書評,想辦法找個地方發表(就算自己貼到網上也好),好把你的看法公諸於世,讓讀者自己評理,不是嗎?你不贊同一種意見,究竟是該反駁它,還是乾脆委託權力去徹底消除它的存在呢(即便你認為那種意見是政治的,是『大是大非』的決斷問題)?

這則朋友們拿來在飯桌上當笑話的消息,讓我難過良久。因為那位老人相信告狀信是對付異見的方法,就算不是唯一,至少也是有效的方法。是什麼樣的環境和氣氛使他覺得這是個好方法?身在香港,我們或許很難想像,會有一個能接這種信的政府部門,它不只能接到這類告狀信,而且還有資格據此評斷一本書的價值,更可以決定它還能不能繼續在市面上流通。也就是說,因為先有這麼一個部門,並且真有這樣的渠道,所以那位老先生才能肯定那封信可以起到消除「邪說」的作用,於是他就不用寫書評了。他放棄了對公眾說話,也放棄了向那些已經看過這本書的讀者們講理的機會;他的選擇是對少數人說話,然後防止更多人成為該書的讀者。末了,他還要覺得自己站在了正義那一邊。

設法封堵自己不同意的異見,當然要比辯論有效,因為辯論和對話總是預設了自己會輸,而對手不被說服的可能。所以我們才會老是形容一個不容異見的政府「不自信」,因為他們不願把自己拖進一個交談的情境,不願接受自己可能會在道理上說不過人家的結局。但是對於這位非常憤怒又非常有正義感的老學者而言,他就恐怕不是在害怕自己無理了;恰恰相反,他是極有自信,認為自己知道了真理,並且認為告狀和禁書也是真理運作的正常方式。他是對的,他討厭的那本書是邪說;而真理壓倒邪說,自然也是對的,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來壓倒邪說。

前一陣子,禁書的傳聞終於也傳到我頭上來了,於是有記者採訪我的感受。但說實在的,我又能有什麼感受呢?除了和余英時先生並列一張名單,是我這輩子都沒想過的事之外。最大的問題在於假如這是真事的話,我也不會知道拙作在大陸被禁的確切理由;就像許多被「敏感」的人似的,你永遠無法得知自己為什麼「敏感」了,是你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嗎?你不知道,你只能自己領會,也讓別人猜測其中的玄妙。既然不曉得自己寫錯了什麼,感受也就無從說起了。

我真正在意的,卻是好些歡欣鼓舞的網民,他們看到了傳說中的禁書名單之後,很是暢快。有的說:「這堆垃圾早就該拿去燒了」,有的認為「那些廢物留在這裏一點用都沒有,禁得好」。看來他們也和那位老科學家一樣,十分自信,十分同意禁書是證明真理的途徑。但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肯定自己,又如此肯定禁書是個比交談更有利於通向真理的道路呢?我難以理解,因為我幾乎從未擁有過這份信心。每次寫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我總會後悔,生怕自己見識不夠,思慮不周,言不盡意。我想,我和他們的最大分別,就是我時常暗自懷疑自己其實錯了。

故此,我愛看批評我的文字,近乎自虐般地愛。就算發現它們並不總能叫我心服,但也一定能啟發我想得更多。例如一位常常斥責我「賣港求榮」的博客,我就跟隨了他好一段日子,甚至想過好好回應。只是這位博客也是個有自信的人,他的首頁銘言是要叫「君子笑,小人哭」,可見他不只正確,而且還是道德上的正確;笑着贊同他的人都是君子,哭着臭罵他的人則都是小人。你該如何與一個這麼正確、永遠正確的人對話呢?或者是有辦法的,起碼他不會贊成禁書;只不過我累。看見那些歡迎禁書的網民,想起那位寫信向政府告狀的學者,我的感受就是疲憊。

文革結束之後,中國上演的第一齣外國話劇是布萊希特的《伽利略傳》。根據導演黃佐臨的回憶,曾經在學術界「又紅又專」的氣氛底下備受折磨的大數學家華羅庚,當時正好就坐在他身邊,在看到最後一場戲時,華先生終於忍不住哭了。為什麼以「疏離效果」著稱,反對引動觀眾情緒的布萊希特竟能令華先生哭了起來呢?那是因為這次演出的改動相當大,把原著裏比較複雜的伽利略變回一個大家熟悉的科學英雄。他被人告上宗教法庭,迫着為自己的「邪說」認錯屈服,埋沒良心,原來就是想要換回一點時間,好完成自己的論著,留諸後人評判。那最後一場戲是他的懺悔,雖然一時忍辱是為了更遠大的目標,但他究竟出賣過自己的信念,想來還是難過。華先生就是看到這裏,感同身受。當年,看過這戲的知識份子又有多少人能不聯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們大概都會悲哀過去幾十年的遭遇,同時又不免長嘆,那段靠權力來判定學術真理的日子終於完了,以後大概不會再臨。今天寫下那封告狀信的老科學家,當時是否也曾如此想過?

後來有人闢謠,說包括余英時先生在內的那張禁書名單不實,便有朋友替我鬆了一口氣,同時勸我這兩年最好避避風頭,少談政治。但是一個做評論的人,活在當下,又該如何寫一些可避風頭的事呢?除非我能知道天體運行的原則,或者類似的真理;可我不能,我只有一點極可能是錯的觀察和意見,說給同代人聽。

加拿大作家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最近寫成一部小說,要直到一百年後才能公開。那是個蘇格蘭藝術家的主意,叫做「未來圖書館」,設在挪威首都奧斯陸近郊一塊種了一千棵樹的小林裏,就像個書的時間錦囊,此後每年邀請一位作家提供一部新著封存,直至2114。2114,那時候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挪威仍然存在?這個計劃還在執行?還有書嗎?還有一種叫做讀者的人嗎?這真是作者與讀者之關係的終極挑戰,名副其實的「讓時間來證明一本書的價值」。忘了在哪兒讀到這句十九世紀某位法國作家的話:「憑什麼相信時間能夠淬煉出經典?憑什麼相信後人的眼光?我們怎麼曉得以後的人不會像我們一樣愚蠢」?再說,你又怎樣去為一些百年後的讀者寫作呢?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艾特伍德闊達,她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反正一個作者「不會知道誰在讀她的書,也不知道讀者的性別、年齡、職業、種族、國籍和身份。寫作,本來就像瓶中信。」如果不能說話給同代人聽,那就把自己這番關於今日的造像留給後人罷。他們或許會笑話我錯得離譜,發現我們這一代人並不比他們聰明,看見我愚蠢地生活在其中的這個昔日世界;又或許,有極大的可能,他們根本沒有機會收到我的留言,因為大海表面早已被玻璃瓶子填滿,浪潮碰撞出一片片碎裂殘渣。

2014年10月19日星期日

梁文道:最後的月食,永恒的羅馬(羅馬的最後一日.下)

【蘋果日報】羅馬開端容有疑問,但其末日卻是個定數。就像許多大人物似的,出身寒微,沒人在意,所以就連生日都不重要了;可等到他死,大家卻都驚嘆,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呀。因此,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是個永遠被人紀念的日子。

末代皇帝君士坦丁與「新羅馬」的建城者同名,但他沒有任何得到「大帝」稱號的機會,因為傳到他手上的這個帝國,除了一大堆令人聽得頭昏腦脹的官僚頭銜之外,早就只剩下一具敗落殘破的軀殼了。難得的是,在東羅馬帝國的最後五十年裏,王公大臣居然還在好整以暇地爭奪那些毫無實質意義的空銜,為了名義上的高低勾心鬥角,果然一副末世景象。好在君士坦丁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斯蒂文.朗西曼說他「為人正直清廉,從未做過有辱斯文之事。在處理與其桀驁不馴的兄弟關係時,他也表現得慷慨仁慈。在帝國臣民眼中,他也是一位親民寬厚的君主,深受愛戴。因此,當他作為皇帝進入君士坦丁堡時,得到了首都市民發自肺腑的擁護」。不只如此,他還知人善任,沒有門戶之見,以其魅力聚集了一群能臣幹吏。難怪後來有人認為,這時期的君士坦丁堡朝廷乃是帝國近百年來最有朝氣最能幹的。

真是夕陽無限好,就在最危急的關頭,向來以實際狡詐著稱的威尼斯商人竟然伸出援手,誓言絕不離棄君士坦丁堡,他們把留在城內的商船悉數改裝成戰艦,決定要為聖馬可獅子的尊嚴而戰。更加讓人意外的,是威尼斯死敵熱內亞人的加入,年輕將領朱斯提尼亞尼(Giovanni Giustiniani Longo)招來七百名志願軍,趕在土耳其大軍圍攏的前夕抵達。熱內亞人和威尼斯人盡棄前嫌,願意共同守護這座孤城。皇帝非常感激這些異常英勇,共赴大難的外國友人,同時又派人動員全城可用力量(包括修士)準備決戰。清點了一下,他發現能夠投入戰鬥的人數不足七千,要守護的城牆卻長達14英哩。城外,則是奧圖曼帝國的十萬部眾,其中包括了攜帶火器與巨炮的精銳禁衞軍,揚塵於萬里之外的安那托尼亞騎兵團,以及正在攀越山嶺而來的新造巨艦……。

這場慘烈的戰鬥已經載入史冊,攻守雙方的勇氣和計謀都不必再說了。值得一記的,倒是五月二十四日之後的月食。「五月即將過去,在花園及灌木叢中,玫瑰盛開了。然而月光是慘淡的,對拜占庭人而言,既然月亮是帝國的象徵,末日即將到來的想法,沉重地壓在他們心頭」。

於是,在這令人絕望的時刻,拒絕臣下逃亡建議的皇帝召開了御前會議,並且就像小說和電影裏頭那些真正的悲劇英雄一樣,發表了一番關於命運與犧牲的演說。他談到了真正的信仰,以及這座偉大城市的高貴歷史;又提醒臣民勿忘自己乃古希臘先賢與羅馬列代英豪的傳人,不可愧對夙昔的典範。他還特別感謝專程趕至的義大利人,因為那是俗世中最不可思議的情誼。至於他自己,他說,他已經交出了自己,為了子民,一個皇帝的性命就該如此付出。然後他宣佈最後的決戰將至,不必懼怕令人聞風喪膽的土耳其重炮,也不必懼怕金角灣對岸如林的旗海,在上帝的眷顧之下,君士坦丁堡絕不退讓半步。聽罷這番講辭,所有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向皇帝宣誓。而皇帝則一一走到每個人的面前,請求他們原諒自己之前的過犯。「人們紛紛互相擁抱,就像壯士赴死前的表現一樣」。

接下來,就是聖智大教堂的最後一場彌撒。這場彌撒不只絕後,而且空前,因為此前紛爭不息的天主教徒與東正教徒終於達成了合解。羅馬認可的樞機主教和君士坦丁堡牧首最後一次身着華服,在高聳宏大的穹頂之下共同主持儀式。原本誓不兩立的信眾在基督君王、殉教聖人,以及羅馬歷代皇帝的馬賽克造像眼前,齊心告解。

禮成,所有大臣和指揮官彼此告別,各赴崗位。皇帝則騎上他的白馬巡視城牆,確定一切井然有序。他的家人和朋友們記得,那是他們見他的最後一面。

五月二十九日傍晚,血流成河的君士坦丁堡已經被洗劫得差不多了,「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這時才在衛隊的簇擁下凱旋進城。他策馬緩緩步向餘暉照耀的聖智大教堂,然後在門外下馬,在地上拾起一捧泥土撒向自己的頭巾,以示謙遜。在他的長老教士登上祭壇,高呼「唯有阿拉,別無他神」時,他跪倒地上,感謝為他帶來勝利的真主。

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呢?其屍首何在,至少有四、五個版本的說法。但他生前的最後一刻,倒是只有一則見證。大門被攻破的時候,一片混亂,裏頭是往外逃命的亂眾,外頭是源源不斷的土耳其士兵。皇帝的一個部將大喊:「與其苟且偷生,毋寧以死殉國」。皇帝立刻摘下了肩上的皇家紋章,手舉刀劍,與他和少數左右奔向迎面而來的人潮,然後就此消失在歷史當中。

一瞬間,拜占庭覆滅的消息傳遍歐洲,各國王室震驚不已,許多人都在懊悔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伸出援手,聽說君士坦丁的故事之後,更是慚愧不已。就連遊吟詩人都為他譜頌哀歌,稱他是真正的奧古斯都,羅馬的繼承者,「其高貴遠非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這樣的暴發戶可比」。

如果卡蘭迪尼(Andrea Carandini)沒錯,羅馬真是在公元前七五〇年四月二十一日建城,那麼到了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這就是兩千兩百多年的歲月了,一個人類史上最久遠最長壽的政治符號。又由於它是符號,所以它是永恒的,沒多久,便產生了「第三羅馬」誰屬的爭論。首先是奧圖曼帝國的蘇丹,由於穆罕默德二世身上真有拜占庭王族的血脈,又由於他征服了拜占庭,所以在日後蘇丹那一長串使人目眩的稱號之外(例如『真主在大地上的投影』、『四片海洋與三座大陸的王者』、『地平線的主人』),還有一個表面看來比較謙遜的「羅馬人的凱撒」。其次是俄羅斯的沙皇,因為他已經成了東正教世界的唯一守護,承襲了宗教上的法統,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宣佈莫斯科就是最新的羅馬。也不能忘了「既不神聖,又與羅馬無關,更加不是個帝國」的神聖羅馬帝國,他們自認是查理曼大帝的後人。三種信仰、三種語言,三個羅馬,直到今天,這三個「第三羅馬」盡皆如霧退散。即便想把柏林變成「最後羅馬」的希特勒,也卧倒在了「第三帝國」最後地堡的血泊當中。可羅馬,做為一個野心的獎賞,權力的空想,卻始終長存不朽。猶如海市蜃樓,因其虛幻,故此不滅。

2014年10月15日星期三

梁文道:月餅能當甜品嗎?(為甚麼中國菜沒有甜品二之一)

【飲食男女】甜品果然是用另一個胃來消化的。所以無論吃得有多飽,要是正餐之後來了一道甜品,我也還是吃得下的。特別是豐盛大餐,如果欠了甜品,我就總覺得它好像少了點甚麼,一頓飯似乎因此未能完成。既然甜品這麼重要,為甚麼足以傲世的中國菜卻好像沒有多少上得了餐桌的甜品呢?這不只是我的偏見,而且還是許多食家的共識,劉健威兄就寫過好幾回這個問題,批評中菜對甜品的漠視。正是由於選擇原本不多,所以香港發明的楊枝甘露才能紅遍大江南北,幾乎甚麼菜系的中國餐館都能見到這款甜湯。同樣道理,中餐廳往往要不是在結尾時送上一盤切片水果,就是推出一列包含雪糕在內的西式甜品,因為我們真的沒有太多招式可用。

但仔細再想,就會發現這真是一件沒有道理的事,難道中國人就真的不愛甜食,不懂得創造口味帶甜的東西嗎?當然不,我們在上個月才吃過的月餅就是甜食,而且花樣不少。廣東人的老婆餅,北京人的驢打滾,浙江人的豆沙糉,這豈不全是上佳甜食?問題只是我們很難在尋常正餐吃過之後還要多來一份老婆餅和豆沙糉罷了。不只是吃不吃得下的問題,更是它們適不適合當做菜後甜品的問題。想像一下,筵席之上,你連炒飯都吃過了,你還會想要豆沙糉嗎?換句話說,我們有很多甜食,只是它們多半很難放進正餐之內而已。

Dan Jurafsky的《The Language of Food》我已經在這裏介紹過好幾回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再說說它,因為這本書實在是近年飲食文化類書中的佳作,幾乎每一頁都有教益,其中一章的題目更是《Why the Chinese Don't have Dessert》,正好解決了中國甜品的謎題。

這位語言學家建議我們把不同的食制看成是不同的語言,就像語言,各地菜餚也有它們自己的文法,它們規定了一個食制內各種菜款、調味,以及烹調技術的組合方式。就拿上菜的順序來說吧,今天美國人的一頓正餐通常包括了頭盤、主菜,和甜品,法國人往往在主菜和甜品之間多加一道芝士,意大利人則傾向在主菜之前另上一盤pasta。這些順序就像句法一樣,不能亂來,正如英文的動詞總在名詞之前,eat chocolate不能變成chocolate eat,意大利菜的pasta也絕對不能在吃過甜品之後才上桌。

但無論這幾種西方食制的文法有多不一樣,它們也還是彼此接近的。例如甜品,它一定得放在一餐飯的結尾,甚至「dessert」這個字就已包含了收尾的意思。「dessert」來自法文的「desservir」,原意是「to de-serve」,指的是把之前放在桌上的東西端走。也就是說,一頓大餐吃過,魚蝦牛羊等各款菜餚這時候都可以拿走。然後清一下桌子,就能上些甜品點心了。所以今天的西餐廳侍者總會在主菜之後稍稍整理餐桌,講究些的更以一柄銀匙掃去桌面上的麵包殘渣,以待甜品上場。這真是字面意義上的「to de-serve」。

2014年10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拜占庭的夜鶯(羅馬的最後一日.上)

