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通神(比國籍還重之二)

【蘋果日報】直到現在,我有時還會在街頭巷尾的閒談中聽人說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句老話。但我們都曉得這只是形容而已,就像一座空餘路名的寺廟或者城門,並不真指被稱美的人物四藝皆全。到底那都是老黃曆般的東西了,今天還有誰會真求一位「才子」操琴?而這四門中國傳統奉為文人必修課的藝事裏頭,又以圍棋最怪,一種脫胎自賭博的棋戲竟然成了人生自我完善美化的途徑,而且還留下許許多多古怪的傳奇。

例如趙匡胤與陳搏老祖對局,結果大好江山獨缺一角(當然也有人說他們下的是象棋)。又如爛柯山的故事,版本很多,但結構相類,都是樵夫入山遇到有人下棋,於是旁觀,後來沒看到終局就起身要走,孰料帶來放在一旁的斧頭竟已壞成一根爛木。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這些傳說裏頭,圍棋保留了賭博的性格,不只下棋的人要付出代價,就連看人下棋的,也得付出代價。而那代價,則是超逾一切金錢財富,最沉重最廣大,我人也最輸不起的東西:空間與時間。一盤棋就能讓你輸掉一整座華山,看一局未了的棋更能讓人在一瞬間就遠離家親達千年之久。可見棋這玩意真能讓人入迷,醉而不知,直教生死相許。

假如棋是君子修養的品類,那它到底要修甚麼?又要把人引向何種境界?蘇東坡「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是庸手學到的寬闊。但在以棋道為畢生所歸的國手看來(很特別,只有圍棋大師才叫「國手」,沒有別的遊戲會有這種稱呼),勝負就是個很嚴重的事了(於是日本又把專業棋士稱作「勝負師」)。也只有全力逐勝,一個棋士才能達到那種連時空都可以忘卻的境界。

時間與空間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基本尺度,塵世一切盡在其上展佈。圍棋棋盤則恰好是宇宙的模型和象徵。你在後面這個世界裏頭成道證果,可能就要有犧牲前頭那個世界的打算了。當一個人在棋藝上走到了通靈的地步,我懷疑,國家對這個人究竟還有多少意義?畢竟他在面對的,是一種令人可以捨棄一方疆土,可以忘卻人間歲月無數的神契之物。

吳清源曾經自謂:「一百歲之後我還要下棋,兩百歲之後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如今他在百歲之後離開了我們所知的時空常軌,現在,他是否已經到達棋盤後的彼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