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8日星期一

梁文道:一面之師

【飲食男女】這個世界當然是有天才的,可惜我們通常都會發現,自己不在那個璀璨如銀河的天才榜列之中。會不會吃,一樣也得講究天分;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有靈敏到毫顛的味覺,例如筆名「特級校對」的陳夢因先生。

話說陳先生晚年時常從美國回港小住,四處出門遊覽之餘,也會品評後生晚輩的手藝。有一回,江獻珠老師在家宴請陳先生,請他嘗嘗自己的新菜。一切盡美,惟獨一道清湯翅,雖然陳先生微笑說好,卻也補上了一句「就是火腿舊了一點」。江老師一聽,真是不能不服,因為那火腿的確是她三天前開過用過的剩料,沒想到竟給陳先生吃了出來。

前輩食家的風采,無緣親睹,我只能在文字裏想像。好在我至少見識過江獻珠老師的貴氣,可惜也就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十幾年前,有幸和江老師在電台節目裏頭認識,並且相約事後去中環某家名店晚飯。那時候我甚麼都不懂,是個毛頭小伙(現在我是個中年人了,但卻還是甚麼都不懂,慚愧),只知道請江老師吃飯非同小可,就算便飯,也不能不隆重其事,於是早早先到餐館打點。那家店的店東我認得,可是我平日不善應酬,所以樓面多不識我,過來隨便推介了一些「名菜」,我也不知就裏的照單全收。再過一會兒,江老師到了,緩緩步近,那溫煦氣度真是照得一室生輝。我發現餐館樓面有些緊張,幾個人趕至招呼,另幾個人則連忙跑進廚房不知是要商量甚麼。

江老師才入座不久,菜便上桌,其中一道是他們時令推薦的禮雲子蛋清。奇怪的是,堂倌小弟剛把這道菜端了上來,經理就急急趕到,一邊做勢要把它拿走,一邊道歉:「好對唔住呀,江老師,我啱啱發現呢碟啲禮雲子唔係咁靚,我即刻攞返去叫佢哋重做。」這一切,江老師早已看在眼裏,可她微笑搖頭,着他們不要緊張,不必麻煩,東西來了就放着吧。結果後來整頓飯,這家店的樓面都瀰漫着一股不安的氣息。

這餐飯,江老師不多動箸,本來最該尷尬的是我才對;可我卻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我簡直就像上了一堂課似的,眼界大開。江老師那陣子身體不太好,但她還是慷慨地向我說明了許多以往不明白的事,從禮雲子的真偽好壞,一直講到蒸煮在粵菜中的角色,是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知識。到了最後,江老師大概是憐我太儍,居然說:「小師弟(她真是太客氣了,此後便連書上的題款也都以同校之誼稱我做『小師弟』),要是有空,不如以後一起來做做菜,我們有群朋友時常聚餐,自己弄些東西。」再儍,我也當然聽得出她這句話的分量,自是滿心欣喜地點頭叫好。

後來我就膽怯了。我這點基礎,憑甚麼去上江老師的課,我哪有資格?所以我始終沒去成江老師的「聚餐」。非但如此,接下來這十幾年,除了通過幾回電話,偶爾在一些場合遇見,我就再也沒機會向她請益。即便劉健威兄近年請飯,江老師主賓,我亦因身在外地而無緣往拜。那時候總以為日子還多的是,將來總能幸運。

如今江老師仙遊,我在一個小手術之後臥床胡亂記下這些往事,除了懊悔人世無常而自己不知珍惜,就只有感謝而已。吾非生而知之,全憑江老師和陳先生等前賢言教啟蒙,方曉山高水深,味覺天地之遼闊。臨書悲慟,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