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拍照的習慣,尤其不喜歡在旅行的時候照相。要知道在這個人人拍照、時時拍照、影像已然氾濫的年代之前,攝影對大部分人而言是一種非日常的活動,一般人並不會一天到晚帶著部相機隨手抓拍;相反的,它是一套具有紀念性質的儀式,通常只在某些特別值得「留影」為念的場合出現,比如說結婚、畢業、家庭聚會,當然還有旅行。說它是儀式,因為它的拍攝程序很固定,常常由父親、丈夫一類的角色安排流程擺位和掌鏡,而且它構圖出來的畫面也都大同小異(無論是誰在拍,也無論是誰被拍),高矮遠近前後一一自動站位,漸漸形成一組語法。
旅行尤其必須拍照,因為現代的旅遊景點以及特別受人傳誦歡迎的大城市幾乎是為帶著相機的遊客而生。例如巴黎,自從豪斯曼的大改造之後,這座光明之城就有了今人熟悉的樣貌:筆直的林蔭大道,輻射狀的線條,兩側窗飾盛美的拱廊街以及路旁的露天咖啡館。當遊人帶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大家在還沒去過巴黎之前就已無數遍地看過巴黎,這座大城市的性質也就變了。它彷彿不再是一個讓人居住生活和交易的城市,而是一個生下來就要讓人用眼睛去注視的片場。每一個配備著現代攝像器材的遊客都在該處尋找最上鏡的地點,最合宜的角度,乃至於最符合印象中記憶裡那些有「巴黎味」的風貌。條條大道通向凱旋門,於是大家沿街觀看拍攝,一路走下去就自然走到了凱旋門,然後按下快門,把被拍過無數遍的凱旋門再拍一遍:殊途同歸。也就是說,巴黎是一連串景點的聚合體,去過巴黎的意思便是拍過這些景點(同時也與景點合照)。廣而言之,當代無有一座大城、無有一處景點不是如此被遊覽拍攝,甚至要為了遊覽和拍攝而被重新規劃。看看今天中國的「城市建設」,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和「地標性建築」,那些大到只可遠觀而不可親近的廣場,你便明白它們不是讓人使用的空間,而是供人觀看及拍攝的佈景。
所以我不在旅行的時候拍照,反正要拍的東西都有人拍過了,不是嗎?如果說旅行攝影是為了保存記憶,那麼我寧願把記憶存放腦中。正如攝影大師杉山博司所言:「攝影不是記憶,它只是記錄。」不過,又有朋友告訴我,拍照這種有意識的行動可以讓你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透過取景框能夠發現裸眼所不及的事物。如此說來,旅行時照相竟然還能另闢蹊徑,逃出被規劃的視線?這是什麼意思呢?會不會就像亞東(張亞東,著名音樂人。——編者注)這批視覺遊記,去了巴黎,但完全不見想必應該見到的巴黎?亞東幾近刻意地迴避了現代旅遊的訓令,不管是巴黎還是舊金山,他都只想讓我們看看小孩,看看天線,頂多加上一片大海。去了著名的旅遊勝地,拍的卻是日常不過的生活,於非日常中日常,這豈不也是非常的手段?在他的作品裡頭,那些地點的個性被壓抑到最低最低的程度,不加標記,你很難辨認得出他到底在拍什麼地方。有趣的是,旅遊景點的個性往往卻是至為俗濫的東西(比如說金門大橋和巴黎鐵塔)。所以這是試圖為旅遊重新翻出個性的弔詭嘗試:因為尋常,由是獨特。
或說,何必旅行?兒童無處不有,你用不著特地渡洋尋找,北京家裡一下樓就拍得了。也對。然而詩也是如此,絞盡心思地扭曲語言的正常使用,目的竟然是為了感知生活的日常。有話不能好好說,大概就是關於詩的最簡單的定義。看看亞東的照片,他配上的文字,和他排列它們的方式及順序,我猜想他其實一直想當個詩人。
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
梁文道:因為尋常,由是獨特(《初見即別離》序)
2012年12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年度回顧(得友贈書/癡人)
得友贈書
【蘋果日報】友人在網上發起「一人十書」的年度回顧,好不熱鬧。看看大家過去一年讀過的好書,不能不慚愧,許多人家心目中的佳作,莫說沒有看過,根本就連聽都沒聽過。形穢之下,只好縮窄範圍,回想去年收到的贈書。眾多出版社和作者慷慨賜書,實在來不及看,只能心存感念,而其中最叫我感動的,當屬滬上君子陸灝先生寄來的《漢譯巴利三藏.經藏》之《長部》。是書既非陸灝兄手筆,亦非他老人家出手主編,純係友情餽禮;他知道我的興趣,雖身在遠處,亦不忘特地送來這厚厚一卷大書,我當然得洗手拜讀。
南傳巴利三藏是現存最古老的佛典三藏,可惜限於人力、資源和關懷,過去一直不曾完整妥善地翻成中文。唯有台灣元亨寺出過一套從日文間譯回來的《漢譯南傳大藏經》,它依據的日文應本十分重要,由名家高楠順次郎監修,集合兩代日本佛學界精英之力,雖然也曾引起一些爭論,但究竟代表了日本佛學研究的最高水平。相比之下,百年中國還真湊不出如此整齊的團隊,可見兩國學壇的差異。
至於台灣這套再由日本轉譯的《漢譯南傳大藏經》,非從巴利文直接迻譯,固然可惜。但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它最大的問題是閱讀起來非常困難;詩偈嚴守五言,結果省略了不少難以簡化成中文的意思;散文體則文白摻雜,莊重有餘,卻犧牲掉印度思維原有的清晰邏輯。所以,儘管這套經補全了漢語佛學界的缺陷,但對一般學者和佛弟子來說,都不算是理想。
而陸灝兄賜贈的《漢譯巴利三藏》,則是北京大學梵文貝葉經與佛教文獻研究所和泰國法身寺法勝大學合作的產物,根據「巴利聖典協會」和泰傳巴利藏的底本,直接把巴利文譯成現代漢語白話文,真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功德。正當我滿心歡喜,準備好好細讀之際,卻又看到中國書評界煞星高山杉毫不客氣的批評,幾乎要說主事者段晴教授根本看不懂中文古典。於是不免疑慮,這套經到底翻得怎麼樣?
癡人
直接從巴利文譯出南傳三藏,這可說是華文文化界的盛事,可喜可賀。雖然受到批評,但粗略翻過北大和泰國法勝大學合作的這套《漢譯巴利三藏.經藏》之《長部》,我覺得它還是很可讀的,十分難得。最簡單的例子像「Ambalatthikà」這種地名,以前的人把它音譯成「庵婆羅林」或「菴婆羅林」,如今這部新譯直採意譯,做「芒果樹園」;簡單不少,也清晰不少。
它當然也有問題,挑其中兩三部經細讀,甚至還能找到不少毛病,尤其註釋的功夫不夠,恐怕稱不上是學界企盼的「精審」(critical)版本。為了不悶壞此間讀者,或許將來再另寫書評說明。我倒是想在這裏說點讀書的心得。
現在想起二十年前寫的書評,我會慚愧得手心冒汗,主要理由是那時候看書的心態很怪。年少氣盛,目無餘子,看書往往變成了挑錯,最可笑的是寫評論時還要專門揀人家最軟的柿子下手,結果好像每一本書都不值得看似的。其實不管是多有名的大家,一生寫了那麼多東西,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多少要留一些襯不上他最佳水準的次貨。你專拿這些次貨當箭靶,豈不太過容易?
好像是羅爾斯(John Rawls)在他的道德哲學史講座裏說的,在閱讀前賢的作品的時候,該替他讀出最強最完美的論證;真要批評,就該以這最強最好的論證為目標,否則不算功夫。我覺得這番話說得真好真有氣派。的確,就算遇到自己不同意的東西甚至論敵,我現在也會試着先瞭解它,替它設想出最站得住腳的說法。
何止哲學,又何止於其他論述,年紀越大,我就越傾向在一切作品裏面讀出最有營養的部份。就算眾口皆毀的著作,我也能找到人家苦心着力的佳果,大概不如此讀,就怕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似的。人生有限,如果看每一本書都只看出可以拿來開玩笑的東西,未免太對不起自己。於是一年下來,叫我回想碰過什麼爛書,居然費盡力氣也想不夠兩本;我曉得同好書友多半要笑我癡人了。
2012年12月28日星期五
梁文道:聖誕新約
【蘋果日報】每年聖誕前後,我都有重新翻看《新約》的習慣。而每次讀到耶穌的話語,都不能不為之震動,例如以下這一段話:
「貧窮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上帝的國是你們的」(加6:20)。同樣一句話,在馬太福音裏面則寫成「心靈貧窮的人是有福的,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前者直指「貧窮」,後者則加上「心靈」二字。到了新標點和合本,「心靈貧窮的人」更直接譯成了「虛心的人」。那麼,路加福音裏的「貧窮」是否就是馬太福音中的「心虛」呢?耶穌所要祝福的窮人,究竟是經濟和物質上匱乏的窮人,還是今天很多人所說的那種謙虛受教的人呢?不同的詮釋關乎不同的耶穌形象,更涉及到截然兩樣的神學觀點。難怪一個小小的「窮」字能夠引出後世無窮的討論。
讓我們回到希臘文版,這裏的「窮」人原來寫做「ptochos」,它的意思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貧窮,而是真真正正一無所有的窮。這種人之所以窮困,或者出於疾病,或者出於重稅,又或者出於失地,在希臘人的概念裏常常和剝奪有關,是天地不仁社會不公的受害者。他們之所以窮,非因個人不夠努力,而是命運乃至於制度結構的結果。
再看看耶穌的生平。在他那個年代的羅馬帝國裏面。「神子」通常指涉比他年長六十多歲的奧古斯都。如那位被捧成天神的羅馬皇帝不同,「神子」耶穌處在社會底層,生在馬槽之中。受邀到村中頭人的家裏做客,他卻寧願造訪一名無依無靠的婦人。請試想一下,對當年被迫接受殖民統治的猶太人而言,對那些活在社會下層並且目不識丁的平凡百姓而言,「貧窮的人是有福的」這句話的份量該有多重?耶穌的福音真無異於一個正義烏托邦的預許。
活在如此一座堅尼系數排名僅僅高於部份非洲國家的繁榮都會,《新約》怎不令人震動?
