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4日星期一

梁文道:在旅行中遇上催淚彈﹙不去會死二之二﹚

【飲食男女】和路邊的小狗玩耍過,在印度被人騙過,在異鄉被語言不通的陌生人幫助過,我在林輝的新書《旅行在希望與苦難之間》裏看到許多這類背包客遊記常見的故事。

此外,他還有一些我從來沒看過沒想過的體會。例如可樂,他提到自己在路上走過一段時日之後,便開始愛上了這種在家鄉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喝、最尋常最卑微的氣泡飲料。那他為何會在旅途之中才養成了喝可樂的習慣呢?原來竟是為了獲取一種難得的熟悉。就像華人到了異國會偶爾想吃中菜一樣,那是口腔裏的原鄉。如果真的找不到中菜,但又實在忍無可忍,那就和世界各地的遊人一起去排隊光顧麥當勞吧。畢竟麥當勞也算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切鄉土的「本土味」了,人人都是吃它長大。

可是萬一,有時候真連麥當勞都沒有,去了一塊離全球化市鎮生活最遠最遠的地方,那又該怎麼辦呢?這就只好買一瓶可樂了。因為可樂,既是全球資本主義物質文明中延伸得最廣最深的毛細血管,無處不在,也幾乎是地球上大多數人都曾試過並且還都熟悉的味道。換句話說,背包中一瓶可樂能夠起到安定旅者林輝的效用。

然而,《旅行在希望與苦難之間》又絕不只是市面上任何一本背包客的遊記。在那些旅者生活不確定的小小浪漫之外,在認真負責的慈善旅行之外,林輝真正的用心是在人類移動的另一番面目。我要說,那才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移動,比旅遊更古老也更真實的移動,我祖輩的移動。

加德滿都有一大批從西藏「移動」過來的人,現在的尼泊爾毛派政府傾向北京,所以不再能讓他們明目張膽地支持達賴喇嘛,就連遊客區塔美(Thamel)的店鋪櫥窗也少了許多法王(達賴喇嘛)肖像。

孟買南部有成片的百年英式巨廈,壯闊精緻,它們是當年英國人「移動」的遺產──「印度友人提醒,眼前宏偉漂亮的英國建築,其實都是在當時仍然相當貧窮的印度社會中榨取出來的──孟買巿中心一幢大樓的建成,可能得以數百條農村村民集體受苦作代價」。

吉隆坡有十萬緬甸人,其中一個被林輝簡稱為「K」。他本來在老家販賣光碟,也在教會義教小孩。當時K為了軍隊強徵孩子勞役的事出頭理論,被人囚禁毒打,於是逃走。後來接上仰光蛇頭,變賣身家,由陸路經過泰國「移動」,最後在馬來西亞過起了「無國籍者」的生活。

「N」是個伊拉克人,曾在大學修讀法律,育有五名子女,生活美滿。有一天,她的丈夫遭人綁架,她自己則收到警告,不走就要被殺。所以她帶着孩子徒步走到敍利亞。三年後,內戰爆發,火器差點炸死她的幼子,在聯合國難民公署的建議下,她再度起身,逃到約旦。如今的「N」不能工作,孩子不能上學,因為她們是難民,只有依靠救濟,以及等待另一個國家的最後接收。在約旦和黎巴嫩,像「N」這樣子由全中東地區「移動」過來的人,數逾百萬。

除了這形形色色的移動,林輝還見過不少不能移動的人。比如說一個斯文安靜,永遠面帶微笑的藏族僧人,儘管護照簽證齊備,但在西藏尼泊爾關口人員的反覆查問和細密搜身之後,還是被擋了回去,不得出境。又有一種移動的禁止是抽象的,意思是把你定在社會當中的某個位置,使你動彈不得。像「E」這樣的庫爾德青年,正在土耳其南部上大學,未來的理想是當個老師。可他恐怕難以如願,因為他是庫爾德人,這是個限制了他人生未來發展的身份,他們是個在土耳其不應該存在的民族(至少他們不能在公開場合說庫爾德語,就更不必說其他類型的文化抹滅和同化了)。「E」甚至還在年幼的時候,目睹親叔被土耳其軍方處決。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林輝是否更像一個前線記者,乃至於戰地記者,為甚麼那麼多我們近年在新聞上看到的大事竟然全都給他巧合遇上?在印度,他碰到了由女子被姦殺的事件所觸發的大規模示威,吃過一回催淚彈。

伊斯坦堡青年反對政府改建舊區,正在全球媒體鏡頭下轟烈抗爭的當兒,他又在場,而且又吃了一回催淚彈。一個背包客在國外旅遊,莫名其妙地遭遇到催淚彈的威力,這難道是正常的嗎?他到底是專門挑在人家發出旅遊警告的時候趕去冒險,還是藉着遊客的身份跑去採訪呢?你看,我執筆的這刻,他本該在南美繼續未完的旅程,結果我們老家「雨傘運動」一爆發,聽說警察放了幾十枚催淚彈之後,他就急急忙忙地兼程回港,如今天天睡在街上。

幾年前的某個夜晚,我在歐洲一座城市光顧一家街頭賣可麗餅的小店,門面遠看十分法國,走進才知從大廚到侍應原來都是南亞裔人。聊了幾句,發現他們全都來自斯里蘭卡,我便興奮地誇讚他們祖家的淳厚與風光,他們也高興地向我介紹故園的美好。後來我更大談自己和斯里蘭卡的緣分,好和他們親近。我告訴他們我學的是南傳佛法,師父曾在斯里蘭卡修行,師公則是首都可倫坡一位受人尊敬的大長老。

說着說着,我覺得不對勁了──他們忽然變得很安靜。客氣,但是冷淡,與一開始的熱烈截然兩樣。直到離店,門外涼風一吹,我才恍然醒悟,他們應該是泰米爾難民,因戰禍遠走此地。我卻如此遲鈍,不自覺地以為全斯里蘭卡人都該學佛,渾然忘卻了泰米爾人與多數信仰佛教的僧伽羅人之間的仇怨。無意間,我挑起了人家心頭的刺痛,因為我那遊客的輕佻遮住了我對正常世界之沉重的感知。

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任何一個遊客本來也都可以是記者,只是我們選擇了單純的旅人角色。身為移動中的旅者,林輝卻努力地拉近兩種移動之間的距離,在漫遊中遭遇逃亡,在一種正常之下發掘那其實埋得並不深的另一種正常。坊間早有太多太多誇張宣稱「不去會死」的旅遊書;而林輝提醒我們,這個世界果真有一些遠行,名副其實,不去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