【蘋果日報】始於一座城市的帝國,最終也終於回到了一座城市。

今天去到伊斯坦堡的遊人,大概很難從這座天際線被呼拜塔勾勒出一道道弧線的城市,聯想起那個曾經主宰過整個地中海世界的帝國。然而,在它剛剛被命名為「君士坦丁堡」的那段時期,這座城市的居民和統治者卻十分認真地把它當成羅馬來看。不只是綿延數十公里的高架引水橋,不只是通往一切方向的石砌大道,甚至不只是那比老羅馬城原版還要壯觀的賽馬車競技場,他們還在這個新城指認出了羅馬的七座山丘,以及一條他們居然覺得可與台伯河相比的小溪。羅馬就像一個懸浮在天上的空中之城,是一個理念,一個至善城市的典型,如今離開了敗落腐壞的義大利,帶着原有的建築與地貌,空降在這兩片大陸之間的岬角上方。在這裏,他們重建羅馬,重建出整套帝國的規模。

那年頭,西羅馬帝國漸漸陷落,新興的「蠻族」王國忘記了羅馬人洗浴的優雅和奢侈,使得歐洲回到了充滿汗味的粗野世界,再也沒有人懂得怎樣雕琢出一具潔白完美的大理石美少年,更沒有人曉得皇家建制的盛大與隆重。唯有君士坦丁堡,不單保留了羅馬的法統,皇帝的血脈,而且還踵事增華,以繁複神秘的東正教禮儀塑造出一個金黃色的夢境。任何想知道千年以前東羅馬帝國是什麼模樣的人,都可以在想像中把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頂拜占庭式的馬賽克鑲嵌畫,填滿伊斯坦堡聖智大教堂的每一方吋,然後你得到了一座在萬盞燭光下幻射出無窮金色光暈的神聖空間。在重大的儀式當中(例如皇帝登基),這裏頭香煙繚繞,靜謐莊嚴,唯有詩班反覆唱誦希臘之聖詠,在舉世最大的穹頂裏迴響出一陣陣六翼天使鼓動翅膀的聲音。然後沉重的大門開啟,陽光忽然從門口照出一條道路,即將就位的皇帝和他那一列衣飾華麗得不可思議的皇家儀仗,用最緩慢最慎重的步伐,花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才沿着這條光線鋪成的聖道走上祭台。百萬人口和滿城的宏偉巨廈為背景,這番極盡繁冗的表演曾經嚇壞過無數外來訪客,使他們深信自己看到了傳說中的羅馬;它甚至還讓親赴大典的俄羅斯王族自此改宗東正教,只為了它的美。

誰敢說它不是羅馬?就算只剩半壁江山,可東羅馬帝國好歹也還是個橫跨兩洲的帝國。十四世紀之前,任何西方大使要是膽敢揣着一封寫着「致希臘人皇帝」的國書到訪,都會被他們不客氣地拒之門外,因為他們真的認為自己是羅馬;儘管他們講的是希臘文,並以傳承了希臘文化而自豪。至於那些來自義大利羅馬說着拉丁文的人,君士坦丁堡的「真羅馬人」則管他們叫「拉丁人」。

好景不常,後來就連皇帝也都不介意自己只是「希臘人的皇帝」了。

「1400年聖誕節,英王亨利四世在他位於伊森的行宮舉行了一次宴會,不僅為了慶祝佳節,更重要的是為了歡迎他的一位特殊貴客──希臘人的皇帝曼努埃爾二世。後者已經遊歷了義大利,並曾於巴黎短暫駐留。其間法王查理六世一度將羅浮宮妝點一新,以款待這遠道的貴賓,連索邦神學院的教授們也因能與如此博學多識的帝王會晤交流而感到歡欣不已。

英國人為拜占庭人的高貴舉止所傾倒,他們潔白如玉的長袍也令人們印象深刻。然而,儘管皇帝身份高貴,頗得好感,英法兩國王公貴族們卻只能令其敗興而歸──皇帝此行專為祈求西方基督教國家援助,以對抗東方入侵的穆斯林異教徒而來,然而他的夢想落空了。亨利國王的大法官阿斯克的亞當回憶道:我細細忖量,如此高貴的基督信仰貴族卻被東方的薩拉森人逼迫得走投無路,以致要遠赴西方乞援,這是多麼可悲。哦,古羅馬的榮耀如今何在」?

沒錯,古羅馬的榮耀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千百年來,想過這個問題的何只寫下前引那兩段話的斯蒂文.朗西曼(Steven Runciman)。可他的《1453──君士坦丁堡的陷落》(1453: The Fall Of Constantinople)卻是這一連串沉思史上最漂亮的問號。幾十年前的老書了,雖然後出的研究完全無損其經典地位,但到底還是上兩代學術研究的成果。可幸最近譯出此書的大陸學者馬千不只把它變成漂亮可讀的中文,還罕見地附上大量譯註,一方面糾正了原著的錯誤,另一方面則為今日的中文讀者補上了必要的新知見,真下了不少工夫。

說起來,這位斯蒂文.朗西曼爵士也是個現世少見的奇人。他五歲就懂得拉丁文和古希臘文,在劍橋念書的時候想要師事快退休的拜占庭史名家J.B.伯里,但後者為了刁難他,故意要他翻譯和整理一堆保加利亞語文獻,沒想到這少年奇才沒兩下工夫就全部搞定。最神奇的還不是他通曉十幾種語言,而是他乃最後一代「貴族學者」,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他繼承了祖父的遺產(當然他也繼承了父親的子爵爵位),然後就脫離了營役勞碌的學院生涯,自此單憑興趣工作,成為一代中世紀史大師(尤以十字軍史著稱)。出身高貴,腰纏萬貫,學富五車,他的日子也過得格外有趣,曾為溥儀演奏鋼琴,替埃及國王講解塔羅牌,在伊斯坦堡的佩拉酒店中過德軍流彈,更在拉斯維加斯拉中兩次老虎機頭彩,是真真正正的風流人物,後世不見,只餘傳說。在他筆下,君士坦丁堡的末日自也流瀉出一股古老王朝的暮日霞光。

那時節,曾經雄霸一方的帝國早已被新興的土耳其人步步進逼,蠶食至空餘首都的困境,仰人鼻息,苟延殘喘。而這最後的領地,羅馬的傳人,也早就荒敗到了令人嘆息的地步。原來過百萬的人口,這時居民不滿十萬。過去叫人目眩的皇宮,也成了再也無力維修的廢墟。更荒誕的是城市竟然退回到鄉村四佈的原始狀態,號稱永遠不可攻破的巨大城牆之內,一個居民區與另一個居民區之間隔着的是一片片果林菜園。1437年,從義大利來的佩德羅•塔法(Pedro Tafur)所看見的君士坦丁堡,再也不是那個高塔林立,艟帆千里的壯美大城了,他紀錄的,反而更像是牧歌裏的田野:「春天城市裏開着大量野玫瑰,入夜後,夜鶯在樹林裏歡唱」。

2014年10月10日星期五

梁文道:北京為什麼擔心?(這本難念的書之二)

政治是種感知的藝術。對於大部分香港人而言,眼下這場佔領行動究竟是不是「革命」,或許並非首要問題,因為「革命」是抽象的,但參與者的行為和表現卻是肉眼可見。正如許多在9月28日之後才決定跑去現場的市民,他們當然在乎政改的議題,但他們更在乎的卻是警方居然對學生用上了比當年對付「韓農」還要多的催淚彈。不要忘記在世貿部長級會議那年,許多香港市民對韓國農民態度的轉變;一開始是冷漠,甚至還有些討厭他們在行動上的力度,可漸漸地卻轉成了同情,進而支持。為什麼?這就是感知變化的效果。

兩種香港人

若從這個角度來看,佔領與反佔領,與其說是政治立場的分別,倒不如說是兩種香港人的分別。這個區別也許太過簡括,太過不科學,但經過媒體和社交網絡的呈現,卻一樣有着非常具體的力量。一種香港人犯法,但卻簽過同意書,願意以良心接受法律制裁;另一種香港人反對人家犯法,同時還「反暴力」,結果卻以既暴力又犯法的手段來表達主張。一種香港人會在行動現場做功課,打掃環境,回收可再生垃圾,而且還禮貌周到;另一種香港人卻滿嘴粗言、態度兇暴,不止打人,甚至公然性侵犯對手(還說什麼出來示威就要接受非禮)。

這兩種香港人就連組織行動的模式都是不同的,葉劉淑儀女士認為佔領行動的支持者既有大量物質支援,又有高效靈活的效率,可見它「背後一定有組織」。但只要稍為做過功課,稍為留意過去幾天網絡上的情况,都該發現佔領行動的特色恰恰是一種「無組織的組織」,一種多點橫向連結的「蛛網式組織」。9月28日之後,同時出現了旺角和銅鑼灣等兩個新「戰場」,並不是什麼神秘地下組織之功,而是網民自發商議的結果。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見到整個行動少了一個足以號令全局的中心,沒有誰能保證人家一定會聽他的話,也沒有誰有把握能代表全體行動者去和當局談判。但另一方面,這類人集體自我學習的能力也較強,在行動花樣上屢屢應變升級。相比之下,反佔領人士的行動就真是系統得多了,要戴口罩就戴口罩,要咬飲管就咬飲管,進退有序,收放自如,就只差幾輛大巴帶人到場罷了。若說這不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恐怕建制派自己都不會相信。

最後,更別忘了這兩類人的構成。一類人以學子為主,錯以社工、教師、文化人,以及中產階級,多半擁有不錯的教育程度。另一邊則是大叔大嬸,以及黑社會成員,衝勁有餘,但卻說不清自己到底想來幹什麼。簡單地講,這兩類人的分別就是兩種香港人形象的分別。對於仍未捲入風暴,多少還站在中間的市民而言,你猜他們會認同哪一類人?希望自己是哪一種香港人呢?

說到這裏,我們就可以來探討一個更加要緊的問題了,那就是北京為什麼應該擔憂。

失去整代年輕人

借用劉細良先生常說的那句玩笑話,前述兩種人的不同乃是「先進生產力」與「落後生產力」的分別,是知識結構的分別,「有型」和「冇型」的分別,甚至還是世代的分別。在過去兩年之間,這兩類人的分別已經打上了非常鮮明的政治印記,形成一連串形象上的等式與對決:撐梁振英 = 支持阿爺 = 教育程度不高 = 粗糙老土 = 收錢辦事 vs. 反梁振英 = 不服阿爺 = 教育程度較高 = 斯文有型 = 自動自發。又由於這兩類形象等式往往還代表了代際的差異,所以我們不妨大膽地講,北京和建制派過去十幾年來一直念茲在茲的「人心未回歸」,經過兩年多來的局勢演變與政治操作,終於演變成了今天的「人心不回歸」。任何北京來人,過去幾天只要到金鐘街頭看看,又或者瀏覽一下網上的討論,大抵都會得到如此結論﹕我們已經失去了整代香港年輕人。

狼來了隨時成真

在過去兩年多的日子裏頭,我們時常聽到有人像葉劉淑儀女士一樣,懷疑這些反對行動背後是否藏着一個很厲害的組織。也時常看到許多意見就和最近《人民日報》的評論類似,指摘這些反對行動是「海外反華勢力」煽動的結果,不止有走向「港獨」的嫌疑,甚至還「意圖顛覆國家政權」。我不敢斷定這些講法究竟只是政治策略上的一套定性修辭,還是有關部門的真實認知。可我想在此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那就是這一切都有可能成真。如果上述說法是他們認真的判斷,那麼他們大概會慶幸自己預言的準確;如果那只是用來嚇唬人的招數,這可就真是「狼來了」了。「港獨」會有的,「顛覆國家政權」會有的,就連「海外反華勢力」也大有成真的機會。

這一切北京噩夢的基礎之一,乃在於這次佔領行動的道德特質。大家不妨重溫一下「佔中三子」一路以來的言論,其實他們的目標一直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避免佔中的發生。因為「佔領中環」只是手段與籌碼,它真正的目標是要一個沒有篩選的普選。可是原有目標一旦落空,手段本身就要升格成目標了。誇張點說,這大概類似藏地的自焚,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行動,一種它本身就是道德義務,再也不求任何實效的行動(說白一些,那叫做「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後世一個交代」)。眼下的僵局顯得那麼難以化解,正是因為行動者本身也知道他們的訴求很難得到滿足(就算不是原始佔中成員,一般跑去支持的市民大概也不會相信中央會讓步吧),當談判雙方都曉得共識不可達成的時候,談判又有什麼可談的呢?

這種行動本身就是道德義務的想法,本來十分違反大家心目中香港人那十分實際的性格,於是它也就成了一具潘朵拉的盒子,打開了部分港人質變的機會,使人感到再不實際的目標也是可欲的,再不現實的理想也是值得追求的,不可能的事其實是可能的。

比方「港獨」。它原是香港政壇的最大禁忌,儘管有不少人認同「本土」和「命運自決」,但獨立到底是說不出口的。正如呂大樂先生此前提出的,政治上本土傾向的尷尬就在於他們一方面不願碰「港獨」,但另一方面又舉不出任何可實踐可操作的具體主張(例如「城邦論」,在北京眼中,它或許不離港獨太遠,因為都涉及到國家政體和版圖統治形式的變更)。更大的問題是它太不實際,根本沒有成功的機會。但是,在今天一整代土生土長的香港年輕人「被丟失」的情况底下,在不可能的事情也值得一試的氣氛底下;更重要的,是在現在這麼簡單的佔領示威也被打成「港獨」的實際環境之下,大聲說出「香港要獨立」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今天具有本土傾向的政黨或許猶抱琵琶半遮面,明天會不會就有些政團乾脆直接坦白地模仿「新芬黨」,把「自治」甚或「獨立」列作根本綱領?

在中國認同降至新低點的氣候裏,近日香港民間輿論對「民主回歸」以及一切染有「大中華膠」色彩人士的聲討,完全可以理解。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香港普選難產的困境,豈不也正應了早輩「民主回歸派」的那句﹕「中國沒有民主,香港就沒有民主」?無論這兩年來的本土傾向有多濃烈,無論陳雲先生的種種謀策在其信徒眼中有多麼厲害,我想大家都很難否定中央政府在香港政政改一事上的作用與角色。不管你紀不紀念六四,也不管你反不反「蝗蟲」,香港有沒有真正開放的普選,其現實的決定權並不在港人手上。既然一個不接受「西方歪路」的中央政府不容香港民主,既然在香港爭取民主就有「顛覆政權」之嫌,所以有人可能就會試着走一條和「港獨」同樣激進,但立場截然相反的道路,那就是乾脆把「支聯會」多年來「結束一黨專政」的口號化作行動,真正幹起支援內地民運的革命大業。

表面上看,這兩種主張都很不現實,就算做起來也無異於螳臂擋車,參與的人絕對不會太多。但激進行動從來不必人多,真正有志於「疆獨」的維吾爾人也不是這麼多吧。就算不用恐怖手段,多了一群人以類近「法輪功」的手法在各大自由行要點散發載滿「六四真相」和「大饑荒真相」的傳單,向所有內地駐港人士和留學生心戰宣傳,那也足夠北京當局頭痛了。更麻煩的是這兩股「後民主派」的激進力量還有一個天然的理想舞台,香港到底不是西藏和新疆,不能說封鎖就封鎖,說嚴打就嚴打,它只會比西藏和新疆更難搞。又由於焦點不在民族和宗教,而在於民主等普世價值的落實,所以香港各種運動對內地年輕一代的影響也遠非西藏和新疆可及。所以,香港不單是另一個西藏和新疆,對北京而言,它是真正具備顛覆力量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境內前線」。以上所言,是否誇大,我們只要留意一下網上討論的動態,就可以有些感受。

提供改變中國管道

然後就要說到所謂的「海外勢力」了。其實這麼多人在談「英美反華勢力」,什麼「黃之鋒接受美軍格鬥訓練」,劉迺強先生所說的「港美中心在大學活動」云云,全是過分誇大,明眼人統統曉得。沒有比陳方安生女士和李柱銘先生等經常外訪的政治領袖更知道真相的人了,那些駐港外交官與外國議員根本做不到什麼,頂多就是「口舌服務」罷了,他們的言論與其說是講給中國人和香港人聽,倒不如說以本國選民和上級為對象。實利所在,他們也有機會像戴卓爾夫人的前秘書一樣,說變就變。即便如此,由冷戰時代「美新處」的工作,與「顏色革命」時一些基金會的運作經歷來看,某些「休眠」機構被喚醒,以及某些力量的藉機進入,也是大有可能的。因為香港的局面已經開啟了一個國際地緣政治轉變的機會,這裏提供了一個漸漸改變中國的管道。

總的來講,對管治者而言,香港的情勢真是說有多糟就有多糟,所有他們預言過的東西都有逐步成真的機會。我現在想問的問題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決策者之前似乎看不見這麼明顯簡單的局勢演變?比起開放普選,香港法律體制的超載與政治力量的激進化,哪一種結局更加可怕?有沒有避免這些情况發生的辦法,又有沒有挽回危局的選項?如果沒有,那些原本可以使用的選項,以及可以制止情勢惡化的方式,又是怎麼消失的呢?