梁文道:食物也是主題(主題二之二)
【飲食男女】從表面上看,小野二郎主持的「數寄屋橋次郎」似乎完全不講究主題,因為它不賣弄風情,不理會設計,只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它們的本務。不過,要是換個角度,把「食物」或者「吃」當做主題的話,我們又何嘗不能把它當成一家極致頂級的「主題餐廳」呢?
比起日本其他三星餐廳,甚至比起東京任何一間有名望有地位的壽司店,它的位置都顯得太過寒磣,完全沒有一流食肆該有的地望。然而,它的神話正是從這一點開始,幾乎所有關於它的傳說都要提到它「棲身於一座平凡商業大樓的地下室,而且餐廳內部不設洗手間……」。這一記先聲奪人的前奏已經予人強烈印象,要你知道來到這裏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世界上最好的壽司。然後是它的陳設,簡樸平凡,既沒有整塊檜木做成的吧枱做賣點,也沒有甚麼很幽雅很戲劇化的燈光設計,更不聞新一代壽司店常常用來當做背景的爵士樂聲。老實講,小野二郎這家老鋪的裝潢佈置甚至還不如他次子開的分店。於是,在它不甚理想的店址上,那種「除了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的感覺就更進一步地強化了。來到這一步,食客的注意力全都被導引至師傅的神情與雙手,以及這雙手即將揑製出來的美味。
彷彿這還不夠,小野二郎最令人吃驚的地方是他上菜的程序與節奏。他省去了大部分店家都會供應的酒肴,也不預期客人會點上甚麼好酒來佐餐。而且他幾乎只做壽司,連刺身都不願上,比一般壽司鋪還要純粹地展示壽司的手藝。而且行軍迅速,一道接着一道,間不容髮,根本不給客人聊天乃至於喘息的機會。這一頓飯下來,鮮有超過半小時的。雖然這速度,以及它背後的理念(吃得太慢,會讓食客倦怠),已經影響到了很多新一代的壽司師傅;不過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人快得過他。我們可以把這一套程序和節奏看做壓力,壓逼食客必須把全身的精力和感官專注在這短短的二十來分鐘裏面,毫不分神。這段時光如此密集,如此濃稠,使得壽司成為獨一無二的主題。沒錯,這也是一種「主題餐廳」,如果我們把主題餐廳定義為一種提供圍繞着某個主題的整體經驗的用餐場合的話。只不過我們常見的那種主題餐廳是在做加法,以層層經驗的矯飾覆蓋在食物之上,踵事增華。而小野二郎這家店則以減法為尚,排除一切多餘的干擾因素,赤裸裸地暴露出食物這個主題。
敢於這麼做,當然得有本事有自信。但是我想指出: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少類似「數寄屋橋次郎」這樣的食肆,標榜自己只管食物好壞,不理其他粉飾;它們全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主題餐廳,就像那種開車開到大老遠的鄉間小店,又或者陋巷之中的一家麵檔。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設計」了一種體驗。從你抵達該處的歷程,一直到那不甚理想的用餐環境,它們都在影響和塑造着你對這個地方的期望和看法。當它做到最好,其實也就是一種主題和形象了。就像很多年前雪碧汽水在美國推出的一款廣告,它的口號是「形象無謂,解渴實際」(Image is nothing.Thirst is everything.)。看起來是在反對形象,但難道這句很實際的口號就不是一種形象嗎?
2012年12月25日星期二
梁文道:主旋律
【新世紀】2012是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奇(John Cage)的百年冥誕,全球樂壇都在這一年裡舉行活動,紀念這位改變了現代音樂文化的巨人。說到凱奇,每個人都會想起他在1952年發表的《4分33秒》,這首沒有任何一個音符的「曲子」,開玩笑似的分成三個樂章。從鋼琴家打開琴蓋開始,直到他起身離去,所有觀眾就這樣呆坐現場,目目相覷,無人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整個音樂廳裡只有咳嗽,身體挪動,以及場刊翻動的聲音。
無聊嗎?但換個角度來看,這些聲音豈不是任何音樂會裡最常見的背景?它們一直就在那裡,只是我們往往太過凝神於樂曲中,乃至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就像在美術館看畫,我們必須有意無意地對畫框之外的牆壁視而不見,否則就不能集中注意力去觀賞畫框裡的主角了。凱奇這部作品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刻意抹除了平常總是掩蓋一切的主旋律,凸顯長期被壓抑被漠視的背景噪音,讓人重新思考聆聽的機制,更令人不得不反省音樂的定義。所謂「音樂」,原來就是噪音的對立。在保守古典樂迷的心目中,重金屬算不上音樂,只是吵耳的噪音。聽慣了流行歌曲的耳朵,也可能會把所有古典音樂當成面目模糊的背景。他們全都各有一套劃分音樂和噪音、主角與背景的定義。
到底誰能公正地定義音樂?誰又擁有權威去判定什麼叫做噪音呢?在混雜繁複的現象世界之中,區辨值得關注的主題與不必一顧的背景,這不只是人類知覺能力的重大本領,甚至也是意識形態的運作原理,尤其在爭取話題設定權的時候。
當年美國布什總統發動第二次海灣戰爭,舉兵入侵伊拉克,理由是伊拉克藏了大量的大殺傷力武器。其時有不少人追問這個說法的根據,更有不少人從根本處質疑它是否構成開戰的合法理由。但美國政府和它的輿論盟友迅速地把爭論焦點設置成「我們要不要支持我們的部隊」。於是,不管從什麼角度反對這場戰事,反對者都被打成了「不支持我們的部隊」。面對戰爭,一個國家的國民又怎能不支持自己的子弟兵呢?不支持自己人,難道你要支持敵人去殺害我們的士兵?
喬姆斯基說得好:「我們(反戰者)反對的是一項政策,而不是我們的部隊。」但是對手聰明地設置了話題,把爭論變成了愛不愛國的問題。用我們中國人的流行語來講,「支不支持我們的士兵」成了「主旋律」,而「伊拉克究竟有沒有大殺傷力武器」之類的聲音,則都被它排擠出去,變作「噪音」。
在許多地方,意識形態這種導引注意力、區別主旋律和噪音的程序,都是很隱晦很細微的,鮮有直接明白地把對手稱為「噪音」,又大言不慚地自稱「主旋律」的情況。一般是寧願這麼樣,不願這麼說。因為如此張揚地自號「主旋律」,會給人太過傲慢的印象;輕蔑地講不同意見,也會讓人覺得你不夠尊重少數(更何況持不同意見者,未必真是少數)。
更重要的是,一旦你自稱自己的看法是「主旋律」,人家就會很自然地想要問你憑什麼。除非你能給出足以說服多數人的理由,又或者乾脆以數字證明你的意見果然是社會主流;否則一般掌權的力量都會避免這種過度自誇的宣稱。就像布什當年那樣,他發動的輿論機器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戰況之激烈,宣揚美軍之英勇;對於種種異見,他們倒沉默以對,置之不顧,好製造出主旋律高揚、噪音沉寂的既定形勢。他們根本用不著自命「主旋律」,更犯不著把對手叫做「噪音」。
有趣的是,我們中國的經驗好像不適合這種案例,真有自己一套國情。在我們這裡,偏偏無所顧忌,遇上不愛聽的話,碰見不願碰的話題,都可以坦白直接地把它們統稱為「噪音」,同時又不必論證不必說明地把自己的意思稱為「主旋律」,根本不用辯論。就連文學評論也照著這個路子走。例如著名學者張旭東教授的新著《我們時代的寫作》,本是一部相當出色的莫言專論,值得細讀;可其中偏有一段回應抨擊莫言者的話是這麼說的:「微博上有一些極端的個人言論,其實連某種個別立場的代表性都談不上,我覺得作家、學者對這些權且可以當作噪音,不必在意也不必理會。」為什麼?我前後翻閱,怎麼也找不出張教授的理據。
在我們這裡,主旋律的運作就是這麼簡單。你說自己是主,你就是主;你說人家是噪音,人家就是噪音。好比上帝,說有光,就有光。
2012年12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文學,局外人的回憶(《1989——1994文學回憶錄》代序)
一
以前母親、祖母、外婆、保姆、傭人講故事給小孩聽,是世界性好傳統。有的母親講得特別好,把自己放進去。
這段話出自《文學回憶錄》,是陳丹青當年在紐約聽木心講世界文學史的筆記。講世界文學,忽然來這麼一句,未免突兀,不夠學院。木心講課的框架底本,借自上世紀二十年代鄭振鐸編著的《文學大綱》。坦白講,鄭本在縱向時間軸上的分期、橫向以國別涵蓋作家的方法,今天看來已經太落伍了。而在木心的講述裡頭,史實又大幅簡略,反倒是他個人議論既多且廣。興之所至地談下來,重點選擇的作家和作品,多是木心自己的偏愛,全書很難找出一貫而清晰的方法。因此,我們不能把它當成今日學院式的文學史來看。好在,讀者不傻。
木心不是學者,他是個作家,是一個藝術家。以作家身份談文學史,遂有作家的「artistic excuse」 。同樣的例子,在所多矣。艾略特、米沃什、昆德拉、卡爾維諾、納博科夫……有誰真會用專業文學史家的眼光去苛求他們?我們讀這些作家述作的文學史,目的不在認識文學史,而在認識「他的文學史」。就像木心所講的母親說故事,說得好,會把自己說進去一樣,這類文學史述作好看的地方正正在於他們自己也在裡頭。
所謂「在裡頭」,別有兩個意思。一個比較顯淺,是他們自己不循慣例、乾綱獨斷的見解。好比昆德拉的小說史觀,不只史學家不一定同意,說不定他頻頻致意的現象學家都不買賬。但那又怎麼樣呢?看他談小說的歷史,我們究竟還是看到了一種饒富深意又極有韻味的觀點。沒錯,這種文學史也是(並且就是)他們的作品。一個稍微講理的讀者絕對不會無理取鬧,從中強求史實的真理;果有真理,那也是artistic truth,一個藝術家自己的真理。
「在裡頭」的第二個意思由此衍生:它是一位作家以自己的雙眼瞻前顧後,左右環視,既見故人,亦知來者,為自己創作生涯與志趣尋求立足於世的基本定向。如此讀解文學史,讀出來的是這位作者之所以如此寫作的由來,是他主動報上家門,是他寫作取向的脈絡,是他曝露「影響之焦慮」的底蘊。更好的時候,他還會藉著他的文學史道出他之所以寫作的終極理由。也就是說,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學史,其實都是他們的自我定位。《文學回憶錄》裡的木心便是一個在世界文學史中思索自身位置,進而肯定自身的木心。這就是木心的「文學回憶」,也是《文學回憶錄》中的木心。
