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我總是覺得,並且總愛告訴人家,像我這樣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包括台灣人),以及我的同代夥伴,是多麼多麼地幸運。因為對我們來講,所謂的遠程移動,無非就是旅行,或者移民。旅行,就是搭一程飛機,或者坐上一列長途火車,沒有負擔,甚至還要強調放下負擔地輕盈上路,一瞬間就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吃網站上力推的食物,住就住進「旅遊達人」推薦過的精緻旅館,然後假裝自己已經在另一個社會裏見到了人類最真實最該有的生活,並且以為自己回家之後的日子也將因此多了一重甘美的領悟。直到我們再次嫌棄日常的沉悶、疲倦,以及虛無。
移民,是會有點傷感。就像我那一代香港人都曾經歷過的那樣,每個學期至少都會去一趟啟德機場送行,臨別前把自己喜歡的張國榮譚詠麟梅艷芳灌進卡帶,當作珍重的祝福。許多年後,當年的一時愁緒早已變成了臉書上的活絡(『你下星期來溫哥華嗎?我去機場接你』),所以往昔那一點點眼淚盡皆成了回憶中讓人微笑的溫情。
要是把目光往前拉遠,便會發現我這一代人的移動實在太不正常,不正常到了令我時時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夢的地步。要是從過去一百五十年整體華人的歷史來看,其實只有一種移動算是正常,那就是逃亡,以及接受逃亡。就拿我自己的家庭來講好了,我的外婆生在太原,為了躲避日軍,舉家西遷西安,半途喪失掉一半成員。我的母親生在西安,為了國共內戰,遂一路吃着奶一路輾轉南下香港。這種移動也很輕盈,甚至比我們今天的跨洋長途旅行更輕,因為要走的時候往往來不及收拾行李,聽到警報就半夜從床上跳起來奪門而去。在我母親與我之間,還有一些年紀比我稍大的人游泳過來,他們唯一帶下來的東西就是可以權充救生圈的氣球,以及同伴沉入漆黑大海前最後那一聲呼喊的印象;輕如無物。
我說的幸運,就是我們居然可以把旅行(再加上移民),看成是人世間最正常的移動。當然我們聽說過流亡與逃難,而且還曉得別的地方(也就是些不正常的地方)確實發生着這類新聞。但它們的存在,只是暗影,有點像Lomo照片的邊角,恰可以突顯正常旅行情境之絢爛。於是便有餘裕去計較旅行之真偽。據說,跟隨旅行團,或者制式化的旅行指南,跑去採集景點的人,全都叫做「遊客」,他們的旅行比較虛假。而揹起背包便走,沒有固定目的地,也沒有準確行程,自由散漫,隨遇而安的,則稱為「旅者」,是真真正正懂得旅行的人。
旅者當中,又有一些比真實還真實的旅者,他們不止看到了夕陽下吳哥廢墟那種老歷史片般的淒美,還看到了古寺外邊纏着人買明信片的小孩。所以他們會在當地醫院捐血,甚或去孤兒學校教三天英文,走的時候還要留下一筆數目不大但以背包客而言也不算少的錢。我又聽說,這種「慈善旅行」蔚為潮流,就連專門接待豪客的「水晶郵輪」也在每個抵岸港口的行程中加插了「責任旅行」的項目(例如去了雅典,早就看膩了衞城的有教養的客人,可以選擇拜訪海龜保育中心,捐錢之餘,親身瞭解生態平衡的重要)。
最近讀到友人林輝新著《移動的人們》,恰巧可以用來說明旅行這種移動的潛質。
以一般意義而言,林輝的旅行當是「真實」的,因為他是個漫遊背包客。他甚至還做過義工,很有「慈善旅行」的經驗。為甚麼要在旅程當中撥出一段不短的時間,出錢出力?他的回答是「那時候的我,已出門數月,走了不少路,卻反而覺得不清楚自己在做甚麼。長時間的旅行其實容易令人迷失,我問自己:我的旅行對這個世界,有沒有意義?風光看遍了,自己開心了、長見識了,但這世界有沒有人會因為我的旅行而得益?除了消費,我的旅行還有甚麼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