2014年10月8日星期三

梁文道:食肆叢林(如何寫臭一間餐廳之二)

【飲食男女】分析過成千上萬的美國網上食評之後,語言學家Dan Jurafsky發現,比起正面評論,負面的意見通常會更容易變成一則則故事。比如說從走進餐館,接待員的冷漠態度開場,逐漸演變出每一道菜上桌時不可思議的誤失,一直寫到最後向經理投訴卻反而得到更加無禮的對待之高潮;整個評論可以一字不談食物,但又有頭有尾敍述完整。相反地,唱好一家餐廳的文字就比較簡單,也比較抽象了,無非是食物很好,服務很周到之類的陳詞濫調。不只如此,在這些令人難忘的飲食災難敍事裏頭,敍述的主詞往往是眾數的「我們」,而非單數的「我」。也就是說,難受的人不只是我自己,還有許多與我同行的友伴;可見那次經驗的受害者是一整群人,他們全是見證。

為甚麼會有這種分別?Dan Jurafsky引用另一位心理學家的見解,認為這是人類受創之後的正常反應,他們會:「感到一種要把那次事件說成故事的需要,並且用故事去表達負面的情緒」。而在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大量使用「我們」之類的主詞,則是想在人群之中尋得安慰。同樣的情況,也曾出現在戴安娜王妃逝世之後的博客反應當中,這是一種應對次要創傷的「語言症狀」。由此可見,一次不快的餐館經驗真能讓人很受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類形容難聞氣味的字眼要比形容美味的詞彙豐富,人類述說負面感受的花樣要比介紹正面感受的方式繁雜細緻,人類對壞事的反應要比好事的反應強烈,現在就連糟糕的餐館體驗都要寫成字數更多的故事。莫非人類天生犯賤?

其實,只要把人類還原成動物,用演化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且想像我們的祖先還住在森林和洞穴裏的日子,半夜睡覺時忽然聽到一陣聲響,你可以只把它說成是「半夜裏把人吵醒的聲音」嗎?當然不行。你得準確分辨那究竟是老虎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還是洞穴上方的落石;同樣危險,同樣叫人提心吊膽,但你應對這些信號的辦法卻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是老虎,恐怕一家人得閉住呼吸默不作聲,緊緊往洞穴深處移動。如果是地震,那就得立刻拔腿跑出洞口,有咁急走咁急。不只如此,即便都是草叢和林地葉堆上的異響,你也還得學懂它們的細微分別,因為老虎與響尾蛇又是不一樣的。

沒錯,生活總有美好的一面,而且那還是很大的一面。很多時候,在樹林中撥動枝葉的不是老虎,而是野鹿羚羊等可口的獵物;但萬一這回真來了頭會把我們當成獵物的猛獸又該怎麼辦呢?田野的饋贈如此豐盛,可吃的野果數之不盡;但萬一要是不慎吃了能叫人中毒腹瀉甚至致命的果子呢?

所以我們一定得有更多的詞語去精確分類那一切危險的信息,也得用更強烈的言語表述方式去誇大它們的可怕;還得用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去教人記住災禍的教訓,說明它們的前因後果。這就像各式交通系統中的警告標識,飛機上的安全廣播,公路旁的駕駛提示。意外不常發生(所以它才叫做意外),可一次意外就足以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我們的語言習慣,等於內建了這麼一套安全警示系統。

因此,餐館老闆大可安慰自己,網上的好話還是不少的。那少數劣評之所以如此惡毒,之所以如此長篇大論、用詞刁鑽,你不一定要記在心上,氣得半夜在床上打滾詛咒。那全是我們祖先的錯,是人類這個物種演化至今的求存本能。食客走在滿街的食肆當中,就像原始人走在曠野密林裏似的,危機四伏,不得不特別關注那所有負面的事物。

2014年10月6日星期一

梁文道:他們為什麼害怕佔中(這本難念的書之一)

那天我在大埔搭小巴去港鐵站,就一路聽着前座的男士暢論時局,他彷彿早已看穿了眼前局勢,自信滿滿地說:「這還不都是泛民那幫人在搞鬼,他們的用心太險惡了……」由於他的友人表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所以他就更嚴肅也更用力地高聲強調:「難道你還沒聽說過嗎?其實有大量證據證明他們的背後有美國人支持。就連那幫學生,也都是英美煽動出來的。」

下車之後,我走進港鐵站大堂入口,迎面就是幾個穿著黑衣服的女孩在發傳單,看樣子應該是大學生吧。我接過傳單,站到一側仔細閱讀,原來上頭印着的是她們罷課的理由,以及她們對市民支持的呼籲。看完之後,我走到剛才把傳單遞到我手上的那個女孩跟前,叫了她一聲「小姐」,結果嚇了她一跳。這時我才想起,聽說這一代的大學生比較習慣人家叫他們「同學」。然後我就試着用安撫的語氣告訴她,這張傳單上頭少了印製和出版單位,這麼一來,就算單張內容再清晰有力,但出處不明,好像也還是有些不妥吧。這位個子瘦小,一頭汗水的「同學」很尷尬地笑了,斯文客氣地近乎恭敬:「係噃!真是不好意思,我一定會回去向同學們反映。很謝謝你呀,先生。」

我走開之後,又忍不住回頭,看見她已經在和其他兩位女孩認真地埋頭研究那疊單張,背包上的「鬆弛熊」小玩偶一左一右地來回晃動。這時候,積壓了幾天的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平常不太容易激動的我,終於在這最平凡的時刻濕了眼眶,原來這就是被「英美勢力」動員出來的學生嗎?

為什麼我們今天會走到這一步?社會撕裂成完全無法坐下來好好說話的兩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失去了就事論事講道理的能力,一切都着眼於「用心」、「動機」,以及「背後的勢力」。這麼熱的天氣,還有這麼多稚氣未除的少年穿著黑衣走上街頭,去為大家想望了30多年的夢想賣力;這難道不是我的過錯,不是我這一代人的失職嗎?為了追究自己沒有做到該做的事,為了試着理解當前景况的來龍去脈,我現在必須整理一下過去兩年多來的觀察和思考,說一些或許不合時宜(而且來得太晚)的話。

我沒有水晶球,執筆此刻也無法猜測目下這場聲勢浩大的佔領運動的結局。但正如許多意義重大的歷史事件一樣,它的長期效果反而要比短期的具體走向容易推論。就拿佔領運動的殺傷力來說好了,許多論者在談「佔中」的時候,一直只盯着它對社會民生的干擾,怕它破壞交通,打擊經濟。然而,要是比起它結束之後才逐步發散的力量,它正在發生的時候所帶來的影響,就真是微不足道了。

若是按照「佔中三子」原來的預估,整個行動的參與者大概只在5000人上下,如果到了1萬之數,就算是超出期望了。這1萬人應該會乖乖坐在地上,不衝擊什麼,也不破壞什麼,只等着警察清場時一個個把他們抬走。依照香港警方歷來清理示威的表現推算,在這種情况下收拾「佔中」應該不會花上太多時間,兩三個星期就叫做很長了。真正的問題反而在把這5000到1萬人統統捉回去之後。

佔中 3

 不想佔中如原來計劃般發生

表面上看,警方在9月28日當晚的行動簡直是愚蠢得匪夷所思。但我們不應該在解釋事情的時候把人想得太笨,只用「腦殘」等其實沒有說明過什麼的理由去敷衍,反而要盡量換位想像決策者的「理性」。如此一來,除了坊間流傳的想在十一國慶前清場,以及接下來我還會詳細分析的「鷹派綜合症」之外,我想得到的原因就只能是他們不想看見「佔中」的發生;準確地講,是不想讓「佔中」如原來計劃般發生。包括保安局和律政司在內的決策當局一定曉得「佔中」倡議人戴耀廷先生的構想(因為他早已清楚地在文章裏介紹過了),所以他們寧願以催淚彈和武力迅速驅走多數群眾,甚至像周融先生所說的,等民間反佔中人士「自行清場」(他的意思是這兩天我們所看見的涉黑暴力行動嗎?),盡量不要讓事情拖得太久,也盡量不要逮捕那麼多人。

為什麼?首先,警方根本沒有能力去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過萬警員每日超時工作,取消假期一兩個月,這不只是分散了正常的警力分佈那麼簡單,更是實實在在的士氣問題與資源問題。不要忘了,取消休假和加班,這全都是白花花的銀両;泛民議員更可能會在將來拿着下一份政府預算中的保安開支興師問罪。一個理性的決策者不可能想不到這種問題。

其次,更大的問題,也是「佔中」真正厲害的地方,是那幾千甚或1萬被告進入司法檢控程序之後的場面。按法律學者王慧麟先生的分析,依照香港法律,這1萬人是不能以集體代表的形式應訊的,他們必須按照具體「罪行」的類別分批甚至是單獨上庭。請想像一下,單是一個被告在警方那裏做口供筆錄的時候已經能夠玩出很多花樣了(正如好些大律師所言,一個讀歷史的大學生大可在憶述當時情景時說一下自己正在看的書,從女媧補天一直說到1949年共黨建政,而警員則必須一字不誤地死死記錄)。然後他們的案子還要經過律政司那裏一一審視,接下來才是出庭受審。1萬被告,整個司法程序走完(還不算上訴的工夫),三五年的時間大概是跑不掉的。到時候,有癱瘓危機的就不是港島交通,而是整個香港的司法體系(除非特首頒布緊急狀態,以簡易程序處理。但這又會觸發另一輪更大的問題了)。

稍識公民抗命歷史的人都曉得,它的主要舞台從來不在現場,而在法庭,尤其是在堪稱獨立健全的司法制度之下。那1萬人每上一次庭,就是慷慨陳辭表白良心的機會,這會為社會帶來多少觸動呢?假設有一位70多歲的「馮伯」今天要出庭了,會不會有支持者在庭外集會「力撐馮伯」,然後即時發動一次小型佔領行動?那幾千人在等候出庭的時候總不能不准保釋長期扣留,於是就能像現在好些行動人士一樣,被告期間又重回戰場,小股作戰地反覆抗命反覆被告。在整個程序期間,在媒體和民間輿論的關注底下,更大規模的公民抗命就有可能在道德感召的情况下發酵。比如說抗稅,同樣是犯法,同樣要上庭,但在司法體系被拖慢效率,一大批被告都還在街上逍遙而用不着收監的狀態裏,這豈不是一個成本很低而又很有吸引力的良心行動?萬一抗稅等一連串的公民抗命持續爆發,那就是沒完沒了的不盡循環了,並且可能有往外擴散漣漪般的效果。與這種局面相較,目下兩三個禮拜的交通不便和股市波動,實在算不上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當戴耀廷先生曾在上個月聲稱盡量不要在工作日發動「佔中」,以免影響金融市場,很多批評他「沒出息」的論者大概是一時忘記了「佔中」的重點所在。

 一次不計成效的道德運動

沒錯,當前的佔領運動已經超出原來的預想,幾千人呆坐場上等人清理的局面可能是不會發生的了。不過,除非所有市民自願和平散去(我們都知道這個機會不大),否則遲早還是要有一次清場行動。警方可以只清場卻不逮捕不落案嗎?就算真有如許荒謬的發展,或者他們只帶走少數幾百人;他們又能制止部分意志特別堅定的行動者去主動投案自首嗎?又能阻擋將來各式各樣小規模抗命行動的「遍地開花」嗎(不要忘了,十幾二十萬參與過佔領行動的市民要是全都沒有後果,那就等於變相鼓勵未來更多的公民抗命)?因此,或遲或早,前述景象還是要來的。9月28日的警方行動,可能是想制止這類情形的出現,但反而卻推動了它的提前實現,而且還早一步地擴大了這次行動的國際影響(國際社會的關注本來也就該在「佔中」的劇本當中,只不過未必會來得這麼快,也未必會來得這麼大罷了)。

最近幾天,很多支持佔領行動的朋友都在討論整件事應該如何收場,其中重點往往集中在它的短期目標和訴求;但萬一這些目標和訴求都達至不了,那又該怎麼辦呢?答案很簡單,不必怎麼辦,靜坐便好。因為這場運動就像戴耀廷先生所說的,早在人大決定頒布之後,便已注定「失敗」(因為它的目的本來是要中央讓步,開放一個在提名上不受限制的特首選舉)。自那時起,它就成了一次不計成效的道德運動。但另一方面,它卻也為港府和北京帶來了日後許多年都不可能徹底解決的危機。


2014年10月5日星期日

梁文道:羅馬的第一天(天朝之四)

【蘋果日報】佛洛伊德曾經在他的《文明及其不滿》裏頭以羅馬類比人類的無意識,因為這座城市幾乎保留了過往的一切。凱撒的殿堂,神廟的廊柱,以及石砌的大道,它們全都還在,只是殘缺不全,成了遺址的廢墟。在舊日的痕跡上頭,又有一層層的積累,例如哥特人入侵時所留下的傷口,以及天主教華美無匹的教堂,每一個時代都並時展現於今人眼前。它們早都過去了,但它們的記憶卻以物質的形式具體地活到了今天。這是一座搭建在空間上的時間迷宮,真的就像吾人的潛意識,充滿了線索與謎語,似乎透露了些甚麼,但又語焉不詳,往日宮室的地基決定了後來巨廈的座向,後來的建築又回頭左右了我們對往日遺物的解讀。這就是羅馬,永恒之城,所以它絕對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建成。

然而,義大利考古學家卡蘭迪尼(Andrea Carandini)卻大膽宣稱,羅馬真是一天建成的,並且有個大致準確的日期:公元前750年4月21日。

當然,他的意思並不是說包括聖伯多祿大教堂在內的所有建築都是在那天忽然間由平地拔起;他想指出的是,做為一個政治社會體制的羅馬城邦,確實有它明確誕生的那一日。

所以他在《羅馬.第一天》的一開頭就引述了佛洛伊德的老話,因為那種把城市和文明類比於無意識的想法不單是精神分析學的譬喻,還是絕大部份歷史學家的共識:一個層疊積累的複雜文明必然是漸次發展而成的,由村落聚合成城鎮,由城鎮擴大為國家,我們只知道這個過程,但卻沒有人能夠說得清這中間的關鍵時點,所謂「源頭」則多半是神話與傳說。是的,好比中國,你能在日曆上指明哪一天是「中華文明」誕生的日子嗎?他們說黃帝是我們的共祖,但他們可以確定黃帝戰勝蚩尤的準確年份嗎?當然不能,因為這只是故事而已。可是卡蘭迪尼大膽宣稱,他真找到了證據,證明羅馬由幾十個村落統合起來,正式宣佈建城的日期。非但如此,他還說那對被母狼養大的兄弟,傳聞中的羅馬之祖,羅慕路斯(Romulus)和雷穆斯(Remus),也都確有其人。

卡蘭迪尼是羅馬大學考古學系的教授,過去二十多年在帕拉蒂尼山北坡上的發掘,本就足以震驚學界,因為他找到了一段城牆,上面的銘文顯示出它似乎是由羅慕路斯所建。更加叫人吃驚的是他對那一連串發掘成果的詮釋,在把幾個現場的發現串接起來之後,他主張它們共同構築了羅馬城邦的基礎,並且全在羅慕路斯本人指揮之下完成。這套說法自然會引發極大爭議,許多學者斥之為天方夜譚,與小說無異;但也有不少學者願意聆聽這位老考古學家的大膽奇想(卡蘭迪尼生於1937年),覺得這至少是個有趣且重要的挑戰。我最早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聽說過他,當時的〈國家地理〉雜誌曾經專題報道了他對「羅穆洛斯牆」(Murus Romuli)的發現。可惜他的研究不只沒有中譯,而且還一直沒有英譯,直到三年前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推出了這本輕薄短小的《羅馬.第一天》,我才有機會讀到他自己比較完整的論述。

然而,這卻是一本令人失望的書,性質古怪,根本弄不清楚它的對象讀者到底是些甚麼人。據說這是本寫給一般讀者看的書,可它假設的一般讀者卻實在不一般。首先你必須對羅馬建城的傳說有相當認識,因為卡蘭迪尼不會為你重說一遍。其次你還要知道史學界對那段歷史的通行講法,因為卡蘭迪尼的另類主張全以它們為背景,而他似乎覺得你該對之知之甚詳,毋庸贅述。最後,你最好還要懂點拉丁文,或者能從前文後理猜得出「curiae」、「co-virites」、「patres」、「montes」、「colles」、「urbs」、「sulcus primigenius」、「pontifex maximus」等數十個字詞的意思,因為在卡蘭迪尼的筆下,這都自然得像是陽光和空氣,信筆寫去,不需解釋。

如果反過來把它當成一部專業考古學著作,那就更加古怪了。因為除去卡蘭迪尼自己的報告和論文之外,他幾乎絕不引述他人著述,也不列出參考書目。建立全書論旨的六大發掘皆是他自己的研究成果,可他又不遵循行規,仔細說明發掘的時地和過程。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採用的歷史資料竟然多是古代經典文獻,普魯塔克史錄與奧維德的詩都被當做無疑信史,近代以來的學者研究都不入他老人家法眼。想想看,他就這樣一邊拿着大可斟酌的古老傳說,一邊對照他在六個遺址上找到的實物,便想像出了羅慕路斯在某天早上如何為整個羅馬城邦的創建做了一連串儀式性的奠基行動;這怎能叫人信服?