二
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出來,如但丁、普希金。有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具有這等企圖、這等雄心的中國作家,是罕見的,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耐心的讀者或許就會慢慢明白:木心為什麼和「文壇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談文學史的時候是個專業門牆的局外人;就算身為作家,他還是一個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呢?剛剛在大陸出版作品的時候,大家以為他是台灣作家,或是不知從哪兒來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灣發表作品的時候,那邊的圈子也在探聽是不是一個民國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個沒有人能從他的作品中讀出來處的地步,「局外」到了讓人時空錯亂的地步。
有些讀者感到木心的作品「很中國」,甚至要說它是「老中國」;不過你從今日大陸(所謂的中州正統),一直往回看到「五四」,恐怕也找不到類似的寫作。既然如此,為什麼大家仍然以為木心「很中國」?這裡的「中國」究竟是指哪個「中國」?另一方面,木心的文學實踐又非常西化、非常前衛。早在五十年代,他便在大陸寫過帶有荒謬劇況味的劇本;青年時期,更自習意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於是我只好猜想,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帶文脈之豐厚蘊藉,傳統經典既在,復又開放趨新,如無中斷,數十年下來,也許就會自然衍生出木心這樣的作家;但它畢竟是斷了。 所以,一個不曾中斷、未經洗劫的木心才會這般令人摸不著頭腦。如今看來,一個本當順理成章走成這般的作家,居然是個局外人。雖說是局外人,但又讓人奇詭地熟悉, 彷彿暌違多年的故人。如若強認他是漢語寫作的自己人,繼承了傳統正朔,那便只好勉強說他是「不得祢先君」, 遠適異鄉,自成一宗的「別子」了。儘管,我不肯定眼下的主流到底算不算是漢語書寫的嫡傳。
三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紅樓夢》裡的詩,是多少人解析過的題目,有人據此說曹雪芹詩藝平平,也有人說他詩才八斗。而木心這句斷語,也並非沒人講過,只是說不到這麼漂亮,這麼叫人服氣;「水草」,何等的譬喻,就這一句,便顯見識,便能穿透,正是所謂的「斷言」,無須論證,不求贊同,然而背後的識見,全出於其高超的「aesthetic quality」,令人欣賞,乃至歎服。
這就是木心,也只有木心,才會大膽說出這樣透闢的句子。他的作品,好讀難懂,難懂易記,因為風格印記太過強烈了,每一句說,自有一股木心的標識,引人一字一字地讀下去,銘入腦海,有時立即記住了某一句,回頭細想,其實還沒懂得確切的意思:於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與《紅樓夢》中的詩不同,木心的斷語,取出水面,便即「兀自燃燒」起來。這一評價,本是劉紹銘教授形容張愛玲的名言。在我看來,現代中國文學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紛披的大家。但他的「火焰」,清涼溫潤,卻又凌厲峻拔,特別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測。
四
本書的題目,叫做《文學回憶錄》,書裡的講述全部出自木心,然而這是陳丹青五年聽課的筆錄。很自然的,讀者會猜測,甚至追究:筆錄中的木心到底有多真實?又有多少帶著筆錄者的痕跡?不尋常的是,木心當初備有完整的講義,但他不以為用來講課的底本可以作為他的創作,因此,他在生前不讚成出版講義。自重自愛如木心,後人應當尊重他的意願。饒是如此,陳丹青出版筆記的用心,便如他所說,乃出於木心葬禮上眾多年輕讀者的懇求了。
但我們仍然面對著微妙的困境:木心不把講義視為他的文學作品,那麼,眼前這本《回憶錄》,還是他的書嗎?
熟悉歷史和文學史的讀者,應該明白,這個問題,是個「述」與「作」的問題,這個問題又古老,又經典。佛陀、孔子、蘇格拉底、耶穌,全都述而不作。他們的言論與教化全部出自後人門生的記錄。今人可以合理地追問:佛經裡的「如是我聞」,到底有多「如是」?「子曰」之後的句子,又是否真是孔子的原話?其中最著名的公案,當屬柏拉圖與蘇格拉底的關係。當年至少有十個跟隨蘇格拉底的學生記有「聽課筆錄」,唯獨柏拉圖《對話錄》影響最大,是今人瞭解蘇格拉底的權威來源。
好在木心既述又作,既作且述,生前便已出版全部創作。其風調思路,毋須轉借陳丹青筆錄才能一窺全貌。這本《文學回憶錄》,無論敘述的語氣,還是遍佈全書的斷語、警句、妙談,坦白說,不可能出自木心之外的任何人。
在這部大書的前面,說了這些話,難免有看低讀者之嫌——木心從不看低讀者。倒是我所遇見的不少木心讀者,將自己看得太低。我至今遺憾沒有親見木心的機會,而他們崇敬木心,專門前去烏鎮探他,到了,竟又不敢趨前問候。想來他們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要不,便是自我太大。遇到高人,遂開始在乎起自己如何表現,如何水平,深怕人家瞧不上自己。
你看木心《文學回憶錄》,斬釘截鐵,不解釋、不道歉、不猶疑。他平視世界文學史上的巨擘大師,平視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讀者,於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學的回憶。
梁文道:信仰
【蘋果日報】以人口來算,印尼是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國家。香港有十五萬印尼籍家務助理,這裏頭的穆斯林肯定不在少數,說不定其中有些人還相當虔誠,期待自己五功通通做足。
從前香港的中產家庭喜歡菲傭,據說原因之一是喜歡她們能講英語,可以教自己的孩子從小說英文。如今大家偏好印傭,會不會也想小孩學一點關於伊斯蘭的知識呢?畢竟這是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宗教之一,信徒又多半分佈在我們亞洲大陸。不是說下一代要有點國際視野,應該找機會出埠遊學嗎?何不就從自家開始,讓孩子自幼學懂尊重異文化的素養與胸懷?
雖然印尼的穆斯林出名開放,很多來香港工作的印尼人也做好了入鄉隨俗的打算,可是我也時常聽到一些令人神傷的故事。有些家庭自己要吃豬肉也就罷了,偏偏還得硬逼家中印傭跟着吃。理由是「我哋就係咁㗎啦,你一係就食,唔食就唔好做」。假如這位印尼工人是個謹守規範的穆斯林,她就得在堅持信仰和保住飯碗之間抉擇了。
又有些印傭想守齋月,從日出到日落不嚥半口食物。結果被老闆教訓,說她不吃東西哪來幹活的力氣,最後啞忍破戒,良心不安。按照這個邏輯,從馬來西亞到突尼西亞,他們的軍警在齋月的時候豈不會廢了武功?全世界十多億穆斯林在這三十天豈不都成了病夫?
原來真正學到東西的,不是我們的下一代,而是這些印傭。她們總算領會到了傳說中的華人的厲害,這群人從來不把宗教信仰當回事,工作和賺錢就是他們的信仰。
2012年12月22日星期六
梁文道:筆名加騰鷹
【蘋果日報】我曾經在內地某份報刊上頭寫了好幾年的專欄,後來上頭封殺,封到一個連我的名字都不准再出現在他們集團任何一份出版品上的地步;就算有人要批評我,也不能提到我的名字。我的編輯無奈應命,但是又想我繼續寫下去,於是想到了一個「打擦邊球」的辦法,那便是取個筆名。這讓我很是為難,因為習慣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從未用過筆名,又怎能忽然改變原則?
回頭再想,就發現自己把話說得太滿,因為二十多年以前,我的確用過幾個筆名,而且全都出於一些非常無聊的原因。例如「小門」,很容易令人聯想起粗話是吧?使用這個筆名,是為了開一個朋友的玩笑,他的筆名叫做「小西」。
我也替人取過筆名。前幾天有一個記者找我談談和陳雲相識的經過,這才想起當年約他在報上寫文化政策評論的往事。那時候他剛到藝術發展局工作,要在外頭繼續月旦藝術政策,恐怕不太方便。於是負責組稿的胡恩威和我就出了一個主意,讓「陳雲根」這三個字少掉一「根」,明明誰都看得出陳雲就是陳雲根,但相關部門偏又拿他沒辦法,好玩得很。更何況這還是個前中共領導人的名字,能夠耍一下引人聯想的惡作劇。
在我短暫的編輯生涯之中,過手筆名裏最古怪最勁抽的一個來自劉細良。他的情況類似陳雲根,也是任職機構不許他在外頭瞎寫(不要誤會,那時候他打的是傳媒工)。所以他交來一個筆名,叫做「加騰鷹」。
2012年12月21日星期五
梁文道:主題餐廳(主題二之一)
【飲食男女】有一陣子,香港開過不少主題餐廳,例如「Hard Rock Cafe」、「Planet Hollywood」和「Rainbow Forest」,頗熱鬧了幾年。後來,大部分都悄無聲息地關了門,碩果僅存者,也只能歸於平淡,無復當年絢爛,成了尋常餐館。
「主題餐廳」,顧名思義是個有主題的餐廳,只不過這些主題通常與吃無關。他們以為一把貓王用過的吉他,一件成龍穿過的戲服,或者一個碧咸踢過的足球,可以神奇地衍化出誘人的光彩,讓樂迷、影迷和球迷各自歸隊,心甘情願地為了接近他們而掏出錢包,聚攏在這些主題所製造出的氛圍之中。又或許,這類餐館太過相信現代零售空間設計裏的體驗理論,認為消費主要就是購買體驗,於是花了很多錢去營造熱帶雨林和吸血鬼城堡的體驗,覺得出門吃飯的人會像光顧主題公園似的來體驗他們。這類食肆在香港不太成功的理由之一在於香港的鋪租高昂,窄小的尺寸根本不容他們大展拳腳。但更重要的理由可能是我們太過實際,實際到了足以看穿幻象的地步。香港確實有不少Hello Kitty的粉絲,也有不少曼聯球迷,但是若要他們為了多看兩眼Kitty的可愛面相,多親近傑斯的海報和其他同好,而專程過來喝杯咖啡;恐怕他們立刻就要在心底計算這到底值不值了。關於主題餐廳,最常見的問題大概是你到底在賣甚麼。如果是主題,那你能花多少成本在食物上面?我又得花多少錢去體驗那食物之外的虛幻主題呢?
與此相反,有一類食肆完全不管環境裝潢,簡陋到室徒四壁的地步,他們要你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頭。這類食肆反而比較長壽,因為實際而愛吃的食客會愛上他們的專一,覺得食物的味道才是一間好餐館的唯一主題。久而久之,有的成了傳說,在食客群中享有神殿般的地位。例如「壽司之神」小野二郎開在東京銀座一間大樓地下室裏的小店,環境大概是全世界三星餐廳裏最沒美感的一家,連廁所都要開在外頭的商場。因為一部紀錄片,這家店現在是國際知名的美食聖地,每天央着酒店禮賓打電話去訂位的外國遊客不計其數。小野二郎的壽司當然頂級,但全日本是否真的沒有其他師傅做到他那種程度呢?倒也未必。在我看來,他的「神話」(不帶貶義),是和整個用餐體驗和流程的鋪排分不開的。
梁文道:忽然瑪雅
【蘋果日報】過去我一直以為中國人(和香港人)不熟悉美洲文明,多數人似乎並不知道瑪雅文化發源何處,也不曉得它存續時間的長短。我們好像沒聽說過它是中美洲唯一一個有文字的文化,也沒見過它複雜龐大的城市規模。請隨便舉出一個它的皇帝的名字,我們舉不出來;請在一列灰雕圖像中指出哪一塊屬於瑪雅,我們也指不下去。原來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原來有這麼多人如此認真地對待瑪雅,認真到能搞清楚它那自成一統的天文曆算,認真到要把其曆法中的某一個年份當做世界末日,大談特談,甚至談到人心惶惶,寢食不安的地步。
這麼多人在談這個神奇的日子,但真有這麼多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我很懷疑。
眼前這一趟「世界末日」或許是人類史上無數「末日」之中最古怪的一個。因為從前的「末日」總是建立在一個文化和一個社會的信仰傳統和觀念脈絡之上,他們相信末日是因為他們先相信了一堆東西,而他們相信這堆東西總是因為他們瞭解這堆東西,甚至活在其中。例如公元紀年的第一個千禧年,那時候的歐洲便曾起過一陣恐慌,有些人甚至嚇到跳崖,自求了斷。但這種恐慌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活在基督信仰文明的世界,相信某種版本的末世論。根據聖經,他們甚至知道末日審判的整套程序。
但是那些相信或者假裝相信今天就是末日的人裏頭,又有多少個知道瑪雅人的宗教?明白瑪雅人的紀年呢?假如今人時常嘲笑當年相信千禧末日的信徒愚蠢,真不知道後人又如何看待我們今天的熱潮。
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
梁文道:比較簡單的末日
電影《2012》上映之後,喜歡說笑話的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Zizek)馬上下了一句按語:「想像世界的滅亡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滅亡還容易。」
他說得對,我們的確看過太多描繪地球完蛋的電影和小說,聽過太多人談論世界末日的景象,電視甚至還為這個課題製作專題節目,但是我們何曾見過一部電影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結束之後的人類社會將是何等模樣?
不止資本主義,我們也很難想像一個沒有國家的世界,一個沒有婚姻制度的世界,一個沒有銀行的世界,一個自己住的房子要自己蓋的世界,一個不知貨幣為何物的世界;甚至一個沒有自來水,也沒有下水道的世界;一個沒有人收拾垃圾,也實在沒有太多垃圾可以扔的世界;一個沒有餐廳也沒有商店的世界;一個跨越邊界用不着護照,也根本沒人站在邊界關卡檢查路人的世界……。
而這一切令人難以想像的狀況,卻都曾經存在。比如護照,不過一百年前,它還是個新鮮事,大部分人都不曉得它是什麼。反過來看,一個從未發生過的末日,我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像它,樂此不疲,這是什麼道理?
這當然是意識形態,而意識形態總是連繫着一定程度的拜物傾向。人膜拜自己所造出來的東西,奉之為神,以為它恆久不變。明明我們知道中國人在宋朝以前不坐椅子,可是椅子就是顯得如此自然,乃至於我們覺得它的存在天經地義。明明我們知道「中國人」這個身份是很晚近的產物,但是不知為何,大家硬是覺得它天長地久,難以動搖。
地球的滅亡很容易想像,所以想像它遂成了一件很沒有想像力的事。它容易想像,是因為它往往涉及外力,例如一個神出鬼沒的小行星忽然撞了過來。我們比較可以接受火山爆發,海嘯奔襲之類的天災,因為它不受我們左右。容易想像,也是因為它常常來得很意外,譬如你坐着坐着,突然地震,樓板裂開,你就掉下去了。
當我們想像「無常」的時候,我們總是很容易想起花開花落,以至於星球的誕生與終結。相較之下,我們不太能夠想像自己塑造出來的制度,習慣和信念的「無常」。好比我這種靠稿費和節目費過日子的人,通常都會把頭埋在沙裏,不願正視一切文化產品可以免費共享的趨勢;可是回頭再想,蘇東坡賺過稿費嗎?曹雪芹又收過多少版稅呢?在短短的人類史上,其實大部分寫作都是無利可圖的。
且別說想像世界末日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末日容易;就算想像樓價不會上升,恐怕都比想像地球的崩解困難。
梁文道:我的大學
【大學生】小學、初中、大學,我一直在做自己愛做的事情,比如上大學,我喜歡念哲學,於是我去念了。念了哲學後,有些老師的課我覺得很煩,我就不上了,我專門上自己老師喜歡的課,甚至上他們的課我都很任性。我記得那時候,有一年,有個大學老師,他主要教德國的語言哲學。那時,每上完一節課要交篇文章。到了要交文章的時候,我跟老師說:「老師,我真的很喜歡這門課,我也想到了一個題目,很想把它完成,但是我估計這個學期是交不了的。因為,我覺得要把它寫好,必須再花長一點時間,我勉強按照時限交功課,交出來反正也不會有好效果,所以這一學期的功課我就不交了,我寫完之後再給你看,你能到時候給我評語嗎?」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於是,我那門課基本上得了不及格,沒有分數,因為我沒交功課。但是,一年之後我寫了篇論文給老師。老師說:沒想到你還真守信用,好,我就看一看。」他給了我一個評語,給了我最高的分數A。當然,那個分數已經沒有用了,因為那門課我已經完蛋了。
那時候,我的好幾門課都是這樣,但是我覺得那不重要,最後成績好不好對我來講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有沒有做自己高興的事,難得的是老師們對我那麼寬容。
我在哲學系有好幾個志同道合者,都是不大愛上課的朋友。各自到圖書館去讀書,直到圖書館閉館,回到宿舍再度。讀到差不多一兩點的時候,大家開始辯論,談今天讀了什麼。有一次我在學校走著,一個學長走過來,忽然抓住我,沒頭沒腦地問一句:梁文道!維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裡第幾段說這樣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然後我說:「哎呦,我沒想過。」「白痴啊你是!回去好好想想!」我就回去好好想想,要不然下一回又碰到他,他又問我,那就丟臉了。
我講這些,不是因為我們過去多離譜,或者這是多麼值得羨慕,值得羨慕的事,而是講講這種什麼都沒想、很沒有為自己前途打算、很沒有志氣的狀態。它很揮霍,但是我從來不後悔,因為我總覺得,一個人一輩子中並沒有太多時間是可以讓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們大部分時間都不是為自己而活,是為了別人給我們的要求而活。舉個例子,很多香港小孩從小學學鋼琴,是為了升學。據說升好中學好大學,人家要看你會幾門樂器,香港幾乎每一家的小孩都彈鋼琴。但是,每次我在香港聽一些很出色的鋼琴家獨奏會的時候,現場都坐不滿。那些人上哪兒去了?很多彈鋼琴的的小孩,他們跟父母是這麼對話的。他說:「我再也不要彈了!我恨透鋼琴了!」爸爸媽媽就會說:「放心,你只要考到八級,你這輩子都不用彈了。」
你彈鋼琴的最終目的是以後都不用再彈,有這種學習嗎?這是種比喻,但是我覺得今天大部分人對學習的態度,事實上是這樣的。我今天這麼苦學,就是為了以後永遠都不用再學了。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我們都太嚴密地幫所有人規劃好你要做什麼,完全忽略掉自發的興趣的部分。我認識一些歐洲的朋友,他們也學鋼琴,不是為了考試,只是為了好玩。反觀我所認識的我們很多人,從小到大逼著孩子學很多東西,不是為了學的本身,而是為學了之後你能得到些什麼,比如說一張證書。
我想說,年輕的階段,我們不用讓自己陷入很多的必然性裡面,我們可以給自己一些自由。我們今天太早把必然性加到所有正在受教育的年輕人當中了,更有趣的是,現在這些必然性,不一定是社會、家長施加在他們身上的,而是他們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一些事。我想教育,其中很重要的目的,恰恰就是讓我們反省,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麼多,必該如此、必然如此的事。
2012年12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梁振英(說話之三)