可是我佩服卡蘭迪尼的想像力,他不只用圖畫「復原」了時人在地上挖溝打洞的情景,還從這座由幾十個小村莊小聚落所組合成的城市源頭,一下子跳出了整個西方文明中最重要的政治想像──城邦共和。

儘管西方城邦體制並不源起於羅馬,但由於卡蘭迪尼確信他已經發現了羅馬肇建的秘密,所以他也就可以放心地把那段城市成形的歷史看成是城邦政體的樣本。猶如昔年德國漢學家魏復古在華北水利工程的歷史碎片之中推導出「東方專政體制」一樣,卡蘭迪尼想要在羅馬廢墟上指明西方共和政體的前生。那是一種以廣場為中央的空間,不像東方專制國家那樣把王宮放在城市的核心。那是一個不同部落所組織起來的社會,所以就算有個王者在上,也不得不把權力平均發配到各個部落長老的手上,大事付之公議。那更是一種即便有王,他的權力也還得與另一個地位相當的對手分享的獨特體制。

一開始是羅慕路斯和雷穆斯兩兄弟搭伙打天下,等到前者殺死手足之後,他才道了一陣子的寡。可是沒多久,他又對上了不可戰勝的薩賓人,終於要與敵手和談會盟,共組更大的邦國。這一回,羅慕路斯就得和薩賓人的領袖斯塔提烏斯雙雙稱王,共掌羅馬了。這便是後來羅馬共和同時要有兩、三個執政官,羅馬帝國則往往會有兩個皇帝一起登基這種怪現象的源起。簡單地講,自從一開始,羅馬就是個講究權力分割與制衡的城市,在卡蘭迪尼看來,它也是後世一切共和民主思潮的原點,一種政治想像的原點。

在正文不到百頁的小書裏頭提出這一堆大膽的觀點,卡蘭迪尼的氣魄真不比他的想像力弱。不過,讀畢全書之後,我始終念念不忘的,卻是一具女孩的屍體。她就埋在「羅穆洛斯牆」的牆根底下,是城牆地基的一部份,甚至是整個奠基儀式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因為她是個犧牲。以活人祭獻,再將之埋在地下,乃是當時確保城牆穩固的迷信。這個女孩的屍首及棺材,也是卡蘭迪尼用以確實建城奠基典禮舉辦日子的重要依據。我沒辦法忘記這個無名的少女,因為她死於永恒羅馬的第一天,埋在綿延兩千多年的城邦理想底下。一具少女的屍首,開啟了日後天朝的千秋歲月,並且與它常在,直到永遠,是月之暗面,帝國的陰影,揮之不去的幽靈。

2014年10月1日星期三

梁文道:一陣𤓓味(如何寫臭一家餐廳之一)

【飲食男女】最近我在一本英文書裏看見幾條粵語用字的解釋,說的全是我們用來形容臭味的字眼,不妨照抄下來,看看大家能不能猜得出它們原來的中文正字是甚麼:

「suk1 the bacterial smell of spoiled rice or tofu.」
「ngaat3 the ammoniacal smell of urine, ammonia.」
「yik1 the smell of rancid or oxidized oil or peanuts.」
「hong2 the stale, rancid smell of old grain(uncooked rice, flour, cookies.)」
「Seng1 fishy, bloody smell.」
「Sou1 musky, muttony, gamy, body odor smell.」
「lou3 the smell of overheated tires or burnt hair.」

非常慚愧,身為香港人,以粵語為母語,但這幾個字我雖然都曾說過聽過,卻有三四個字實在不懂得該怎麼寫,例如時常用來形容尿臊味的「ngaat3」;我是上網查字典,才曉得它的正字是「餲」。又如「suk1」,平常我們都寫成「縮」(也就是「酸縮」的「縮」),但我很懷疑這或許不是正寫。七個字裏頭,我有把握寫對的,不出三個,可見本土教育受得不夠,實在沒有當真正香港人的資格。

但萬一你不只不能寫出正字,甚至還猜不出那七則拼音究竟對應的是甚麼,倒也不必太過擔心,因為這說明你很年輕。根據這本書的作者,愈是年輕的香港人就愈不懂得使用這些形容臭味的字詞;而且原因非關本土,卻是種普世的趨勢。

這本書的名字是《The Language of Food》,作者Dan Jurafsky是史丹福大學的語言學教授,曾經在香港學過粵語,乃「神經語言程序學」(NLP)領域裏的紅人,近年帶領團隊研究人類語言和食物的關係,成果之一便是這本既有趣又有益的好書。研究過中文的他發現,比起歐洲語言,中文本來就有相當豐富的描述味道的字眼,尤其粵語。特別是在形容不好的味道的時候,廣東話簡直是五花八門,隨手就能舉出那七個例子。可惜這些字詞大多漸漸為人淡忘,新一代不只不會寫,而且也不會用了。為甚麼?

首先我們必須知道,無論何種語言,人類本來就有很多描述臭味的字眼;相反地,形容好味道的字就要少得多了。可是隨着生活的城鎮化,公共衞生的改善,以及塑料包裝的普及,我們居住環境與前人大不相同,於是我們能夠聞到的臭味種類也就變少了,或者至少對它們不再敏感。接下來,就是嗅覺官能的退化,老祖宗可以輕易辨認出來的古怪氣味,我們怎麼樣都感覺不到。這種退化,甚且和基因相關,是某些分管嗅覺的基因聯繫「關閉」了的結果。如此一來,自然也就失去了使用那些古老字詞的基礎,於是「縮」也好,「餲」也好,便逐步成了陌生的生字。換句話說,這不是我們香港獨有的現象,不是我們太過忘本,而是全球發達地區的大趨勢。

然而,這裏還是有個問題,那就是為甚麼人類會用更多不同種類的字詞去表達臭味,卻對令人愉快的氣味比較孤寒呢?莫非真是應了Jurafsky教授引用的那句托翁名言:「幸福的家庭全都相像,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同的不幸」?

2014年9月28日星期日

梁文道:沒有出路的危機(天朝之三)

【蘋果日報】古代羅馬的共和,當然與我們今日所知的共和國相去甚遠,簡單地講,那是一種貴族共和,城邦內最有權有勢的大家族共享政權,按照一定的遊戲規則來分配和協調大家的利益,不由一人獨大。又由於他們明白同乘一船,不可讓它覆滅的道理,所以又有所謂的「護民官」,確保一般平民至少可以活得下去。於是這種和東方王權很不一樣的體系就一路搖搖晃晃,走到公元前最後一個世紀,凱撒登上歷史舞台的前夕。

德國史學家邁爾(Christian Meier)的《凱撒傳》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書了,但至今仍有不可替代的權威位置。他這本書寫得十分奇特,明明是想針對一般對上古歐洲史有興趣的讀者,但長篇大論的分析卻又有着嚴謹專著的格局;要說它是專業學術成品,偏又少了最必要的註釋和參考資料,使人不易查對。儘管如此,今天要談凱撒,乃至於整個羅馬史,恐怕沒有任何人可以繞得開他在這本書裏提出的核心概念:「沒有出路的危機」(The Crisis Without Alternative)。

需要強人的時代,一定是個有問題的時代。羅馬共和的晚季,便是這樣一個危機重重,找不到任何出口的時代。經過數百年的征伐,那時候的羅馬早就不只是一座城市了,幾乎整個地中海都成了這個龐大國家的內海。可它的政體卻依然維持了一個小小城邦的規模,依然是元老院那堆老權貴說了算。下面是不斷增長的百姓,日益龐大的軍團,以及每一天都在擴充事業和土地的新富階層;上頭呢?三百元老照樣好官我自為之,老子的老子打下了天下,所以老子的孫子就要理所當然地繼承天下。

這裏頭最棘手的是軍人還籍的問題。我們知道,對內「文明法治」的羅馬其實有點像是強盜集團,把對外征服和搶掠視作最高榮耀,每回將領凱旋班師,都是個能讓國民開心上大半個月的無極樂事。甚麼勝利巡遊,格鬥競技大賽,簡直就是古羅馬的奧運開幕式,能讓人人自豪,社會和諧,最好天天都搞。至於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軍團士兵,念的則是新近搶回來的土地和戰利品。所以當時不少名將和執政官皆曾允諾,要把他們打回來的田土分給他們,好讓大部份無地的城市居民願意參軍。問題是根據傳統貴族思維,誰給你土地誰便是你的主子,如此一來,那些士兵就都得效忠帶領他們出征的將領了。這是元老院最不能接受的事,因為那會使得統治集團內的某一個人忽然掌有太大的權力;手握兵符,元老院還能制得住他嗎?所以,凡是倡議這類法令的執政官,多半沒有太好的下場。

需要士兵作戰,但又不能給他們好處,長此以往,怎能不出危機?同樣構成問題的,還有數目龐大的城市平民。版圖擴大,人口自然跟着上升,但絕大多數新加入羅馬的平民都只能按照傳統體制,列入原始三十五「部」中的四部。就好比香港「選委會」的功能界別,有些界的選民動輒萬計,有些界的選民寥寥無幾,但那些界的代表數目竟然一模一樣。羅馬共和亦然,需要大眾投票的時候,一部一票,幾萬人是一部,幾十萬人也是一部,投票權並非人人單個享有。這樣的政制,當然很不公平。

邁爾和以往羅馬史學者的最大分別,是他不輕易把這局面簡化為「大眾對上元老」的二元對立,因為他發現那些被剝奪了權利的平民根本就形成不了有意義的政治力量。首先,政治制度的設計就已經系統地排除了他們的聲音,沒有人能名正言順地代表大眾說話。其次,幾乎每一個貴族子弟都曾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當過護民官,並且在這個職位上「為民請命」,就像那些參加過「窮富翁大作戰」的名人,討得百姓一時歡心。他們向元老院爭取「派糖」,不惜和院內的父執「衝突」;而元老們也很明事理,曉得這是下一代成長的必由之道,遂往往讓他們「成功爭取」,替百姓要到一點甜頭。等到這些年輕人積累的政治資本足夠,他日晉升元老,甚至執政,他們的臉也就自然會變得成熟穩重,懂得國情複雜,任何改革都得一步一步慢慢來的道理。

換句話說,這是個沒有內在反對派的體制,所有的反對者都進不了體制,而所有的體制中人都不可能是反對派。危機不斷擴大,可制度穩定如恒,完全吸納不了危機。不只如此,羅馬共和的最後百年還是個腐敗情況越趨深重的墮落百年。各大新行省的總督拼命盤剝,為了換取手下支持,他們也放着手下豪奪。中央權貴會不時拿些蠅頭小利引誘選民,有錢的選民也會反過來賄賂權貴,好得到政治上的保護傘。然而,羅馬到底是講法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加大反腐力度」。最後,就輪到法官受賄了。邁爾認定,這就是羅馬共和後期的罪惡循環:越是貪污,就越多嚴刑峻法;越多嚴刑峻法,貪污反而就變得越嚴重。當年目睹這種情況的編年史家塔西陀留下了千古名言:「corruptissima re publica plurimae leges」(在共和國最腐敗的時候,也就是它法律越繁雜的時候)。

當時的有識之士都看到了問題,都在大談改革,並且一談就是一百年,沒有任何辦法。那為甚麼人民不起來革命呢?我們後人站在外面,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可身在局內的羅馬人卻不這麼看。他們的平民階層利益分化,會為個別議題站在不同派系的元老背後,偶而短暫結盟。就算有些貧無立錐之地的家伙走險暴動,也還是像電影裏的造反奴隸一樣,敵不過強大的正規軍團。更重要的是,上上下下,居然沒有任何一人想過除了眼前這套體制之外,究竟還有甚麼其他可能。也就是說,羅馬共和既是羅馬人的現實,也是當時羅馬人政治想像力的極限,即使大家都看到它病入膏肓,可硬是要維持它苟存下去。

危機沒有出路,僵局只待打破,於是強人凱撒來了。邁爾筆下的凱撒自私好勝,一心追逐個人榮譽與利益,膽大妄為,無視規條,雖身列名門之後,卻以外來者的形象一舉摧毀殘破共和,獨攬大位。好玩得很,這人很會演戲,儘管貪婪程度不下任何一人,儘管暴虐程度也不下任何一人,可無論當時還是後世,人們都把他裝扮出來的「人民救星」形象當真,稱頌他的偉大。好比今天全世界到處都是的「凱撒」酒店,名字堂皇,實質究竟也是客棧而已。

2014年9月24日星期三

梁文道:食物的「邪惡」

【飲食男女】只要不是茶餐廳或者快餐店,通常在外用餐,侍者和經理通常都會過來客氣地問問意見。這時候,我們吃飯的人也往往會有一套標準答案,一時要是想不到該說甚麼,又或者不打算認真討論的話,就從那堆標準詞庫裏面隨便找幾個字眼敷衍算了。其實就算飯後想在臉書和博客上面認真評論,我們也會發現,可選擇的文字表述也實在多不到哪裏去。

但有一件事是我最近一年才忽然意識到的,那就是在用英文談論食物的時候,我的字詞選擇和使用中文的時候原來是不同的。就拿上周我說過的那道三星餐廳裏的朱古力雪糕來說好了,它的味道那麼強烈、那麼深沉,以至於侍應一來,我就不假思索地告訴他,這個甜品很「evil」(邪惡)。要是換在一個說中文的環境,我還會用「邪惡」這樣的字眼去形容一份朱古力甜點嗎?當然不。但這是為甚麼呢?

表面上看,以「evil」之類的詞語形容甜品,是英文裏頭的常見習慣,不足為奇。因為大家總是覺得甜品是種很有誘惑力的物事,明知不該多嘗,卻又忍不住一口又一口地把它吃完。所以在英文的餐廳評論網站裏頭,許多人還會用「上癮」、「犯罪」、「引誘」、「調皮」之類的隱喻去談甜品,以至於一切高脂肪高卡路里的食物。請注意,重點在大家似乎都覺得這些食物是不該吃的,只是它們太過誘人,而我們又意志薄弱,鬥它不過,只好像夏娃被騙一樣,心甘情願地上當受罪。

為甚麼這類東西不該吃?當然是因為它們不夠健康,不單破壞了我們的減肥大計,甚至還會帶來很多慢性疾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吃喝上講,這就是縱慾了。好玩的是,面對某些精緻華美的食物,說英文的人還會用上一些和性慾相關的詞彙去形容他們的體驗,比方說「orgasmic」(高潮的)。於是食物就此平添更多的罪惡,不止對身體不好,並且還有道德錯誤的嫌疑。尤其朱古力和生蠔之類的東西,本來就有催情的傳說,無法自制地貪食這些食物,好像就同時暗示自己真的克制不了自己的性慾似的。放縱慾望,任由它擺佈自己的理性,這自然是不對的。所以我們才會用上這一套和道德評價相關的字詞去介紹那些食物。相反地,你何時見過有人用「引人犯罪」和「性感」去形容一盤青菜沙律呢?

大概是無意識的習慣使然,雖然我不真的覺得一份朱古力雪糕有那麼邪惡;可我還是用了「evil」去回應侍者對它的探問。問題是我為甚麼不真的認為朱古力很邪惡呢?那是因為我的母語是中文,在我們說中文的世界裏頭,吃就是吃,好吃就是好吃,沒有人會把食物拉到道德層面的高度。我們的文化裏頭沒有基督信仰式的原罪觀念,不容易把食物聯想到縱慾的罪惡上去。即使我們有些傳統上被認為具有催情壯陽神效的食物,但大家吃的時候還是性高采烈(甚至更加性高采烈),從來沒想過自己正在偷嘗禁果。

所以今天有些電視節目上的漂亮女主持偶爾用上「引人犯罪」這類的說法去表述食物,我們一聽就會覺得不太自然,覺得她們「鬼鬼哋」。因為那實在不是中文談論食物的方式,也不是華人會有的心態。我們對着食物的時候,從來不帶內疚,也從來不覺得那是個攸關道德的選擇。

2014年9月21日星期日

梁文道:凱撒(天朝之二)

【蘋果日報】有時候,當寡頭集團壟斷權力和財富,號稱代表人民的政客反過來勒索百姓,整個國家的行政系統紊亂而低效,平民生活艱困且無處求援,他們就會開始期待一個強人。

凱撒「大帝」或許就是西方歷史上最早也最成功的這麼一個強人。除去啟蒙運動那段對一切權威都很敏感的時期之外,歐洲歷史幾乎就沒有停止過對凱撒的想像,不停地為他增添榮耀。他們說他長得好看,高貴瀟灑,氣度不凡。在戰場上他所向披靡,從不知道失敗的滋味;在政治上他敢於破舊立新,顛覆一切不合理的規則。他可以非常勇悍,對敵人絕不留情;但又慷慨大度,絕不記恨。他不只是偉大的軍身統領,至高無上的獨裁者,羅馬史上第一個受封神格的凡人,甚至是位了不起的文豪,其《高盧戰紀》至今仍是學習拉丁文的教本。不只如此,凱撒還是叫人心碎的大情人,「所有女人的男人,所有男人的女人」。於是,不只當年羅馬的男女愛他,就連後世的男女也還在迷戀這個從未在時間當中消失過的幽靈。已故美國作家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便曾在其回憶錄中提到她讀《高盧戰紀》的感受:「我立刻愛上了凱撒……,那或許是一切文學作品當中最為雄性的典範」。

儘管凱撒沒有當過一天皇帝,但後來羅馬帝國的皇帝還是被人叫做「凱撒」;儘管當時的羅馬人從未想過要回到共和成立之前的王政時期,但日後的史學家也還是把他當成帝王對待,覺得他是真正的帝國之父。於是,中文世界也就順理成章地把他叫做「凱撒大帝」了;便連原名應該譯作《朱利.凱撒之悲劇》的莎翁名作,在我們這裏也以《凱撒大帝》定稱。畢竟,還有哪個地方的人要比中國人更加熟悉皇帝的存在呢?