【蘋果日報】我見過梁振英一面,很多年前人家組織的飯局。一頓飯下來,我努力回想,居然想不出他說過什麼,也想不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就好像裹在一團霧裏似的,只有淡淡的一圈輪廓,看不清,道不明,彷彿你填什麼色彩上去都行。後來我看蔡東豪說他可怕,人人都不喜歡他,但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
終於他從幕後站上舞台,曝曬在聚光燈下,忽然間所有人都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我冇講過我冇僭建」。原來這句話的意思不是他從來沒說過「我冇僭建」,而是他沒有在特首競選期間說過「我冇僭建」。是我們不好,忽略了他這句話的背後有段時間的限定。依照同樣的邏輯,他過去攻擊唐英年「僭建是個誠信的問題」,現在又說「僭建不是一個特別大的問題」,應該也不算矛盾。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大可以豪言「我冇講過僭建是個關乎誠信的問題」,因為背後的時間限定是當選特首之後,而他在當了特首之後又的確沒再說過類似的話。
這種說話方式,人稱「語言偽術」。可是坦白講,這和旺角樓上放數做大耳窿的古惑仔有什麼分別?這種低級的騙術又有什麼藝術成份可言?唯一能夠使他區別於街頭無賴的地方,就是他西裝筆挺,一臉誠懇,以及那專業人士業餘政客的光環。
一個人滑不留手到了這個地步,私下與人交往還算是高深莫測,叫人摸不清他底細。一旦上了前台,公開亮相,接受所有人的監視檢查,那就是原形畢露了。如此說話,只求一時過關的短暫功效,是那種典型的短視港式醒目仔所為。自以為「好醒」,其實只是一個smart ass。
2012年12月15日星期六
梁文道:成龍(說話之二)
【蘋果日報】我認識成龍,覺得這個人相當友善,甚至說得上率直,尤其是在談他根本不懂的政治的時候。看他的表情和語氣,他大概真心相信「中國正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時候」(我並沒有忘記他的演員身份),不像是在拍馬屁。
記者問他要是當官,最想幹哪個職位。他說要當台灣的交通部長。因為他認為台灣的交通太亂,大家開車不守規矩,亂開亂停。然後他還拿自己的親身經歷說明:「要用一種暴力的手法去對付一些暴力、不守規矩的人」。而他舉的實例便是當年曾經用刀捅破了一輛違規停放的車子的輪胎。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則娛樂新聞。也是在台灣,他開車上路,不巧遇到十分混亂的堵塞。結果角色上身,他走下車來站在馬路中間,氣急敗壞地指揮交通。
做得出這樣的事,說得出這樣的話,難道不是率直?在成龍看來,交通部長的主要職責大概就是維持馬路秩序,讓人人都循規蹈矩。必要的時候,更不妨使用暴力。依他歷年言論,我懷疑他甚至相信政治就只是搞好秩序;不管什麼部門,所有官員幹的都是糾察工作。而在一切糾察之中,最具典範意義的自是警察。因為警察可以用暴力來維持秩序,很爽。難怪他如此討厭遊行,因為遊行可能阻礙交通,壞了他心目中的秩序。至於大家為什麼遊行,市面為什麼「亂」(他所理解的「亂」),恐怕就不在他理解的範圍之內了。
成龍對政治無知,這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在於他為什麼敢於樂於一而再、再而三地談政治?是誰讓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和責任,又是誰把他推上了一個他根本勝任不了的位置?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他能代言香港那麼多年?為什麼中國的官方慶典也總喜歡找他參上一腳?
如果我們討厭一個公眾人物的言論,我們或許也該想想他說這些話的權力由何而來。
2012年12月14日星期五
梁文道:文明胃口(胃口二之二)
【飲食男女】胃口如何,食量大不大,並非全由生理決定。否則就不會出現飲食失調,有人忍不住地狂吃,怎樣吃都吃不飽;有人厭食,無論如何都不想吃。除了天生的身體機制,這裏頭還牽涉到複雜的心理作用與社會習慣。
我們以前歐洲的歷史,讀他們的名人傳記,時時驚訝於他們食量之大。可是那些能被歷史記載的,能被稱作名人的,多半非富則貴。至於不常在史籍裏出現的平民百姓,我們就很難弄清楚他們究竟怎麼吃,吃多少了。近年,飲食史是個熱門學科,許多人想方設法地研究從前庶民階層的日常飲食,只惜材料不夠。不過光看那些貴人吃飯,也就很能瞧了。
德國社會學大師埃利亞斯(Noberc Elias)曾經花過力氣研究上流社會餐桌禮儀的演化,用來說明他的理論「文明化進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可惜他沒碰過胃口這個課題。好在他的傳人曼紐爾(Stephen Mennell)鼓勇奮進,沿着老師的思路,試圖把胃口的變化拉上「文明化的進程」。
簡單地講,「文明化進程」是歐洲史上一連串網絡的複雜演進,舉凡國家機器的擴張、貿易的穩定、交通的發達、社會分工的細緻,通通連結在一起,形成一張相互依存的大網。在這張日趨緊密的網絡裏,每個人的生活都變得更加依賴其他人的配合和信任,所以每個人也都愈來愈懂自我的控制。舉個簡單的例子,從前上路出門,風險很高,每個個體都得小心翼翼,要有自我防衞能力。而且同樣一段路程,每回走的時間都不一樣,因為沒人知道路上會發生甚麼狀況。後來交通發達了,有了公路甚至鐵道,於是路程和時間俱有標準。再加上國家機器的強化,治安好了,旅者不再需要自備刀槍,一路上疑神疑鬼。可是這時候的旅客就得懂得控制自己,依照規範來紀律自己,然後信任一大堆陌生人的配合,比方說看燈過馬路,我這麼放心,是因為我相信那些我不認識的車主不會闖紅燈,我相信他們守規矩能自律。人人都這麼做,交通焉得不順?
「文明化進程」更影響了食物供應。交通順暢,四境平安,於是食物的進出口穩定。貿易發達,農業分工也就跟着來了。有些國家專門出口葡萄酒,有些地方靠小麥發達,大家盡可互通有無;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甚麼都得靠自己,看天色,誠惶誠恐,朝不保夕。根據曼紐爾,西歐到了十八世紀下半,食物的供應就已經很穩定很安全,大型饑荒已經很少見了。就連下層社會也都開始吃得比從前多,就算不豐足,至少也不會老餓死人了。
當一般平民也都享有不錯的食物供應,新興的資產階級自然可以吃得更好。而那時候的好,其實就是多的意思。一直以來,上流社會的食物就是以量取勝,烹調方式來去就是那幾樣。每次大排筵席,雞鴨魚肉不是煮就是烤;但求種類多數量大,煮魚幾十尾,烤雞幾十隻,煮牛肉幾十斤。烤牛肉再幾十斤,或許還有鵪鶉野雉大蝦山豬,但做法全都一樣。如今中產新貴興起,學的自然還是這個路子,希望以食物和菜餚的數量突顯自己的地位。
所以那時候的貴人胃口好,就是因為他們是貴人。他吃得多,是因為他有這麼多。他吃得多,更是為了證明和展示他的優越。在那樣的年代裏面,飯前互祝「Bon Apptit」,勸大家胃口大開,便顯得很自然了,更有暗暗相互稱讚我們地位很崇高的意思。
為甚麼後來有人覺得「Bon Apptit」這句話不高尚?那是因為時代變了。當大夥都能胃口大開,當暴發新富都能吃得肚滿腸肥,上流貴族還能跟人家比數量嗎?不,這時候他們開始拼質量了,尤其法國,出現了分量少花樣多的高級烹飪。我不跟你計較桌上有幾頭豬,但我和你比拼一塊豬腩肉能有幾十種做法。換句話說,這是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裏頭,吃得多不再令人艷羨,吃得節制吃得精緻方為上品。你看那些名人傳記,十六、七世紀的時候,傳主食量嚇人被當成美德來寫;十八世紀之後,狼吞虎嚥卻成了笑話傳主的趣聞。
這便是胃口的「文明化進程」,不可自控的大吞大嚼變成了不文明沒品味;一小碟一小碟上菜,一小口一小口慢嘗,則是有節制和能自持的高雅風尚。
梁文道:莫言(說話之一)
【蘋果日報】我認識莫言,甚至認識他的家人。我讀他的作品,也喜歡他的大部份創作(尤其《酒國》與《檀香刑》)要說他是壞人,以我有限的認識,恐怕不能同意。要說他的作品不夠批判,我更加無法贊同。因此,他抄《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主動獻詩歌頌重慶唱紅打黑,才會成為一個讓我困惑的問題。當然,我曉得他是共產黨黨員,更是解放軍軍官,這一切都使得問題更加複雜。但是他在諾貝爾獎頒獎前後這一段時間的談話,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那根本是最低級的錯誤。
人家問他對中國審查制度的看法,他扯到機場安全檢查。人家問他中國被囚作家的事,他竟然說什麼作家不一定都是善人,也會幹些偷搶拐騙的犯法壞事,坐牢並不稀奇。明智如他,能不知道人家問的是什麼嗎?
這種說話方式,我們都不陌生,你常常能在中國某些大人物口中聽到。面對質難,他們顧左右而言他,要弄些假裝糊塗小聰明。說不定有些人還要讚他們「幽默」,而他們自己也要暗暗得意,全然不知這類言說是何等地失格,何等地丟臉。例如已經算是很會講話的朱鎔基,當年被人問到對高行健獲獎的看法,他居然回以一句「恭喜法國人多了一位諾獎得主」,當時還真有國人說他夠風趣。其實,這就是王丹所說的「農民式的狡獪」了,一種完全上不了枱面的態度。
把被囚的良心作家說到做科犯法的惡徒上頭,這是侮辱良心犯的人格。硬把文學說成與政治無關,還要將文學描述成一種只是教人戀愛的事,這是侮辱他自己的文學。
為了他好,我寧願他在這些問題面前閉嘴,真正莫言。
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都係選番梁振英?
【蘋果日報】假設梁振英和他的班子沒有現在這麼多問題,假設今年初的特首選舉就是一場真真正正的全民直選,又假設參選人中的建制派還是梁振英和唐英年;而民主派的代表或者是梁家傑,或者是何俊仁,甚或是黃毓民、蕭若元;你猜最後選出來的會是誰呢?
我猜最後大家選出來的依然會是梁振英,要不就是唐英年;而民主派勝出的機會,恐怕微乎其微。如此猜測的依據不是過往歷次民調的結果,因為參與那些民調的市民都曉得在沒有普選的情況下,民主派不可能過關,中央不可能祝福。而港人如此現實,就連利用民調表達訴求和壓力的機會都不願掌握。
民主派不會勝出,是因為香港主流的意識型態。長年以來,大家習慣了民主派就是反對派的態勢,說不定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有朝一日要執政的心理準備。大家在議會層面的選舉支持他們,多是希望「有把反對聲音」,或者「監察政府」。真要讓他們上台,大家就會懷疑他們的能力和本事了,因為不論保守還是前進,香港人的主流想法就是覺得這些人只會說,不會幹。
在我看來,這才是過去十幾年來政府扭曲的最大遺毒,不只廢了政黨(尤其是民主派)的人才發展,還在市民心中種下民主派光說不練的印像。但有誰曉得他們是否真的沒有這個能力呢?是沒有機會實踐所以顯不出真本領?還是沒有機會實踐所以也練不出真本領?終於,大家在面對這種選舉關頭的時候,照樣會回到港人心目中的傳統精英身上,以為他們久戰沙場,人脈深廣。
好在商人、公務員和專業人士/業餘政客,全部一一倒下。接下來,或許便是這套意識型態的解毒時刻?
2012年12月8日星期六
梁文道:議政不能執政
【蘋果日報】什麼叫做「建制」?其實我們自己就是建制的一部份。
香港的政黨發展了那麼多年,始終發育不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都沒有執政的準備,因此也培育不出一登台就能開車上路的人才。他們不能準備執政,那當然是我們的制度問題,阻絕了他們正常運作的機會。久而久之,所有政黨都成了議政黨,成天只能坐在議會裏頭議論,或者站在街頭「爭取」,差點就要淪落到大陸「民主黨派」的田地。
那麼這些政黨裏頭會不會隱藏了很多人才,就像有些人所說的,是阿爺不給機會而已;要是飛得起來,說不定他們就是繼商人、公務員和專業人士之外的香港救星了。可惜的是,大部份自詡「務實」的香港人不一定會這麼看。也許他們很討厭梁振英,也許他們對特區政府十分不滿,更也許他們會喜歡有人在議會監察政府,做個堅定的反對派。可是他們有沒有想像過要讓這些英雄好漢取梁振英而代之呢?這就難說了。
最近坐的士,一位司機大佬一路臭駡梁振英的僭建團隊,從上車駡到下車。相反地,他很欣賞人民力量和社民連,對公民黨的看法還算可以。他說:「好彩有佢地班人頂住,真係香港良心啦」。於是我問他,想不想看見這群撐住香港的朋友走進政府,組班執政。他頓了一頓,給了一個最常見的答案:「咁又未必得,鬧人佢地就叻,做嘢係另一回事嚟㗎嘛」。
想想看,這個說法豈不和建制派的言論如出一轍,都把政黨人才(尤其是反對黨的成員)看成是只能議不能幹的傢伙。分別只在於建制派會說這些人「淨係識得鬧」,而這位司機大佬則欣賞他們「鬧得啱」。
可見建制的意識型態之厲害,我們中毒之深。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Bon Appetit(胃口之一)
【飲食男女】香港很多西餐廳的侍者在上菜之後都會愉快地對你說一聲:「Bon Appetit」!這句法文大概已經成了全球通用語,從美國的連鎖扒房,到北京五星飯店的法國餐館,他們都不忘在你開動之前來上一句「Bon Appetit」。然而,當你去到法國,尤其是在真正最頂級的食肆,你會發現那些周到但不失尊嚴的侍者不一定喜歡這個說法。於是有些人便開始爭論。到底該不該使用這個大家耳熟能詳的句子?它究竟禮不禮貌?甚麼場合該用,又甚麼場合不該用?
的確有人認為「Bon Appetit」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特別是在那種最正式的晚宴裏頭,主人致詞之後,女主人率先動手,大家根本一句話都用不着說,直接拿起刀叉往盤裏下就是了。又有人認為,今天即使在法國星級食肆都很常聽到的這句話,以前絕不會出現在自恃身份的餐館裏頭,因為它太過俗氣太過中產階級。
這可不只是個無聊細瑣的禮節爭論,因為它牽涉到人類飲食史上一個重大的轉變,那就是胃口的變化了。
約翰遜博士(Samuel Johnson)是英國史上最聞名的大文人之一,他編的字典簡直能夠當成書看,成了垂世典範。這個人也活得很有意思,所以大家都愛讀他的傳記。以前看他的生平行誼,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是他的吃相。他吃飯的時候心不二用,可以完全不顧同桌人的言語和感受,只是全神貫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盤子。而且他吃得又快又狠,直如猛虎下山,風捲殘雲,往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自己那一份飯菜吃得渣也不剩。沒錯,那還真是名副其實地渣都不剩。比如說吃完龍蝦之後剩下的醬汁,他會把整盤拿起來直接淋在甜品布甸上面,攪在一塊兒囫圇吞嚥。
德國大哲叔本華也是一個有名的大胃王。德國人已經是出了名的能吃(不是會吃)他卻能讓鄰桌的同胞目瞪口呆,停下來看着他吃完一盤又一盤。他試過住手回應嚇儍了的同室食客:「女士,我吃飯的分量是你的兩倍以上,這說明我的大腦也比你發達兩倍以上」。
西方散文的奠基人蒙田也不弱,只不過這位法國人懂得自嘲。他很難為情自己的狼吞虎嚥,懺悔自己管不好自己的食慾,平日冷靜內省,一到吃飯的時候就一臉饞相,抑制不住地大吃大喝,也是置旁人如無物。
我一直把這些故事當成軼聞,好玩而已。只是西洋史讀得愈多,就愈覺得不對勁,因為史上實在有太多達官貴人都是這麼吃喝無度。有些國王能夠在打獵之前先用幾隻烤鴨,幾份燒牛肉,再加上兩瓶好酒填肚,這才坐上駿馬追逐獵物。又有些貴族荒淫成性,喜歡和情人邊吃邊幹,號稱從「桌上到床上」。吞掉幾打生蠔,居然還心有力回頭辦事;事後再接再厲,吃下一碟碟魚肉蔬果,又回到床上奮勇圖強。
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搞的?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吃得下這麼多東西?又怎麼可能脹着肚子拉弓打獵,全身運動?莫非我小時候看的那些卡通全是真的,維京人和海盜真的能夠人手一根超大肉骨頭,把它嚼到剩下一桿光棍?
對着這種人,你大概不必再祝他「好胃口」,對他親切地說句「Bon Appetit」了吧?不,恰恰相反,我懷疑「Bon Appetit」正是說給這些人聽的,是那個時代的遺留,是食量勝過食味的時代的文字化石。
梁文道:制度的錯?
【蘋果日報】要說香港無人才,大家肯定不服氣,於是自然就會找到最簡單的解釋:我們不是沒有政治人才,只是沒有一個好的制度。制度不對,固然找不出人才;甚至連進去了的人才都會武功盡廢,埋沒得無影無蹤。
這種說法當然有道理,接近常識。但我想在這套港人最容易接受的常識之外,看看有沒有別的可能。比方說制度之外,我們是不是也該關注一下人的問題。雖然目前特區政府的體制和港英年代已經不太一樣,但也沒有變得太不一樣。既然基本格局沒有鉅大的變化,怎麼兩個年代的人才會表現得如此不同?同樣任職中央政策組,難道練乙錚和劉細良就真的比不過顧汝德?我覺得不必動輒就把問題拉到體制層面,一個更淺顯更粗糙但也可能更接近事實的答案是:領導這些人才的頭目不行。
然後我們又會抱怨,這都是阿爺的錯,是更大的制度之錯,假如我們可以直選特首,一定不會找出那些只懂乖乖聽話,但是沒有真材實料的傢伙。真的是這樣子嗎?如果我們人人有票,都能選舉特首,就一定會選出最優秀的治港人才嗎?那麼誰是那個既有才幹又孚眾望的領袖人才?是梁家傑?還是何俊仁?可別忘了,這兩位都曾參加特首選舉,但幾乎在所有的民意調查裏頭都遠遠落後於阿爺欽定的人物。這當然不是大家都和阿爺一條心,你揀嘅我中意,我中意嘅又咁啱俾你揀到。而是我們現實,明知這兩位只是陪跑,就乾脆在無甚實質影響的民調裏頭放棄他們。
這更是因為我們社會主流的迷信,真不以為議會出身的民主派能擔大任。在主流看來,何俊仁也好,就算黃毓民也好,在外頭反對還可以,在裏頭揸旗恐怕就不行了。
2012年12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香港無人才?
【蘋果日報】董建華下台,「商人治港」告終。於是我們迎來了曾蔭權,也等到了香港精英神話的第二條支柱:公務員。
傳說中的AO允文允武,個個都是天之驕子,人人都得從木人巷裏過五關斬六將地打出頭來。既然董建華代表的商界精英不濟,空有理念視野,拙於實際政務;現在換上一直被壓抑在他們腳下的政務群英,總算能夠撥亂反正,使香港回到常軌了吧?