更不要說他那最後的悲劇,孤身一人在元老院內被一群陰險小人謀殺,其中不乏他最信賴的友人(後來遺囑公佈,大家才驚訝地發現,其中一些財產受益者竟是有份刺殺他的兇手)。羅馬人民憤怒了,他們暴動、騷亂,更加突顯出他是多麼地受人愛戴,而那些高坐廟堂之上的權貴又是多麼地卑鄙可恥。凱撒的形象因此定格,他是個站在百姓那邊的改革者,是權貴集團的宿敵,他把光榮帶給羅馬,並且成為歷史上一切光榮強人的原形。就算科幻電影《星球大戰》,也在某個程度上反映了這個原形:原來的銀河共和國腐朽無能,受夠了的人民決定放棄舊制,擁戴最有意志也最有能力的強人,讓他把銀河變成一個帝國。

到了十九世紀末期,階級矛盾和民主政治已是歐洲政治的主軸之一。羅馬史權威蒙森(Theodor Mommsen)就乾脆把凱撒時空錯置地解讀成一個為民請命的革命家,將他樹立為一個現代人民領袖般的巨人:「那是一個陳舊的世界了,即使凱撒那般得天獨厚的愛國心都無法使它回春。黎明必待黑暗過去始得回返。但凱撒至少在酷熱的正午後,帶給疲困的地中海人一個尚可忍受的黃昏。而當最後的黎明終於到來,新的、自由的國家與民族開始向較新的、較高的目標競驅時,其中有不少是由凱撒所播的種子萌芽而出的,其民族的特性與獨立性當歸功於凱撒」。

羅馬共和是世界上其中一個最早的憲政政體,把權力從王權手上分佈給一群精英貴族,讓他們彼此制約,達至均衡。同時它又擁有平民大會和護民官,理論上保障了平民的權益不受貴族侵犯。更重要的,是它真正「依法治國」,上上下下各安其位,皆在法律框架之內。相反地,凱撒則是一個視法律如無物的逆徒,明明過了法定任期,卻不願交回權位。他率軍渡過盧比孔河,更是明目張膽的軍事政變。他後來的所作所為,以及元老院迫於其淫威而獻上的種種諂媚,都是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國王聽了也要臉紅的笑話(例如依照他的名字Julius,把他出生的月份改名為July)。

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嗎?分割權力,限制集權的共和體制反而被人唾棄,覺得它陳腐不堪;一個公然犯法,欲把大權集於一身的野心家,反而被認為是個人民的救星,將要引領大家走向「更自由」的「黎明」?

是故,每當我看到有人抱怨政局太多爭論,不能集中精力幹實事;每當我看到有人數落官僚腐敗,慨嘆民生苦況上天不聽;我就會忍不住猜想,這是不是一個凱撒重生的溫床?比起溫吞和緩,充滿計算和「空談」的共和;有時候,人民會更加喜歡一個形象鮮明的姿勢與形象,一個凱撒般的強人形象。

2014年9月19日星期五

梁文道:五分鐘的香港史

【新世紀】我們不能想像,當年立憲派在向清廷要求政治改革,想把權力從皇帝手上下放至一套更加民主也更加有限的框架內時,慈禧太后會這樣子質問他們:「為什麼過去兩千多年來都沒有人要向皇帝爭權立憲,今天你們卻跑過來跟我這個老人立憲呢?」

我之所以想到這個荒謬的情景,是因為最近在網上,又看到有不少人提到了一個每逢香港發生爭執爭論的時候,就一定會被拿出來說的老問題:「為什麼在過去一百五十年裡面,香港人不跟英國政府爭民主,如今回歸了,卻反而才吵著要民主呢?」

一種政治意識的醒覺,一種政治觀念的普及,總有它的背景與時機。抽空掉所有這些背景和時代的因素,單純地質疑今日港人的民主訴求為什麼沒有在過去出現,大概就像我開頭設想的那個情況一樣,實質意義不大。因為要是按照這個邏輯,恐怕全世界的國王都要覺得自己很冤,怪自己生的不是時候,怎麼爺爺當年就沒遇過這種事?再退一步說,就算那些國王和獨夫可以恨自己命苦,但怨嘆歸怨嘆,這種話終歸不是一個拒絕民眾訴求的理由。

許多人反覆提起這個奇怪的問題,除了不熟悉香港的歷史,主要的原因可能就在於心態。他們猜疑港人是否有種甘為英奴的情結,所以過去不向殖民主申訴什麼民主權利;等到回歸,這才回頭向祖國要這要那。換句話說,這是只敢「欺負」自己人的心態。

那麼,香港人是否真的那麼諂媚英國呢?這就得分兩頭來說了。首先,面對殖民者,你最應該要的恐怕不是什麼個人的權利,而是直接反殖。事實上,香港歷史上便曾有過兩次聲勢浩大的反殖運動。

發生在1925年的省港大罷工或許太過久遠,姑且不論(儘管這場為時16個月的罷工至今仍是世界紀錄),但「香港暴動」就很值得注意了。當時參與者及支持者稱它為「反英抗暴」,於1967年5月6日發動,同年10月結束,是一場由香港的左派響應內地「文革」,展開對抗港英政府的工人運動。這場運動試圖讓中國提前收回香港,或者至少癱瘓港英政府的管治能力,一時間頗成氣候。

其間,香港商業電台節目主持人林彬在節目中強烈批評左派的行徑,數日後,他與堂弟遭人投擲汽油彈燒死,被認為是「香港暴動」場面慘烈與言論自由受影響的標誌性事件。「香港暴動」可算是香港發展的分水嶺,間接促使當時的殖民政府改善施政。

可大家知道這場騷動是怎麼平息的嗎?一方面那固然是港英強力鎮壓;另一方面卻是中央下令叫停。為什麼有人起來反殖,想要早點回歸祖國,祖國反而想要冷卻這股愛國熱情呢?原來是為了貫徹中央那「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八字方針。

港人「歸家」的渴盼也許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這樣強烈,畢竟構成香港多數的人口,有的是1949年後就南下的,更多的是之後陸續逃港的難民。此所以「九七問題」一擺上政治日程,香港便出現了「信心危機」,以至於出現又一輪移民潮。

表面上看,香港民眾的訴求,只是部分人為了應對回歸的計劃。可是,它同時又是對港英當局的衝擊。要知道,那正好是在韓國及台灣民主化的大環境下,身為「東亞四小龍」的香港,其中產階級也正好在這個時候有了更清醒更強烈的民主意識。這是過去的港英所沒見識過的新情況。時常抱怨「港人過去不向英國爭民主」的論者,恐怕都不曉得,如今香港的骨幹人物,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曾經利用各種方式提出自己的主張,那時他們要的不單是回歸之後的民主普選,還包括英國治下的政治參與空間,使得當時的港府十分頭疼。

最有意義的是,現在被人稱作「民主回歸派」的,一方面要求民主,另一方面則站在民族感情的立場,歡迎回歸,期待擺脫殖民統治。他們的態度,大可以一言總結:「香港回歸,不必再受殖民者統治,我們中國人終於可以做自己的主人翁了;這時候,民主豈非天經地義,勢所必至?」於是民主權利的實現與民族回歸就是個一而二、二而一的理念了。

現在回頭再看「香港人為什麼當年不向英國爭民主,現在才反過來欺負祖國」這句老生常談,言者可能根本沒意識到它對「民主回歸」這個理念以及對自己的傷害,因為它不知不覺地把中國和英國放在了同等的位置。自己人當家的祖國難道能和殖民者相提並論?終於不必受外人統治,要做自己的主人翁,難道也是欺負自己人?

2014年9月17日星期三

梁文道:Puer(當食物變得「邪惡」之一)

【飲食男女】有一回,我在歐洲一家老字號餐廳晚飯,那是一家經過三代三星大廚主理的名店,三代人各有特色,盛譽始終不墜。我還被人請去廚房參觀,和年紀不大的第三代主廚聊天,他的性格低調樸實,就算不聽他說話,也完全可以從他做的菜裏見識到他的個性。

用英文講,他的菜遵循了「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的原則,不花巧,沒有任何多餘的招數,準確而精緻地呈現出食材的原味,甚至連結尾的雪糕也是如此。那時,我們已經嘗過芝士和兩道甜品,覺得自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可侍者這時推來了一輛小車,為我們奉上一匙又一匙不同口味的雪糕。那些雪糕,全都是它們最該有的理想的樣子,尤其朱古力,你真覺得它就該是這個味道,香濃、潤滑、冰涼,微苦後有一陣陣澎湃的回甘。

侍者看我們撑着肚子把東西吃得乾乾淨淨,於是笑瞇瞇地過來問候。大家猶在沉思回味適才經歷,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於是我就用了「evil」這個字眼去總結我對那球朱古力雪糕的感受。侍者滿意地大笑,然後進言:「如果你覺得這個朱古力雪糕就叫做evil的話,那你就該試試我們一款非常特別的菜了,十分罕見,十分難得,既黑且濃,那才是最evil的滋味」。我聽見他用帶着濃重法文腔的英語介紹這款茶的名字,好像叫做「pure」,霎時想不起是甚麼茶葉,於是便隨他建議,等着見識這杯更加evil的熱茶。

結果他剛把茶湯倒進瓷杯,我就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而且啞然失笑。原來那個被他形容得陰沉黑暗,口味濃厚的evil茶款,就是「普洱」!他剛才說的不是「pure」,而是「puer」。坐在一桌老外中間,我也不好多說些甚麼,只能囁嚅地告訴他們,這是我們中國人最熟悉的茶款之一,絕不罕見。當然啦,以歐洲三星級餐廳的標準而言,「puer」或許就真的很獨特了,他們有誰會想得到以它來代替 espresso,消解一頓飽餐之後的油膩呢?我不能不佩服這家店的大膽和明智,因為我們中國人也的確是把「puer」當作消脂妙品來用的。同時,我還向他們保證,「puer」真是中國市面上單價最貴的茶葉,愈陳愈好,很多人拿來投資炒賣。

我沒有告訴他們的是,「puer」也不全是那麼貴的,在香港,隨便一家茶樓大牌檔都會供應大量的普洱,大家幾乎當水來喝,賤起來也可以很賤。而這家名店所準備的普洱,在我看來,除去神秘精美的包裝之外,頂多也只不過是比茶樓一般貨色稍好而已。更不用說奉茶方式,像他們這樣用英式大茶壺來泡一小包茶葉,再胡亂倒進白瓷骨杯,任你茶葉再好,也是浪費。算了,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文化差異。差異,據說可以產生美感。果然,那些老外看起來都喝得挺美,我就不好掃興,我們的普洱與這裏的「puer」之間的距離。

回想此事,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我當時為甚麼會用「evil」這個字去形容朱古力雪糕,那位侍者又為甚麼會把普洱也說得很「evil」?當我們在使用「evil」這個說法的時候,我們到底在想些甚麼?食物與表述食物的語言之間,究竟有甚麼關係?不同的語言與食物又是否有些不一樣的聯繫呢?我們下回再談。

2014年9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永恒的天朝 (天朝之一)

【蘋果日報】今年四月一日,英國曾經傳出一些捉弄人的假新聞,宣稱蘇格蘭獨立一旦成事,當局就會重建隔開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哈德良長城。這個消息的事實基礎在於的確有人正在維修這段羅馬帝國時期留下的巨大遺跡,而修復它的工程專家當中又的確有幾個蘇格蘭人,他們開玩笑地告訴記者,那是為了準備獨立。

其實這道城牆並不算是英蘇界限,真正的疆域界限還遠在它北方幾公里處,可哈德良長城就是英蘇邊界這個想法,卻早已深入人心,成了許多英國人心目中疑真似幻的常識。哈德良長城真正標記的,其實是羅馬帝國數百年間不斷擴張的極限,是無盡野心的終止,是盛世太平的開端。哈德良,正好排在「羅馬五賢帝」中間,將帝國推向頂峰,同時也決心修整體制,休養生息,好鞏固先輩得之不易的成果。那一段橫亙不列顛島的長城是他用石塊搭築的宣言,正告天下羅馬慾望在空間上的盡頭;而他在帝都留下的萬神殿,則是以大理石修建的方舟,代表此後將離開地面,永恒航向時間海洋的無垠彼岸。

比利時作家瑪格麗特·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的經典巨作《哈德良回憶錄》,以前曾有三種中譯,最近又有了陳太乙的台灣新版。我不諳法文,但我思疑這可能是最好的版本了。因為它體現出了一位有教養懂節制的帝王的語氣,不矯揉造作,但也不粗鄙無文,恰好是一把見盡人世滄桑變化,深明俗世智慧的治國者的聲音。關於那道石牆,哈德良說:「人生苦短:我們不斷談論過去或將來或將接替我們的世紀,彷彿它們完全跟我們無關;然而,在我的戲法裏,我以石頭來接觸連結。我築起的長城上,曾觸摸城牆的逝者體溫猶存,尚未誕生的雙手也將輕撫這些圓柱柱身。愈沉思冥想死亡,自己的,尤其是他人的死亡,我就愈想試圖讓我們的生命,多出一些完全亡滅不了的延長」。

瑪格麗特·尤瑟娜是第一位入選法蘭西學院這個保守機構的女性。有意思的是,當時很多論者都覺得她的文風非常剛陽,完全不合一般人對女作家的想像。尤其《哈德良回憶錄》,雖有大量資料準備,但究竟虛構,偏能得來不少古典學者的讚賞,覺得那就是奇男子哈德良的心聲(假如他真要寫一部回憶錄給後繼者的話)。

在她這部沒有情節的長篇書信體作品裏頭,晚年哈德良是個在死亡陰影面前不斷思索永恒,並且意欲觸及永恒的人。而且還不單是個體生命的延長,更是羅馬世界的永恒:「羅馬笨重,尚未成器,徒然空泛地沿着河畔平原蔓生,卻不斷尋求更大的成長,於是,城邦變成了國家。可能的話,我亦希望國家更強大,擴及全世界,萬事萬物。……羅馬,我大膽地第一個宣稱它永垂不朽;它愈來愈像亞細亞崇拜中的大地母神,能孕育子孫,物產豐收,且將猛獅及成群蜜蜂都守護在懷裏。然而,任何號稱永恒的人造物都必須配合大自然多變的節奏,與星辰運行同步。……日後將出現其他形態的羅馬,現在我難以想像它們的面貌,但必將貢獻一己之力塑造其形象。有些城市年代古遠、神聖,卻已歷經變革,對現今的人類而言已喪失價值。參觀這些地方的時候,我每每暗下決心,必盡力避免我的羅馬走上底比斯、巴比倫或泰爾的石化命運」。

這番話,確實像是一個偉大王者會說的話,每當他們自覺畢生功業大成,就一定要開始思考不朽的問題。正好和羅馬哈德良同代,東方的漢武帝也想過不朽的事,只不過他想要的卻是個人肉身的不朽,惡死求仙,徒惹「爭那白頭方士到,茂陵紅葉已蕭疏」之譏。同樣建過長城,也同樣醉心不朽,但比他倆早得多的秦始皇就比較複雜了,他既想要帝國之永恒,一世二世以傳萬代,又想要長生不死,做時間的主人。最後,他死得荒誕,莫名其妙。

很奇怪,包括哈德良在內的好幾位羅馬皇帝雖然都曾進身神格,被子民當成神祇祭拜,但他們都沒有想過要長生不老。事實上,這個念頭幾乎從未出現在西方帝王的腦海之中。他們希冀的,往往是王朝國家的長存不滅。可是到了最後,那一個又一個的王國還是難免石化的命運。反觀中國,儘管有好幾個不想死但又難逃終究一劫的皇帝,卻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不無爭議地成了所謂「從未中斷的文明」,乃至於今日仍被戲稱「天朝」。

然而,羅馬又何嘗不是一個「天朝」呢?尤瑟娜似乎鑽進了哈德良的大腦,替他想像當時羅馬子民視之為神明時的反應:「若朱庇特是世界之腦,那麼,背負整頓與管轄人類事務的人,很合理的,大可自認是這主宰一切之腦的一部分。……而我迫於職責,必須對一部分人類扮演神的角色。國家的權力愈擴展,愈用冷酷嚴苛的鎖鏈將人們綑綁,人心就愈渴望在這條巨大鎖鏈的另一端安置一位保護者的崇高形象」。畢竟,在哈德良的心目中,羅馬必將擴及全世,「與星辰運行同步」;在這個樣子的世界帝國之上,背負重任的人自當位屬奧林匹斯山上眾神的行列。

尤瑟娜想像的哈德良到底是她回溯西方歷史兩千年的產物。「日後將出現其他形態的羅馬,現在我難以想像它們的面貌,但必將貢獻一己之力塑造其形象」,這句話一定只有在看過其他形態的羅馬之後,才寫得出來。

從前我讀美國建國文獻之一的《聯邦黨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s),其中一個印象最深的特點,就是幾個作者對羅馬的念念不忘,總是以羅馬為參照,考慮這個新國家的走向。就連共用的筆名,也要假借羅馬共和執政官普布利烏斯(Publius Valerius Publicola)的名義。今天的美國儘管從未自稱羅馬,不過近年諸種關於美國衰落的輿論裏頭,羅馬始終是個揮之不去的隱喻。再看曾經與美國對敵的「第三帝國」,法西斯固然源自羅馬權威的標誌,希特勒豈不也曾魂牽夢縈地想要把柏林建成未來世界的「新羅馬」嗎?