結果大家發現不空談理想藍圖,只想「打好呢份工」的曾蔭權居然連呢份工都打唔好。在施政計劃裏頭答應過的東西,完成率不到一半。非但如此,這一屆政府去到尾聲,就連港式官僚體制最引以為傲的廉潔招牌都保不住。先是人人都話佢叻仔的許仕仁被廉署逮捕,後有公務員典範曾蔭權在深圳廉租大屋。這下子,繼「商人治港」破產,公務員的精英形像也跟着徹底幻滅了。
曾蔭權政府完蛋,還順便拉了不少人陪葬。最慘烈的是長年在媒體論政,在學界叱咤的一群「民間」精英,例如經濟學家陳家強,又如我的老友劉細良;甚至剛剛嶄露頭角的所謂青年智庫,也都分別貢獻出了「三十會」的莫宜端與「圓桌精英」的陳智遠;全部都像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的梁振英,勉強標籤的話,大概能夠算做「專業精英」的代表,也可以長年混跡政團的老手視之。無論如何,在他就任以前,大家都還覺得這匹老狼起碼是個有手段能辦事的叻仔。不料他不只專業不行(測量師界大佬唔識得有關僭建的法例),而且還沒有想像中那麼精叻。他的班子崩潰之神速,更勝從前。
商人完蛋、公務員完蛋,專業尖子加老練政客也完蛋了。我很想知道,香港究竟還剩下多少沒被開發沒被消耗的政治人才,香港究竟有沒有人才?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人才消耗戰
【蘋果日報】自從蔡東豪榮升「廠佬」之後,對人才的看法漸漸也有了轉變。曾經在中環精英圈子裏頭打滾的他,如今也看到了「觀塘式人才」那種沉實低調、埋頭苦幹的好處。見過那麼多人,也寫了不少時論,我很好奇現在的他對政治人才的看法。假如香港人才真像他所說的,可以分成「中環」和「觀塘」這兩大類,到底哪一種比較適合從政?哪一種比較能夠擔當得起管治香港的重任呢?
我這麼問,是因為我發現回歸以來這十五年,原來是一場香港人才的消耗戰,不只幾乎打光了香港潛在的政治精英,甚至還在香港上空打了一個大問號。
粗略地看,三任特首可說是三類香港精英的代表。董建華不只代表商界,他的政府更被認為是「商人治港」的典範。這個範式,曾被中央認定是管治香港的不二法門,也是當年不少港人心目中的至佳配方。在前者言,理由粗糙得不能再粗糙了,那便是「資本主義社會最好讓資本家管理」;從後者的角度出發,則基於一則九七前普遍流行的迷信,也就是「有錢佬真係有本事」。結果呢?結果大家學到了一課寶貴教訓,資本主義是種複雜的社經模式,在裏頭混出頭的傢伙不一定就是能管好它的人。富商等於治港精英這則神話,就像李嘉誠的老外號「李超人」一樣,已經成了人人恥笑的過時傳說。
當然,我們可以爭辯,董建華儘管有錢,但並不算是成功的商人。假如換了馮國經或者吳光正,情況大概就很不同了,可是別忘了董建華在國際政商學界的聯繫,又是史丹福胡佛中心的監事,又是紐約外交關係委員會委員,他身上那團謎樣的光環在當時何等奪目,真係唔知就俾佢嚇死,誰曉得最後竟是腳傷離場的下場。
2012年11月30日星期五
梁文道:西餐之純真(純真二之二)
【飲食男女】在他的《純真博物館》裏面,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所懷想所捕捉的那種「純真」,並不是青少年時代的純淨真愛;不,那種「純真」指涉的範圍要比這類浪漫的想像大得多了。
依我看,帕慕克筆下的「純真」,其實是一種第三世界後進地區剛剛遭遇「西方現代」時的朦朧心境。就像小說裏提到的第一部土耳其電視廣告,第一款土耳其國產汽水品牌,第一家引進新式酒店服務的希爾頓,乃至於那些仿造各種巴黎名牌皮包的冒牌貨;它們全都是「西方」、「先進」、「摩登」和「品味」的代表,全都對當年的後進國土耳其產生了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上世紀七十年代,伊斯坦堡最富裕最時尚因此也可能是最洋派的那一個社群,努力地把自己浸泡在這堆物品及其構成的氛圍之中,小心翼翼地學習如何欣賞它們如何享受它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到了學生的位置,又驚慌又喜悅地逐步嘗試據說是很上流很時髦的口味,仰盼西歐文化的啟蒙。
為甚麼這種狀態叫做「純真」呢?請回想一下自己第一次吃「西餐」時的感覺,回想一下香港人當年去「車厘哥夫」和「波士頓」吃聖誕大餐的那個時代。那是種怎麼樣的心情,又是種怎麼樣的環境與認知呢?
我還記得,小時候家在粉嶺,隔一段時間,家人就會說:「今天去吃西餐吧」。所謂的「西餐」,只不過是新界某家洋人公務員群體時常光顧的酒吧餐廳的簡單食品,例如羅宋湯和周打魚湯,又如龍脷魚柳與火腿扒。口味簡單,可是竟有在室內多開了一扇窗子的刺激;再加上刀叉,加上周邊陌生的語言和聲音,整個吃「西餐」的過程竟然成了一種富有魅力的儀式。簡單地講,吃「西餐」和平常出外吃飯是不同的;去酒家吃飯,也就只是吃飯而已;吃「西餐」,則徹底是另一類型的經驗。
大了一點,我又發現許多人很把「聖誕大餐」當回事。比方說許多港式西餐廳的平安夜晚餐,做得並不好吃,卻是大夥心目中「西餐」體驗的極致代表,豐盛、熱鬧且隆重,於是平添一層想像力所賦予的幻味。
細想這些記憶,我們可以發現一種類似於帕慕克所說的那種狀態:在一套西方的異文化跟前,自己忽然成了一個學生,而且是個欣喜不已的學生,有如少年頭一回打領帶穿西裝,覺得自己正在加入一個更上層的團體,日後會變得更加成熟更有身份。這套經由食物、環境以及用餐程序所體現出來的文化趣味,不止異國,更是高級,因而特別美好誘人。
終於有一天,我們發現「西餐」原來只不過是個誤會,正如「聖誕大餐」找不到準確的洋文對譯,很有可能都是我們自己的發明;就像歐美發明了所謂的「Asian food」一樣。終於,我們知道了法國菜和意大利菜的區別,甚至到了可以細緻辨析西班牙不同海岸之不同風味的地步。終於,我們從「皇后」餐廳出發,經過號稱由「一星廚師」主理的餐廳(意思是大廚曾在某個一星餐館的廚房待過),然後有了自己的正式的三星級法國菜館。終於,我們甚至吃遍天下,從以為「花之戀」就是壽司之最,來到喜歡白身魚多過拖羅的層次。
終於,我們長大了,可以更平和地看待所謂的西式餐飲,更理智地判斷食物好壞和高級與否的關係。這時候,偶爾我們或許會想起幾十年前的「火焰雪山」和「鐵板牛扒」,懷念其時的興奮期待,回味其時的新奇滿足。但你未必便因此衝動地立刻趕去「紅寶石」,讓小時候吃過的再來一回。不是它們變了,而是你變了。你懷舊;明明東西還在眼前,但你硬是要懷想它如記憶一個故去的友人,彷彿它欠缺了一點甚麼。那點甚麼,便是你的「純真」,我們的「純真年代」。
梁文道:「空間政治」
【蘋果日報】莫非冥冥中真有定數?到頭來,看港的一切始終逃不開一個「住」字。
老百姓如何為地產霸權所苦,自然不必多說。沒想到就連達官貴人也要毀在房子的問題上面。先是前發展局局長麥齊光不誠實領取房屋津貼(大家還記得他嗎?),然後輪到陳茂波經營劏房,再來是林奮強偷步賣樓,現在乾脆連特首梁振英與房屋局長也把信譽押在僭建上頭了(假如這個曾經說過N屆都不會選特首的人還有信譽的話)。一個上台還不到半年,就已經垮到這種地步的政權,真是世所罕見。更有意思的是,這幫人或者是涉及刑事詐騙,或者是以房產謀暴利,或者是利用職權貪小便宜,又或者是想方設法搞大房子(「等屋企人住得舒服啲」?),總之全都離不開房產。單從這點而言,我們的確擁有了一個配得上香港的政府,因為房子正是那個最折磨港人精力心志,又最叫港人魂縈夢繫的冤家。
為什麼有些人難得休息飛去東南亞海濱渡假勝地,卻選擇足不出戶窩在別墅式酒店,吃在房裏,游泳在房裏,甚至還在房裏開枱煲劇?恐怕就是為了那間兩三千呎的別墅,它很像傳說中的那種豪宅。營碌半生,每天忙得半死不活,就是為了一間建築面積七百呎,實際用得上的地方只有四百多呎的「毫」宅;好不容易休假,還不趕快住幾天。真正豪宅過癮。
如今看到原來梁振英也嫌房子不夠用,大家或許就能鬆一口氣了,尤其是在那些舊區老樓的小單位裏用鐵枝膠板多給自己掙扎出幾十呎空間的「僭建戶」。這個政府還剩下多少合法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對付草根市民僭建的合法性就已經所餘無幾了。
2012年11月28日星期三
梁文道:不改革又如何?
【新世紀】最近一年,關於改革的言論越來越多,其中有一些還說得相當嚇人,似乎再不改革就要面對「亡黨亡國」的絕境。有意思的是,過去說這些話的,往往都是不被待見的邊緣分子,他們常常在形勢一片大好的當兒預測崩潰的到來,斷言一切風光皆屬表面幻影,外皮底下儘是痼疾。
想不到今天便連在位者也發出了類似的呼聲,可見情況確實嚴峻,真到了再不動手術就走不下去的地步。於是大家便起碼有了第一條共識,那就是改革的勢在必行。接下來要爭論的地方,在於改什麼和怎麼改,也就是改革的領域與路向的問題。
然而,退回一步想,不改革就一定會走到「亡黨亡國」的地步嗎?明知問題深重,明知改革之必要,但有沒有可能不改也不必速死呢?