羅馬消失了;但羅馬長在,以多種不同的形態。在這個意義上講,羅馬果然也是一個天朝。

2014年9月10日星期三

梁文道:破產吃豆腐(餓相之二)

【飲食男女】餓的時候,就想吃飽;等到飽了,便要吃得好,這大抵是人慾本性。蕭紅幼年住在哈爾濱邊上的小城呼蘭,仗着還不錯的家境,當時倒還用不着捱餓。於是其傳世經典《呼蘭河傳》記下了人在吃飽的境地渴望吃好時的慾想,雖非親身體驗,卻照樣入木三分。例如豆腐,一磚豆腐能值多少錢?但在你窮得只能三餐都進澱粉質的時候,一塊豆腐可就很了不起了。蕭紅筆下的呼蘭百姓,只要在家裏一聽說在街上叫賣豆腐的人來了,就會笑盈盈地思想:

「晚飯時節,吃了小葱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盌包米大雲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大醬,那是多麼可口的東西,用筷箸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半盌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盌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了兩盌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儘管沒有人會真的從沒吃過豆腐,但蕭紅這麼寫也不誇張,因為還有太多人平日真吃不起豆腐,乃至於有人會想:「假苦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的吃豆腐了。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你長大了幹甚麼?』五歲的孩子說:『開豆腐房。』這顯然是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志願。」

關於對豆腐的盼想,蕭紅還談到她老家的一個民間傳說:「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繙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豆腐是人工製品,不花時間自己動手,又不開豆腐廠,還真是非買不可。但蘑菇就不同了,天生天長,採得到就行。偏巧蕭紅家租給別人住的一間破草房屋頂上能長蘑菇,每年一到生蘑菇的季節,那家人就全體動員爬上房頂摘採,惹來附近鄰居羨慕: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乾蘑菇,若是殺了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麵,吃湯而忘了麵。」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盌小米子乾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蕭紅總結鄰居的心態:「……都恨自己為甚麼不住在那草房裏。……天下那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欷歔,相嘆不已。」

這些人都不算是饑民,他們是窮,窮到想豆腐想蘑菇想到了快發瘋的地步。很不可思議,是嗎?其實香港,就在我們這座「亞洲國際城市」,便有十五萬營養不良的兒童,四分之一的小孩活在貧窮線下,一顆雞蛋可能就是每日唯一的蛋白質來源,一罐午餐肉或許就是每周唯一的肉食。只是我們有太多像我這樣寫吃寫喝的文人,常和大家談論美食;惟獨沒有蕭紅,去說一些不入大雅之堂的餓相與窮想。

2014年9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帝國末日的回憶

【蘋果日報】歷史上有些時刻總是被人誇大它的意義,乃至於染上了天啟般的神秘色彩。例如美國已故總統甘迺迪遇刺的那一天,幾乎每一個美國的中年人都能說得出那一天自己幹過些什麼,剛剛聽到新聞的第一反應是什麼,以及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似乎這天是他們記憶自己人生故事的重要節點,甚至還因此改變了自己命運的走向。相反地,有一種明明影響深遠的歷史時刻,發生的時候卻絲毫無人在意,沒有人能夠記起那一剎那的詳情,因此也就沒有足以炫耀給子孫的個人故事。例如凱薩跨過盧比孔河的那一天,跟隨他的士兵究竟知不知道這是一個共和國覆滅的關鍵時刻呢?

還有一些早就被預告過,也早就被期待的時刻,每個人都曉得這天遲早要來,為它做足準備,甚至還安排了各式各樣的儀式典禮;但結果那一天和其他任何一個日子原來並沒有太大分別,人人照吃照睡,心情平穩。事後回想,只是茫然而已。比方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十多年後,我和朋友追憶當天情景,發現大家都還記得其中一些細節,只是難以形容當時的心情,因為它太空洞了,完全沒有預想中的起伏波動,更加沒有那種覺得自己正在見證歷史的鄭重和肅穆。

更怪異的例子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七點三十分,克里姆林宮一座綠色圓頂建築,有兩個工人從屋頂活門爬了出來,降下那面紅色的錘子鐮刀旗,然後像餐廳侍應生收拾桌布似的把它摺起。紅場上人群三三兩兩,不是出來散步的莫斯科市民,就是外地來的觀光客,沒有人在意那面旗子的事,更沒有大批媒體記者帶着鏡頭和閃光燈湧到現場。那面胡亂被人收起來的旗幟已經在此飄揚七十四年,那一天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最後一天。二十世紀其中一個最強大也最令人害怕的國家,人類歷史上最驚人也最大膽的烏托邦實驗計劃,就此告終。如此一個深具象徵意義的時刻,怎能如此草率?

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蘇聯的崩潰都是一件頭等大事。但為什麼我們關於它正式被宣告死亡的那一天的記憶卻是如此淡薄?就連許多俄羅斯人也都無法準確記得當時的情況;而他們那時候的心境,便和我在九七年七月一日的感受差不多,平淡而蒼白,一點也不覺得那天有什麼了不起。這就好比老花,越近的事情越看不清;莫非身處歷史關鍵時刻,可能也會有越近核心,感覺就越是模糊的情況?

然而,許多年後,由於人類記憶的遊戲,也許過去已久的事情反而會變得豐富起來;甚至連原本寡淡無措的心境也開始被一種敍事上的浪漫需要帶動,變得濃稠有味。比方說那天早上的莫斯科,天氣晴朗而乾燥,可是一個克里姆林宮裏的工作人員卻記得那天下了大雪。是不是一場沒完沒了的冬雪,才足以托顯出這命運一日的悲劇感呢?

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個王朝的覆亡,事後回想,總是帶着這種悲劇式的美感。那種悲涼和滄桑,足以叫人暫時抽離出那個時代的不可愛,以及那個王朝的一切過犯,是種非常單純的形象審美。好比皇帝自縊殉國的那一天,他最後一次上朝,太和殿中竟然空無一人,所有大臣都早已逃逸藏匿。又如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前夕,從來拒絕承認對方的東正教宗主教,與天主教樞機,終於最後一次穿上華麗的祭袍,在千盞燭光搖曳下的聖索非亞大教堂舉行聯合彌撒,祈求終結前的垂憐。「蜘蛛在凱撒的宮殿中織網,夜梟在阿弗沙布的城堡上輓歌」,無論它多麼地可鄙,多麼地罪有應得,一個帝國的殞落至少值得這麼一首淒涼的哀歌吧。

愛爾蘭記者康納·歐克勒瑞(Conor O'Clery)在他的《蘇聯的最後一天》裏,也記下了類似的場面:晚上九點,參議院大廈的外面只剩下司機和少數幾個保安,戈爾巴喬夫辦公室外的整個樓層都空無一人,只剩下戈爾巴喬夫和他最親密的幕僚在房裏喝悶酒。「他感到很受傷,沒有一個共和國的領導人——那些與戈爾巴喬夫保持互稱同志的關係多年的前共產主義者——打電話對他表示感謝、祝賀或對他不能再為人民效勞表示同情。他結束了壓抑,給了人民言論自由和旅行自由,引進了讓這些領導人掌權的選舉,但他們卻保持緘默。戈爾巴喬夫痛苦地想,他們現在都處於狂喜中,忙於瓜分他們得到的的遺產」。

更不堪的是第二天,由於根本沒有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於是戈爾巴喬夫的下屬就只好自己找了家酒店,請來三百多名國內外傳媒代表,辦一場向戈爾巴喬夫致敬以及宣告蘇聯政權終止的招待會。酒店的總管一開始非常害怕這事會得罪新上台的俄羅斯總統葉利欽,不敢接下這筆生意。沒有人怪得了他,因為他的大腦早已習慣了共產黨時代人民對當權者那種慣性恐懼。好在這家酒店有西方資本合營,這個總統的上司遂指示他放心接受預定。所以,戈爾巴喬夫的下屬自嘲地總結,在資本主義的道路,「私有化到底是有點好處的」。

最早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讓中國讀者見識了以單獨一年為主題的歷史書寫方式,後來我們陸續看到林林總總的類似著作,於是也就見怪不怪了。可最近幾年,又有不少藝高膽大的作者和史家向更高難度挑戰,乾脆用整本書的篇幅來寫一個日子,歐克勒瑞這部巨著就是其中的表表者。它的難度在於重構那一天從早到晚發生的事件,必須仰仗大量第一手文檔,以及當事人的回憶,少一點材料都沒有辦法用細節鋪陳出一本書的份量。同時那些文檔和訪談得來的紀錄,還必須經過冷靜的審視與對照,否則囿於記憶的錯誤,有意無意的扭曲增刪,真相就會蒙上一層迷霧,難以還原。而且,說是一天,但為了充份解釋這天一切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突顯這天的歷史意義,你還得補上大量背景,就像黃仁宇動用了整部中國史的理解來說明萬曆十五年一樣,由宏觀入局部,方得以小見大之效。歐克勒瑞以非凡的耐性和細心去克服上述困難,雖然難說是完美,但也算得上是成果豐碩了。難怪此書一出,英語世界的評論普遍稱善。

可是,無論你如何強調歷史脈絡和各種經濟政治背景的重要,只要當你把焦點放在一天,你就很難不遵循傳統,放大當事主角的作用了。如果用棋局比喻歷史,這種寫法就會很自然地把個別棋子的位置和功能當成重點,多於今日學界強調的棋盤上的形勢。所以讀罷此書之後,我們會得到一個印象,覺得蘇聯之所以分解,之所以如此分解,分解之後又變成當前這副模樣,原來多半是兩個人的問題;這兩個人就是性格形象南轅北轍,大部份時間都在纏鬥不休的戈爾巴喬夫與葉利欽了。作者常常藉着其他當事人的口,引導讀者猜想,要是戈爾巴喬夫當年沒那麼急進,又或者葉利欽沒做過某個決定,事情會不會像今天這般局面。也就是說,這兩個大人物的個性與抉擇,很有可能是後來歷史發展的主因。習慣「長時段」思考問題的人,或者會反駁,指出就算沒有戈爾巴喬夫這個人,蘇聯的實際情況也會為它自己生出另一個戈爾巴喬夫式的人物。不過,歷史確實有太多的偶然。在大部份的蘇聯觀察家看來,蘇共保守派在一九九一年八月發動的政變是合邏輯的,因為這種政權就是會有一股力量試圖撲滅改革得過了頭的火苗。假如蘇聯是垮在因為這場政變而誘發的內戰或革命的話,那也完全合乎預期,因沒有人能相信蘇聯還能以另一種方式——一種和平得乏味的方式,就像後來真實的結局那樣——完蛋。偏偏還有一個大膽衝動的葉利欽,有他爬上坦克振臂一呼,竟然就使得那次很合預期又很合邏輯的政變無疾而終。這是不是必然中的偶然?是不是擾動「長時段」趨勢的個體?

為什麼直到一九九○年,連中情局那些理該很懂趨勢的專家還都預估蘇聯能夠再活一段日子,一轉眼,這個曾經支配半個地球的強權就突然消解得悄無聲息?歐克勒瑞大概就是用這本書來回答大家,那是因為我們站得還不夠近,看不見兩個關鍵人物的表情,以及臉孔背後的脾性。

形象,往往要比我們想像的重要。從蘇聯國旗的沉降,新舊政權交接時的紊亂,一直到戈爾巴喬夫最後所面對的眾叛親離;隔着距離,我們都可以像欣賞悲劇一樣地來感慨這一系列帝國瓦解的敗象。但對俄羅斯人而言,關於這一天,他們記住的卻是越看越窩囊的戈爾巴喬夫在辭職演說中的虛弱形象。自此之後,這個毫無美感可言,絲毫不能使人悠悠喟嘆的日子,就成了許多俄羅斯人創傷性的集體回憶。有些人忽然「記起」那天自己是多麼地憤怒,而不是歡呼慶祝。自此之後,他們開始期待另一個形象,一個能替他們雪恥復仇的強人形象。

2014年9月1日星期一

梁文道:餓成死物(餓相之一)

【飲食男女】大抵是秉承了古人先輩的好傳統,現代華文作家寫吃的文字確實不少。例如張愛玲,從她寫老上海庶民尋常飲食的文章看來,她應該是喜歡吃的,而且很有自己的主張:「大餅油條同吃,由於甜鹹與質地厚韌脆薄的對照,與光吃燒餅味道大不相同,這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有人把油條塞在燒餅裏吃,但是油條壓扁了又稍差,因為它裏面的空氣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從前我在台灣老吃燒餅油條,但總是照着常例將油條夾進切了口的燒餅,從沒想過分開來吃會是甚麼滋味,下回看來得聽祖師奶奶的話,試試這裏頭的分別。

張奶奶談吃,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意思;可與她同代和她並稱的蕭紅呢?其實她也常常寫到吃,而且寫得觸目驚心,只是識者太少,往往忽略。

那天和許鞍華對談,宣傳她拍蕭紅的傳記電影《黃金時代》,我便提起了這一點,嫌她拍出來的場面還不夠「餓」。這是我對這部片子唯一的不如意,好在導演大方,點頭說是,並且說明:為了拍好那幾場在哈爾濱捱餓的戲,其實扮演蕭紅的湯唯已經先禁食兩天了。我性格殘酷,還嫌不夠,向她建議:「應該讓湯唯再餓一點,光是兩天不吃飯算不了甚麼,必須吃了一頓之後又禁食一、兩天,並且不使她知道下回能夠飽肚是甚麼時候的事。等到好不容易終於有麵包啃了,她心裏想的就是這餐必須好好吃足,因為明天或許就沒飯吃了。」

這是個玩笑,卻也是當年蕭紅生活的真實寫照。死在三十一歲上的蕭紅,一生多難,總是在出走總是在逃亡,不只要拖着一副病軀上路,而且還必須學懂與貧窮和飢餓共處,於是她寫出了現代華文作家中最奇特最慘烈的吃相。那可不是周作人談茶點式的淡雅,也不是燒餅和油條好不好夾在一塊的問題;而是更加根本也更加貧乏的,吃飽還是捱餓,活着還是死掉的問題。

就像本地作家洛楓為新近出版的《蕭紅小說散文精選》所寫的序裏說的:「蕭紅這些『吃』的書寫,沒有張愛玲的華麗與冷峻,卻是毫無掩飾的張狂『餓相』,愈是寫得細膩詳盡,愈是透着天真與愁苦,『吃』對她來說不是生活的講究,而是基本生存條件的需要,她祇求『不餓着肚子』、能有力氣走日常的路而已,但亂世與飄零的際遇讓她每天張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食物』張羅」。

例如《商市街》,一本很像小說的散文集,其中出現過的飢餓便已不計其數,花樣之繁多,猶如人家寫一餐接着一餐的盛宴美食。一般人寫餓,來去就幾種說法,所以看得出來他們多半不懂得餓,「餓昏了」三個字一出來就是已經很餓很餓的意思了。但看《商市街》裏一篇〈雪天〉,蕭紅卻以幾百字穿透「餓昏」背後,直接把餓關聯到人生存在之沉悶無聊等形上層面去了。一開頭,先是這個大概是因為餓而無能為力也無事可幹的敍事者醒了過來:

「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漸漸從灰色變做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並且也餓了。我下床開了燈,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頭髮,揉擦兩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長和無底,好像把我放下一個煤洞去,並且沒有燈籠,使我一個人走沉下去。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樣,屋子牆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生關係;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百無聊賴,敍事者只好打開其他感官,有氣無力地聽聽一切聽得到的聲音,看看所有看得見的物事;比方說小玻璃窗外的雪:

「我想:雪花為甚麼要翩飛呢?多麼沒有意義!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沒有意義嗎?坐在椅子裏,兩手空着,甚麼也不做;口張着,可是甚麼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機器相像。」

彷彿要是不吃,人不只做不了人,甚至便連當動物的資格都要失去(那有不吃東西的動物呢?),只配淪為雪花一般的死物,即便不得不從自然力量飄動,到底也是沒有任何意義。

2014年8月31日星期日

梁文道:認命

【蘋果日報】許鞍華的《黃金時代》快要上映,於是我重讀《呼蘭河傳》,好湊熱鬧。這麼一讀,我竟然好像讀懂了《呼蘭河傳》的意思,以及蕭紅這一生的命運,甚至今天常常在中國聽到的一些說法。更仔細點講,這個啟悟般的「讀懂」體驗,是從書裏一句話中得到的。那句話就出現在第四章,敍事者(一般認為就是蕭紅本人)正在介紹她家那大院子裏各個住戶的情況,其中一戶新娶了個媳婦,媳婦回娘家時當然得報告婆家對她好不好。這媳婦把婆家說得一切皆善,唯獨是丈夫打她。然後這句神啟似的話就出現了: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那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的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表面上看,這句話平平無奇,沒什麼太了不起的地方;為什麼它竟然令我頓了下來,閤上書及想了老半天呢?也許恰恰是因為它太過尋常,其中邏輯,至今我還能常在各種場合遇上,尤其是在談論國情的時候。例如我們談人權,總會有人告訴你,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都出現過人權不彰的情況。說警察執法犯錯,於是有人就要提醒,美國警察還會隨便開槍打死黑人呢。說個人私隱受到侵犯,他們肯定就得舉出斯諾登事件,告訴你全世界的政權都會侵犯私隱。我時時遇見類似的說法,於是我時時反駁。駁斥這類講話,十分容易,因為它的邏輯錯誤太過明顯。但我總在駁斥,又總是重複聽說同樣的謬論,不得不開始好奇,這背後是否還有些什麼,使得這麼多人相信「其他人都會犯同樣的錯,所以我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的道理,乃至於它一再出現,並且每回都表述得那麼振振有詞。

然後我讀到了蕭紅這一句話,「那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的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簡單地講,這就是認命。並不是儒家士大夫階層弘揚的那種知曉天命的自覺,而是更庶民更草根的生存之道。並非真的算過了命,明白自己此生原該如是;而是活在蒼天之下,大地之上,本就有些人人都逃避不了,人人都必須承受的運命。身為女子,挨丈夫的打,就像春夏秋冬時節變遷,乃勢之必至,甚至理所當然,所以這當然不算缺陷。

其他地方也有XXX,所以我們的XXX也就不是個特殊問題了。由於XXX不是特殊問題,所以XXX就不需急着解決,變得比較可以忍受了。這是不是也係一種認命呢?

我忽然發現蕭紅這句話背後認命的意思,是因為這次重讀《呼蘭河傳》,我才看到她寫了這麼多令人必須認命的背景,特別是第一章,那一大片北大荒:「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着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的,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地都凍裂了,更何況人?於是在這有名的第一句話之後,蕭紅接着寫了好幾種人物的頹倒,寫她老家呼蘭小城「西二道街」上那個巨大的泥坑。這個泥坑是個死亡陷阱,不下雨的時候稠糊好比一口泥煤洞,昆蟲小狗掉了進去會被黏陷溺死。下雨的時候則宛如泥河,人馬盡懼,因為馬一陷進去就多半再也站不起來,人一踩進那六尺深的坑口也很可以滅頂。然而,小城裏的居民卻從沒想過乾脆拿沙土把這泥坑填平,他們寧願天天提心吊膽沿着街上兩側房屋的牆根踮腳緩行。有人還建議把兩邊每戶房子的院牆往裏頭拆出一塊,好令街道更寬敞更好走,行人車馬避得開這街心的大坑。可是,「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對待城裏小街上的泥坑,他們就像對待那能令大地凍裂的寒冬一樣,只能順受,而且只想到順受。

在這充滿宿命感的第一章末尾,蕭紅結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的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着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的一聲不響的就拉着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着」。

一部值得重讀的作品,必注定每讀皆有新得。能有新得,則多半是讀者自己在年月中長了些見識。所以有時候我再讀好些以前看過的書而有不同以前的了悟,全是靠了我在中間那段時間又看了些其他的書。此次重讀《呼蘭河傳》之所以會特別注意到這種認命的生存態度,是因為幾年前讀過波蘭作家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的《帝國》(Imperium)。

蘇聯崩潰之後,卡普欽斯基繞着它的故土走上一圈,想要瞭解曾經支配過他的國家和他一生的這個「帝國」。其中談到搭乘西伯利亞鐵道列車的那一章格外叫人難忘,景像大概就像蕭紅筆下的東北,隆冬盛雪,一眼看去是直抵地平線的白色,白得鋪天蓋地,叫人不辨方向。所有可以讓人掌握方位和空間大小的尺度都消失了,所有的山丘、河流和林木都被掩蓋在一大片令人目盲的白色之中,於是賦予事物具體存在的形狀和份量消失了,人也消失了。他說:「在這裏,白色是接受的顏色,是同意的顏色,是向命運屈服的顏色」(此書有台灣中譯,正好手邊不存,我只好拙劣地翻譯英文,難存原著文句力量,請諒)。

那種重複的白,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處的白,會使人產生錯覺。列車明明行進,你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移動過半分。明明已經走了好幾天,但這至廣大的西伯利亞凍原卻毀滅了你對時間的感知,叫你弄不清今天究竟是旅程的第幾天。「……它的殘暴、無垠,海洋般的無限。大地沒有盡頭,世界沒有盡頭。人之受造,非為此無量」。「關於變化的感受萎縮了,對於變化的需要也同樣萎縮了。人生於此,就好像活在一種崩潰的狀態之中,麻木,且由內而外地癱瘓」。所以,一路上遇見的人無論說什麼,都很平淡,比如:「『看着辦吧』,『嗯,是的』,『誰曉得呢?』……。但每當人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都表示出他們對一切事物皆已了然,他們似乎早就深入到真理最核心處。他們會說:『嗯,這就是人生』」。在卡普欽斯基看來,這就是「帝國」的本質,一種幾乎是環境決定論的「帝國」觀察。

儘管生在這樣的北方,但蕭紅是不認命的,她不接受「那個男人不打女人」的道理。故此,她書寫,並且一生顛沛,最後死在香港。可多數人是沒法像她這樣活的,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逃得過天嗎?我總在農村見到農夫蹲在田埂或家門外頭午飯,他們常常一個人低着頭默默扒飯,因為疲累,所以說不出話來。那種蹲坐低頭的姿態,是我心目中最典型的傳統農人姿態。偶而,他們抬頭看天,沒什麼表情。天或者晴朗,或者暗淡,或有不測風雲,可你什麼都做不到,做了什麼也改變不了多少。所以看天吃飯是必要的,但天又有什麼好看的呢?根本沒意義。

2014年8月29日星期五

鄭秀韻訪梁文道:悲見香港好大鑊 搞到咁局面邊個有著數?

【AM專訪】人大常委會將於周日就普選框架拍板,連日各方叫陣,大有決戰前夕味道,但台前上演的明明是一場大衛挑戰巨人的強弱懸殊決鬥。長年遊走兩岸三地的文化評論員梁文道,對政改十分悲觀,他直言香港「好大鑊」,因察覺到有一方勢力將香港弄致翻天覆地,他質疑,「香港今日搞到咁局面,邊個有著數?」

人稱「道長」的梁文道,從事傳媒工作16年,長年筆耕,文章多分析中港台社會動態,對近日鬧得紛擾的政改問題,亦有一番觀察及見解。他早前接受本報專訪,從內地一股肅殺氣氛,談到香港為何失去中間溫和聲音,令政改走向恍如已預見的「死局」。

他指現時內地氣氛空前緊張,出現很多「古靈精怪」的敏感和自我審查,「點解內地咁緊張?並非習近平有好明確命令話邊條路線唔准郁,而係營造一種肅殺氣氛,所有人嘅神經就挑動起嚟,過去嘅極左分子又重新出嚟……」而政治鬥爭最劇烈的時候,意識型態亦必定空前緊張,並興起「維穩經濟」。所謂「維穩經濟」,他舉一個活生生事例,指認識一名江西南昌年輕異見人士,對方因經常批評共產黨及地方政府,長期成為維穩打擊對象,因屢被「國保」騷擾,遂決定離開南昌到北京發展,「點知佢快要走時,『國保』叫佢唔好走,話幾十個兄弟睇你,大家傾deal,甚至有咩合作項目一齊搞……」他以另一例子作比喻,「冇火燭,消防員做乜?」

有人撥火推高中港矛盾

梁文道認為,香港爭取民主與內地緊扣相連,若香港實行一人一票普選特首及立法會,會影響內地各省市年輕人,「佢哋會問點解我哋唔得?」因此,中央將香港政改問題提升到國家安全層面,而且黑白分明,他認為合乎他們的一貫發展邏輯,他更認為,近年中港對立嚴重,是有人刻意挑撥事端,而今年4月內地童在旺角便溺猛地發酵更是事不尋常,他指事件本是小事一樁,內地過去多會以「兩地血濃於水」來小事化無,「但今次唔係,《環球時報》出3日社論鬧香港人,新華社出評論,微博上出『五毛』鬧香港人,即係撥火,唔係收火,中港矛盾佢有份撥火。」他又指網媒《熱血時報》及《輔仁媒體》在內地毋須「翻牆」,「想大陸網民睇到呢啲網站,見到香港班人成日叫你『支那狗』、『蝗蟲』……所以中港矛盾係佢撥出嚟,就係安全問題。」

「呢種對立矛盾推高有咩好處?」他認為正是基於維穩邏輯,他亦察覺今年發生的所有事都很奇怪,「傳統智慧話俾我哋知,七一遊行前中央會派糖嘅,但今次出白皮書;傳統智慧話俾我哋知,如果真係有班人佔中,就好似當年五區公投咁,係play down(淡化)重要性,但大家都知,反佔中只係推高咗佔中嘅意志力同埋度氣……點解佢咁做?同香港後面有啲人做嘢官僚心態有關,呢班官僚同南昌官員一樣,冇事就冇飯開……」

打傳媒學者 失中間聲音

維穩魔爪還伸向傳媒,新聞網站《主場新聞》結業,身為創辦人之一的梁文道,對「主場之死」無透露丁點內情,但斷言肯定與政治原因有關,認為事件達到的效果是香港媒體光譜「唔見咗」,只剩兩極,「今鋪政改好特別地方,有班人講袋住先、或有啲人想有得傾,但好多人話好難……點解冇中間力量?唔會有溫和聲音?係佢自己拆咗……」他指2010年通過政改方案,是因與民主黨傾掂數,當時民主黨是政壇中間力量,首腦是司徒華,「但今日政壇冇咁嘅人,全數歸晒兩邊……」當時除了政治力量,還有輿論力量,「學者聯署,即佔中嗰班,陳健民、戴耀廷,仲有蔡子強、馬嶽,今日班人全部俾你打到變晒敵人,冇埋中間聲音……」



《主場》被滅聲,梁文道曾形容「香港真係好大鑊」,「《主場》本來都企中間位,但佢都容忍唔到,同見佢手法都變咗,從前如果想搞掂一個media,佢唔會用啲方法令到創辦人覺得唔舒服,佢會拉攏你,例如佢可以用銀行想落廣告,呢個先係正路手法,所以今次香港好大鑊,因為以前從來唔係咁玩。」他深信不疑,「肯定依家有一班勢力覺得,愈搞到香港對立好嚴重、推到香港好大鑊,佢愈有著數。」他反覆提出「搞到咁咩人有著數」的疑問,「香港今日搞到呢個局面,一定有好多人攞著數、攞政績,一步一步推,對佢哋嚟講,消滅一個媒體係一個政績,要一個媒體轉軚,又係一個政績,搞個反佔中(活動),又係政績,全部人都冇諗,呢啲嘢最終構成嗰個好大picture入面,其實對中央有冇好處?都冇好處,對香港亦冇好處,但佢唔理得咁多!」

有可能變「一國一制」

基本法委員會委員劉強早前說,政改最壞打算是「一國兩制」變「一國一制」,梁文道認同這個說法,甚至認為極有可能,他推測政改最壞局面是中央堅持「過半數」提名門檻,佔中必會發生,到時駐港解放軍可能會「影子」出動,「但真正大鑊地方唔係解放軍出,而係清場後要上court,可能搞一、兩年,呢年幾兩年日日有古仔(新聞),國際媒體當烏克蘭(內戰)新聞咁做,外國勢力有可能變真,真有一班極右人士覺得香港冇掩雞籠,真係嚟到,然後透過香港影響大陸,香港變咗所謂中國版顏色革命嘅前線基地,到時真真正正係國安問題。」

他不排除當出現最惡劣情況時,中央會乘勢重推23條立法,他認為23條與普選分不開,「我成日覺得咩愛國愛港都係假嘅」,他大膽假設,即使今日香港有普選,八成投票選民仍是會選曾鈺成之類的建制派,「但就算係咁,你估選舉會否冇篩選?都唔會,因為安全永遠唔會放心。」

對前景悲觀 中央香港雙輸

梁文道對時局不無感慨,他形容:「我覺得好不幸」,並直言「好悲觀」,「睇住冇晒中間派,最終對中央、對香港都輸!」他續說,「如果中央清醒嘅話,唔應該俾個局面發生到咁情況,但點解會去到咁?我成日覺得有好多我哋估唔到嘅人,可能好多係香港自己人,喺中間攞著數!」他相信整個局面並無預設劇本,可能是陰差陽錯,或有人欺上瞞下、謊報軍情,「即係明明香港冇乜敵對勢力,只係內部矛盾,但愈同上面煲到好勁,佢先有資源、有權、有著數,呢個就係維穩經濟學……」但他諷刺說,「點解過去咁多年中國內部保安維穩開支不停上升?你愈維穩愈唔穩……」

觀乎近日事態發展,佔中看來已無法避免,但後續如何,無人知曉,「大家開始已去到一個地步,冇人再計較實際嘅嘢……大家都唔諗,大家覺得佔中係世界末日,世界末日之後仲有乜好諗……冇人去諗之後點,連建制派都唔諗,推晒啲人出嚟,是非大決戰,之後點?點埋尾?冇人諗……」香港人可做甚麼?「唯有盡量掌握機會,將實況講出嚟,要超越既有嘅意識形態對立……」

後記

末代港督彭定康於96年在其任內最後一份施政報告中曾說——「我感到憂慮的,不是香港的自主權會被北京剝奪,而是這項權利會一點一滴地斷送在香港某些人手裡……」彭定康於18年前所作的預言,看來正在應驗!

2014年8月25日星期一

梁文道:蛇齋餅糉

【飲食男女】聽說這場遊行也來了不少自由行,甚至還在遊行之前先在茶樓酒家飽餐了一頓。就是這樣,他們不知不覺地嘆了一回地道香港名菜:「蛇齋餅糉」。

甚麼叫做「蛇齋餅糉」?那真的是一種菜嗎?是一種宴席的專有名稱?還是一套香港才有的奇特食物組合?我在內地網民愛用的「百度貼吧」上面真的看見有人提問:「香港朋友,蛇齋餅糉係乜意思」?然後一位香港網民答道:「蛇宴、齋宴、月餅、糉。民建聯很喜歡用這些東西賄賂選民」。看來是住在廣東,對香港情況有點認識的那個提問者繼續追問:「他們這樣做不會觸犯選舉條例嗎?」由於不見有人回應,我就在這裏隔空答覆好了。答案是不會的,因為這套東西太過模糊,有時候叫做「社區服務」,有時候又叫做「市民聯歡」,所以大可游離在法例之外,成了美食之都香港的一種特殊景觀。又由於民以食為天,港人愛吃,所以不止民建聯,不止建制派,就連泛民也得跟着供應,使之化作香港政治動員的特色。

但遊行有飯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參加遊行集會二十多年,至今未嘗知曉那傳說中的「蛇齋餅糉」是甚麼滋味,可見我一直都站錯了隊伍。

正確的隊伍,自然就像這次「反佔中」遊行,不止支持政府和體制,甚至還會得到政府首腦的認可。而我們知道,自古以來,為了穩定人心,體制一向要給人民提供「麵包與馬戲」,不只飽肚,而且娛樂。好比這麼多年來的「慶回歸」集會,參加者除了享受「蛇齋餅糉」,還可以觀賞歌舞表演,真正實踐了 bread and circus的古人智慧。這種集會和遊行與「蛇齋餅糉」的結合,恰如其分地點出了一切威權的本質:跟着我走,我就會餵飽你。

要飽肚?還是捱餓?要好好生活?還是想家無恆產,居無定所?要沉默乖順然後得到餵養獎賞?還是想勇敢直言然後自此坎坷?這就是所有威權出給人民的選擇題。選擇前者代表物質的滿足,選擇後者代表心靈的自由,兩者不可兼得。於是餓還是不餓,這個人類生存處境的基本二元自此竟然成了道德上的抉擇。

於是世上有了絕食。就像我從前在此說過的,這是退無可退,把戰場拉回己身的終極鬥爭。它以最極端的、可致死的,並且出於自願抵制本能的捱餓,去拒絕那隻把「蛇齋餅糉」送到眼前的巨手。我雖餓死,但死的只是肉身,可我會在發臭腐敗的軀體上養出一棵不巧的植物。

因此,絕食從來都是只屬於抗爭者的手段,掌握糧倉的威權用不着絕食,它也不會餓了自己支持者的肚子。此所以李思傿那次半途而廢的絕食顯得如此可笑。人家示威者衝擊立法會,衝擊的就是現有體制;你為了反對他們示威而絕食,也就是為了體制而絕食。體制需要你絕食來支持嗎?你能想像有人會為了祝賀習近平生日而絕食贈興嗎?又或者來一場絕食慶回歸?

「反佔中」遊行發起人周融表示,即便有人在遊行前後請食飯,他們也還是比「佔中」行動高尚。我不想和他在此爭論佔中的是非對錯,我只想說明社會運動的高尚與否,可以單純決定於運動的手段與方式。好比當年北愛爾蘭共和軍的 Bobby Sands,絕食六十六天死在獄中,雖然很多人說他是恐怖分子,但當時大部分英國人卻都震懾於他的堅決果毅,開始思考北愛訴求的正義,反過來不滿戴卓爾夫人的冷血。你一旦吃飽,你就喪失了一切形象上的道德光環。

老毛的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或許可以再補充一句,請客吃飯一定不會是道德的政治。

2014年8月24日星期日

梁文道:自由派的猶豫(老派英國知識份子的世界之二)

【蘋果日報】雖然蒂莫西.加頓艾什在牛津大學教書,是個有地位的歷史學家;但他對學院裏的理論發展似乎沒有太大興趣,所以他不會像Carlo Ginzberg那樣,在史學方法論上細緻探討事實、證明與修辭的關係。他用心的事實問題,是種更加接近新聞記者專業關懷,更加貼近常識意義,或許因此也更加容易為人理解──同時也更加容易犯錯的問題。

比如在談到第二次海灣戰爭的時候,他似乎完全接受了時任美國國務卿鮑威爾的說法,真的相信伊拉克擁有傳說中的「大規模殺傷力武器」,把它當成事實。結果呢?他自然錯了。在整個伊拉克再度陷入分崩瓦解的今天,「大規模殺傷力武器」就像個不好笑的笑話一樣。不只如此,艾什在那篇文章裏頭竟還說道:「薩達姆政權是當今世上最令人厭惡的政權之一。他對庫爾德人進行了種族大屠殺,還讓自己的人民生活在恐懼中。推翻他對他的國家和該地區而言都是福音。無論戰後的伊拉克會多麼混亂──肯定會混亂,就像戰後的波斯尼亞、科索沃和阿富汗一樣──它幾乎已經不能更糟糕了」。

《事實即顛覆》原書出版於2009年,艾什本來有機會刪掉這篇他自己都很後悔當時弄錯了事實的分析;可他沒有。一來,就像他所講的,錯了就是錯了,不掩過乃是道德義務。二來,我猜讓他可以稍稍放心的,是他毫不掩飾地在那篇文章題目裏頭就已經表達出來的態度;它叫做〈為騎牆派辯護〉。也就是說,儘管他相信「大規模殺傷力武器」是個事實,相信薩達姆政權垮台之後的伊拉克一定會更加幸福;但他仍然不敢輕言美國及其盟友入侵伊拉克就一定是對的。因為他覺得反戰派的主張也很有道理,也很說得過去。

那他究竟站在什麼立場?不要忘記,那可是個黑白多麼分明的時刻。布殊聲稱:「你要不是站在我們這邊,就是站在他們那邊」。中國則有人一邊看着電視裏的世貿大樓倒下一邊拍手叫好,同時又有一大群自由派知識份子聯署宣佈「今天我們都是美國人」。戰或不戰,義或不義,幾乎沒有任何灰色地帶,而艾什居然要為騎牆派辯護?沒有立場?那你寫這篇東西幹什麼?

他的解釋是:「這並不意味着我們所有人都必須這樣做,熱情洋溢,過份簡單地相信複雜的兩難處境中的一面,即使這樣確實可以讓電視更好看」。他甚至認為,這不單是他個人的態度:「我的直覺是,如果你在黑夜中東尼.貝里雅注射真相的血清,他將基本上坦誠這種自由派的猶豫不決」。「自由派」,就是這裏頭的關鍵詞了。

自由派,或者自由主義者,並不是像時下許多施密特及斯特勞斯的信徒所以為的那樣,是批沒有價值傾向的虛無論者。最最起碼,自由主義者要相信言論的自由。

好比艾什,他可以同情歐洲穆斯林的處境,但他絕對不能接受因為信仰受到冒犯,於是就理直氣壯地跑去殺掉敢替先知造像的漫畫家。而且他還是老派的、洛克式的英國自由主義者,主張「所有神明的信奉者與那些堅持沒有神明的人,自由平等地在廣場上試一試」;於是他比較不贊成法式啟蒙運動的路子,乾脆不准任何神明的信奉者──不管你是佩戴頭罩還是十字架項鏈──出現在廣場之上。這樣的自由派會擁抱一些最基本的人權,所以當年他要和哈維爾及華里沙站在一起,主張出版結社的自由,這樣的自由派還會看重一些最顯眼的事實矛盾,不屑於理會對那些矛盾的各種深奧辯解,所以他要說前東德禁止了自己國歌的歌詞(因為它歌頌『統一的德國』),是對自己覆戒的恐懼(因為它害怕會被西德統一)。

我們知道,除了前蘇聯和前東德,這世上還真有些政權害怕人民過度認真對待國歌與執政黨的黨歌,居然有人辯說那是「複雜國情與時代的錯位」(這到底是甚麼意思?)。

老自由派的真正麻煩不是價值虛無,而是對付不了種種身份認同困擾背後的激情。在英國人算不算是歐洲人這個大題目上,懂得歐洲並且親近歐洲的艾什分析過其中各個應該考慮的條件之後,再度擺出了騎牆的態度:「我的結論?沒有結論,這是因為很少會有明確的發現是身份研究的本質,也因為英國身份的特質。或許『沒有結論』的聲明本身就是一個結論,甚至還是一個重要又積極的結論」。

身份認同也好,政治立場也好,大家通常要求的是明確的結論,可艾什這種老英式自由派通常卻只能提供傾向。他歡迎前波蘭和捷克政權的倒台,但他也看到了整個轉型的困難。所以他當然不能像某些把「自由化」當成神祇來朝拜的人那樣,不顧現實地迷信明天一定更好;但更不能如另一些憤慨現實的人,走上懷念老日子,又或者保守國家主義的道路。像艾什這般的自由主義者,總是要在信念支撐的理想傾向,與不斷出現的事實之間,進退猶豫。

由於《事實即顛覆》離開了艾什的安全地帶,因此他在這部文集裏頭變得更像那些什麼國家的事都能夠暢談一番的「國際問題專家」,因此這部書更能考驗他身為記者、評論家,和公共知識份子的能耐。又由於他在事實材料的擁佔上不具優勢,所以帶動他寫作的信念和傾向就會變得更為突出,但也更容易受到挑戰。他是個記者,把自己的寫作類型規定為「當下歷史」(『history of the present』。切勿誤會,這不是傅柯所說的那種『現在如何成為現在的歷史』,而是冷戰『圍堵理論之父』喬治.凱南推介的學術與新聞的混合寫作),所以他當然要發掘事實,最大程度地親近現場。他是個歷史學家,就算不談太過哲學的史學方法論,卻也不能百分百地信任從現場帶回來的材料:

「1989年,布拉格天鵝絨革命期間,瓦茨拉夫.哈維爾身邊的一群人在地下魔燈劇院一間奇特的玻璃牆房間裏會面,做重要的決定。大多數時候,我是唯一在場的外人,肯定也只有我一個人拿着一本筆記本,試圖記下他們說的話。我記得當初想:如果我不記下來,就沒有人記下來了。像大多數歷史一樣,它也像倒入下水道的洗澡水一樣一去不復返。但是這樣寫成的歷史,基礎是多麼脆弱。……記憶問題就是見證人問題的核心所在。……記憶是一個可以重新加工的CD,會受到不斷地加工,而且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重新加工,不僅讓我們理解故事,還讓我們感到更加舒服」。

歷史學家艾什疑慮的,大抵就是這種舒服,把事實裁剪修整得較為合體,較為符應論點邏輯的舒服。老式英國自由派疑慮的,則是讓自己皈依某個既定立場的舒服。他寧願讓理想和傾向不停在現實上頭對焦,找不着安穩的落腳之處;他寧願讓現實持續地發出噪音,擾動理想世界的安寧。他總在猶豫、進退。

2014年8月18日星期一

梁文道:一面之師

【飲食男女】這個世界當然是有天才的,可惜我們通常都會發現,自己不在那個璀璨如銀河的天才榜列之中。會不會吃,一樣也得講究天分;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有靈敏到毫顛的味覺,例如筆名「特級校對」的陳夢因先生。

話說陳先生晚年時常從美國回港小住,四處出門遊覽之餘,也會品評後生晚輩的手藝。有一回,江獻珠老師在家宴請陳先生,請他嘗嘗自己的新菜。一切盡美,惟獨一道清湯翅,雖然陳先生微笑說好,卻也補上了一句「就是火腿舊了一點」。江老師一聽,真是不能不服,因為那火腿的確是她三天前開過用過的剩料,沒想到竟給陳先生吃了出來。

前輩食家的風采,無緣親睹,我只能在文字裏想像。好在我至少見識過江獻珠老師的貴氣,可惜也就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十幾年前,有幸和江老師在電台節目裏頭認識,並且相約事後去中環某家名店晚飯。那時候我甚麼都不懂,是個毛頭小伙(現在我是個中年人了,但卻還是甚麼都不懂,慚愧),只知道請江老師吃飯非同小可,就算便飯,也不能不隆重其事,於是早早先到餐館打點。那家店的店東我認得,可是我平日不善應酬,所以樓面多不識我,過來隨便推介了一些「名菜」,我也不知就裏的照單全收。再過一會兒,江老師到了,緩緩步近,那溫煦氣度真是照得一室生輝。我發現餐館樓面有些緊張,幾個人趕至招呼,另幾個人則連忙跑進廚房不知是要商量甚麼。

江老師才入座不久,菜便上桌,其中一道是他們時令推薦的禮雲子蛋清。奇怪的是,堂倌小弟剛把這道菜端了上來,經理就急急趕到,一邊做勢要把它拿走,一邊道歉:「好對唔住呀,江老師,我啱啱發現呢碟啲禮雲子唔係咁靚,我即刻攞返去叫佢哋重做。」這一切,江老師早已看在眼裏,可她微笑搖頭,着他們不要緊張,不必麻煩,東西來了就放着吧。結果後來整頓飯,這家店的樓面都瀰漫着一股不安的氣息。

這餐飯,江老師不多動箸,本來最該尷尬的是我才對;可我卻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我簡直就像上了一堂課似的,眼界大開。江老師那陣子身體不太好,但她還是慷慨地向我說明了許多以往不明白的事,從禮雲子的真偽好壞,一直講到蒸煮在粵菜中的角色,是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知識。到了最後,江老師大概是憐我太儍,居然說:「小師弟(她真是太客氣了,此後便連書上的題款也都以同校之誼稱我做『小師弟』),要是有空,不如以後一起來做做菜,我們有群朋友時常聚餐,自己弄些東西。」再儍,我也當然聽得出她這句話的分量,自是滿心欣喜地點頭叫好。

後來我就膽怯了。我這點基礎,憑甚麼去上江老師的課,我哪有資格?所以我始終沒去成江老師的「聚餐」。非但如此,接下來這十幾年,除了通過幾回電話,偶爾在一些場合遇見,我就再也沒機會向她請益。即便劉健威兄近年請飯,江老師主賓,我亦因身在外地而無緣往拜。那時候總以為日子還多的是,將來總能幸運。

如今江老師仙遊,我在一個小手術之後臥床胡亂記下這些往事,除了懊悔人世無常而自己不知珍惜,就只有感謝而已。吾非生而知之,全憑江老師和陳先生等前賢言教啟蒙,方曉山高水深,味覺天地之遼闊。臨書悲慟,不知所云。

2014年8月17日星期日

梁文道:事實是什麼?(老派英國知識份子的世界之一)

【蘋果日報】《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大概是今年最受關注的大陸電視劇,還沒上演,坊間便已議論紛紛。最初,大家都以為好戲在後頭,等着瞧它怎樣復活一個在官方歷史中消失了的人物。沒想到,才播不到一個禮拜,爭論就立刻炸了開來。因為戲裏頭的華國鋒在收拾了四人幫的那個晚上居然在中央政治局的緊急會議上頭宣稱:「今天,我們繼承毛主席的遺志,代表全黨、全軍和全國各族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願望,一舉粉碎了『四人幫』,現在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和姚文元『四人幫』已經被扣起來了,接受審查……粉碎四人幫,是毛主席生前的部署」。這怎麼可能呢?有些歷史常識的人都曉得,這場行動就算不是背叛了毛澤東,也絕對不會是忠誠於他真正意志的表現。很自然地,大家開始攻擊這部電視劇違背史實。有人說它是為了連接毛澤東和鄧小平,為了理順那前三十年和後三十年的關係,這才刻意塑造出一個前後相繼的假象。

後來,此劇創作團隊出面解釋,說這番話真有文獻依據,而且當時大家真的認為那場宮廷劇變是執行了毛澤東的意思,否則後來就不會有《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和《解放軍報》在通用社論《學好文件抓住綱》裏的那句名言了:「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矢志不渝地遵循」。也就是所謂的「兩個凡是」。我沒有能力去做這種文檔的追索,不妨先假設華國鋒真像劇裏演的那樣,當時確實說過這話;但問題是他那番話又是不是真相呢?我們很容易理解,在那個非常時刻,上帝剛死,活下來的門徒無論做什麼,大概都得假借神意吧;特別是這種摧毀上帝至愛傳人的大事。其實這恰恰也是許多史學家的看法。也就是說,當年的華國鋒很有可能真的藉着毛的名義來解釋他為什麼要逮捕四人幫,但這並不表示毛生前果然就留過這道遺詔。假如我們可以接受前面所說的這一切,那我們該如何判斷《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這部電視劇呢?你說它不忠於史實嗎?它又有根有據。你覺得這就叫全部的歷史真實嗎?它卻遠遠不是。

這個例子正好可以用來說明歷史探究的艱困。一般以為,事實就是史學的王牌,再怎麼有趣花俏的歷史解釋也好,若不是以史實為基礎,也就只是七寶樓臺而已。不過,所謂的事實卻又不能孤立存在,就好比華國鋒在那場會議上的發言;沒有對當年環境相應的解釋,這件事實根本也就稱不上是「事實」了。

事實上,事實乃是現代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不只是事實如何發掘,更是事實到底可以證明什麼的問題。自從海登·懷特(Hayden White)以降,一種忽略事實與證明之關係,轉而強調事實被詮釋被敘述的傾向(或者可以叫做後現代傾向),就漸漸有變成史學主流的趨勢了。所以今天當我們在談歷史的時候,講「故事」、「敘述」和「書寫」乃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幾乎恨不得把歷史看成是一套純粹的敘述技藝。相反地,依舊堅守單純事實的力量,則是不合時宜的,令人打呵欠的。所以,蒂莫西·加頓艾什( Timothy Garton Ash)的《事實即顛覆》不可能是一本很符合潮流的書,因為它連書名都很老派。就像他在是書序言裏所講的,他依然相信「事實具有顛覆性,能夠推翻民選領導人和獨裁者、傳記作家和自傳作者、間諜和英雄、拷問官和後現代主義者的斷言,能夠推翻謊言、半真半假的東西和神話,能夠推翻所有為了安慰悲慘之人而脫口而出的演講」。真的嗎?如果華國鋒那句「毛主席生前的部署」是事實的話,它顛覆了什麼?

艾什在英語世界和歐洲可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當過英國《觀察家》雜誌的編輯,後來在《衞報》有固定的專欄,現在則是牛津大學教授,曾經長年住在東德、波蘭和捷克,和哈維爾與華里沙變成了老朋友,也被人認為是前英國首相貝里雅身邊的顧問,穿梭於學院、政壇和大眾媒體之間,其著作讀者不計其數。老和他筆戰的新左派史學大師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甚至(帶着貶義地)說他是冷戰末期推倒東歐共產政權最有力的一把聲音。但是直到今天,中文世界才譯出了他這部作品,算是和中文讀者的第一次接觸。雖然我不能同意他在很多問題上的看法,可我還是長年閱讀他的著述。且引一句當今左派大紅人齊傑克的話:「Although he is my political opponent, I always consider him worth reading for his wealth of precise observations, and as a reliable source on the vicissitudes of the disintegration of Eastern European Communism」。的確,整個英語世界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明白前東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是他的本行領域。在他迄今最出色最動人的著作《檔案》(The File)當中,他回到德國翻查公開了的史塔西檔案,發現不少當年圈子中的朋友原來都是秘密警察的線人,曾向當局報告他這個英國人的言行和心理,這個發現把他引向了一段充滿陰鬱氣氛的溯往旅程,讓我們看到了人間情誼的脆弱與極權社會最深處的秘密。這種經歷不是每個外國人都會有的;就算有,也不會有他那種專業史學訓練所賦予的識見和涵養,好把這個經歷寫成一部雖然體量不大但是份量十足的深度回憶。

為了方便理解,不妨拿中文讀者比較熟悉的伊恩·布魯馬(Ian Buruma)作比。布魯馬的對象是日本和東亞,而艾什則可說是東歐的布魯馬。他倆都是記者型的學者,或者反過來說是學者型的記者。從歐威爾開始,記者就已經取代了那種會渲染異國風情和浪漫化自身經驗的傳統外遊作家(例如吉卜林,他可以把他從未去過的曼德勒寫成一首膾炙人囗的名篇),成為比較可靠,也比傳統學者有趣的外國知識來源。所以當前市面上介紹各國情況的非虛構書籍當中,那些駐外記者的作品總是最受歡迎的。他們曉得怎樣和公眾讀者溝通,又有長年的第一手經驗,有的甚至還具備了相當不錯的學養。艾什和布魯馬就是這類人中的表表者,是二十世紀之後大眾傳媒國際化年代的新型知識份子。他們有點像人類學家,在祖家和他鄉之間迂迴,因此往往能在一段中距離清醒觀察本地人視而不見的事實,然後再把它們放在另一個框架之中考察省視。當然,艾什同時還是個歷史學家,他對德國史的瞭解要比許多德國百姓厚實得多,於是他在看待今日暗角的時候就有了一道從往昔深處照下來的微光。

然而,《事實即顛覆》並非典型的艾什。因為東歐在他這部文集所佔的份量真是太少了;相反地,他寫了很多他不熟悉的地方,例如伊朗、緬甸,甚至香港。於是問題出現了,他憑什麼去寫那些他沒有長住過的土地?又憑什麼去和當地人溝通(訪談是記者獲得事實的首要手段,因此通曉當地語言一向是學者型記者的基本要求。艾什會波蘭文、捷克文與德文,但他懂得波斯文嗎?),他甚至從來不是研究伊斯蘭的專家,他怎能寫那麼多關於歐洲穆斯林的評論呢?當這所有通向事實的管道都不是那麼紮實,當事實本身都難以獲致的時候,事實還可能有顛覆的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