提出這點疑問,不是因為我對當前中國現實情況的掌握要比各位高明深廣,只是出於一絲歷史的興趣。
中國人好讀歷史,恰好又有史上罕見的不中斷的悠長史統,應當曉得一個王朝或一個社會不改革的下場。
以後見之明回頭瞻望,國史上實在有太多早就注定要終結的盛世,甚至不乏建制之初便已埋下衰敗禍根的朝代。難道當時就沒人看出問題,難道當時就沒有人提出種種改革救亡的辦法,甚至付諸實踐?
當然不是,古人可沒那麼笨。別說太遠,光看中國最後一個王朝,鴉片戰爭以前,朝野內外就有了不改革不行的主張。一路發展下去,這種看法便越發急切,終於到了幾乎人人皆知人人認同的程度。不只如此,清朝還真出過一些改革方案,從自強運動一直到最後的立憲政制,一個比一個大膽,一個比一個廣泛。
結果呢?清朝還是亡了。只不過這個滅亡不是即時的痛快的崩解,而是一段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從開始有人指出改革的必要,到滿清王室的退位,這個過程拖了將近百年。縱觀世界歷史,不改革馬上就死的情況其實只是少數的例外,真正的常態反而比較像清朝這樣,能夠苟延殘喘地賴活上好長一段日子。
「這個世界正在翻轉,我們的統治看不出更好的希望。噩運把國家交到卑鄙的小人手中,我們的官僚全是潛行在伊斯坦布爾街頭上的惡棍。我們無能為力,只好祈求上蒼的慈悲。」發出如此悲鳴的人,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蘇丹,穆斯塔法三世。1774年,就在他駕崩的前幾天,竟然留下一首這麼悲沉的詩。
1774年,離帝國消滅還有一百五十年之遠,在位的蘇丹就已經預見了末日之必至。而這個帝國,曾經如此不可一世,疆土橫跨三大洲,怎麼到了十九世紀,便被人冠上「歐洲病夫」的稱號(晚清被稱為「東亞病夫」,反而是後來的比襯)?其實在那一百五十年裡頭,它們不是沒有變革,許多動作幹得甚至比清朝還狠,只不過那些革新都動不到骨頭罷了。
再看羅馬,其衰滅早就被古往今來的人研究透了。可是比起帝國時代的慘烈奪目,我對羅馬共和的終結更感興趣,因為那是歐洲史上第一憲政體制的垮台。
德國古代史大師邁爾(Christian Meier) 的總結最狠最精,他說羅馬共和那最後一百年的問題是「沒有出路的危機」。危機而沒有出路,因為那套憲政體制的成功,正也是導致它覆滅的理由。
國家越是擴張,佔據的資源和土地越多,貧富差距就變得越大。貧富差距越大,社會就變得更加動盪。要改革,就要傷及既得利益階層的筋骨,並且手段非常,往往出之一連串不合既存體製法統的驚人舉動,最後又以一場又一場的政治暴力告終。不改革,那就看著農人失地,流民漸增,集體造反此起彼落。在這樣的處境底下,統治集團還有什麼選擇?於是羅馬共和就在時人的憂慮與不安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完它最後的時光,還是頗長的一段辰光。
古往今來,多少政體多少王朝都是這個樣子。都知道要改弦易轍,都知道老路走不下去。然而改革談何容易,真正能重春還陽的改革無異於一場革命。所以大多時候,他們都選擇了小規模的局部手術。足以續命,只是苟存而已。
2012年11月25日星期日
梁文道:責任
【蘋果日報】如果一名獄卒太過疾惡如仇,看管犯人的時候份外賣力,他大概就會是電影裏頭那種殘暴的壞人了。如果一個警察不只暴力逼供,而且還十分享受這個過程,一邊看着嫌犯呻吟,一邊暗生快感,我們大概會覺得他很變態。與此相關,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裏面,我們甚至會覺得法官和檢察官都不應該帶着過度的情緒工作;這些人都得冷靜、克制而理性。
那麼,在「網絡公審」一個壞人的時候,集警察、檢察官、法官和獄卒(或者劊子手)等多種角色於一身的網民們,他們又是帶着怎麼樣的心情呢?
少數人很愉快,他們或許會虛構一個嫌犯的抗辯,好激起更多人的怒火(就像那位假造「五百港女」對高登巴打的回應的網友),藉此取樂。有些人是憤怒的,他們表現出一種不可置疑的正義感,深信自己的行動堪稱義舉。但說不定還有更多人只是湊熱鬧,一邊吃飯一邊說兩句話,說完漱口睡覺。對這些人來說,在網上幫忙起一個人的底,寫他一點壞話,不過舉手之勞,未必有多正確,也未必要負多大責任。
責任,正是任何群眾行動裏頭最難算得清楚的事,從前幾百人聚在廣場上批鬥一個反革命,幾百人都有份吶喊叫罵,如果那個反革命最後自殺身死,這個責任該由誰承擔?我們又如何知曉,幾百人中哪一個人的哪一句話,才是那根壓垮駱駝脊樑的最後稻草?
網絡上的公審大概也是如此。假如有一個被攻擊的壞人身敗名裂,一世洗不掉冠在他頭上的污名;假如有一個人被幾萬網民嘲弄,私隱盡喪,甚至弄到精神崩潰的地步;你能期待一個只是湊興起哄,寫了三兩段字,發掘過人家一丁點往事的網民,會因此夜不能寐,良心不安嗎?
2012年11月24日星期六
梁文道:處罰和公審
【蘋果日報】古巴比倫法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聽起來很殘暴,但它到底限制了更多的暴力。最最起碼,它沒教人丟了一顆眼球之後,跑去殺光仇人全家。上古時代,部落社會中的復仇可以變得很駭人,為了一點小事,便引來滅門屠族之禍。但《漢謨拉比法典》告訴我們,這是不對的;處罰應該和一個人所犯的罪行「等量」,不得過輕,更不能過猶不及。
錯誤可以量化嗎?罪惡能夠計數嗎?當然很難,但我們心中大概都有模模糊糊的一把尺,都覺得一個人犯下的錯和他受到的教訓應該「等量」。從前日本治下的東亞屬地以「治安良好」著稱,扒手偷竊,甚至會遭到砍手的酷刑;如今有誰會覺得這種處分公道?
同樣地,當年那名韓國「狗屎女」放任自己的小狗在地鐵車廂拉屎,結果得到學校退學、精神失常的後果;這樣的制裁合理嗎?一個人沒管好自己的寵物,而且拒不認錯,她就活該被人公佈她的一切私隱,甚至讓她的家人都得教訓嗎?
我當然不會以為今天香港網民對「五百港女」的制裁,比得上當年那位「狗屎女」的慘烈。可是我們不能不從這件事學到一點東西,仔細思考我們這個時代的變化。
俗稱「網絡欺凌」的這種社會制裁,看起來很像司法,都有矯正錯誤,重申正常規範的作用。但是其中一個關鍵差別就在於沒有人知道那個處罰的份量該有多重,要去到多遠才算過份,要走到何處才會讓人收手。更不消說整個「審判」和行刑的程序是否合理是否公正了;殺人嫌犯尚有自我辯白的機會,得罪網民的壞人的話,則根本沒人要聽。這確實很像古代的獵巫,又很像文革的公審,一旦被告,便已定罪。一個人聲嘶力竭的喊冤聲,完全淹沒在廣場上的喧鬧之中;直至石塊丟盡,血流一地,眾人才興盡散去。
2012年11月23日星期五
梁文道:純真(純真年代二之一)
【飲食男女】童年嘗過的味道最好,同樣的零食,同樣的糕點,長大之後怎麼找都找不到;就算你找到了,它也絕對不是幼時記下來的那股滋味。所以大家談吃,總愛懷舊,思念小時候吃過的好東西。那種味道或許很單純,可是關於味道的這種種思念卻很不簡單;對象不同,我們追想的內涵也會有相應的差異。
譬如「皇后」、「波士頓」和「車厘哥夫」這類老派西餐廳,很多有點年紀的香港人都會懷念它們,但那種懷念和我們懷念其他食肆與食品的方法不太一樣。回味過去的「益新飯店」,甚至更久遠的永吉街陸羽,懷舊者往往很清楚今昔之比,慨嘆老手藝老材料之不再。但「波士頓」和「皇后」則仍然健在,尤其前者,其招牌火焰牛柳幾十年如一日,沒鬧過革命,沒換過配方;要是高興,隨時可以再去光顧,重溫一下昔日舊味。
既然如此,那又有甚麼好懷念的呢?懷念一些從來不曾失去的東西,根本就算不上懷舊。不過,很多人仍然津津樂道「紅寶石」的聖誕大餐與「皇后」的白汁雞皇,說起來仿如追思逝者似的,一方面興高采烈,另一方面卻又帶了幾絲寥落的神色,好像真的有些東西一去不返。這究竟是為甚麼呢?
土耳其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Orhan Pamuk)有一本叫做《純真博物館》的小說,他還特地為了這部書開了一家博物館,館名就叫做「純真博物館」。再準確點說,他其實是先有了開設博物館的念頭,後來才依循館藏物品一件件一段段地寫成了整部五百多頁的故事。所以這個博物館裏收藏陳列的,全是小說中提到過的東西。
小說的情節並不複雜,博物館展示的東西也不珍罕。故事是幾句話可以概括得了的愛情故事,東西則是這個故事裏頭出現過的種種物品,例如:車票、桌布、老枱燈、走不動了的手錶,以及四千二百一十三根情人抽剩的煙屁股。假如一個遊客既不是帕慕克的書迷,又不是這本書的讀者,在伊斯坦堡專門跑去這家博物館,應該也不至於白跑一趟。因為小說設定的時代背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土耳其,正是他們第一款國產汽水面世,電視機剛剛開始普及的年代;而那些被精心佈置在一個個木匣子裏的日常用品,全都薰染了那個年代的氣息,恰好能讓觀者一窺土耳其當時生活的風貌。
帕慕克為小說和博物館取名「純真」,指的並不只是一段感情關係的真摯單純;他想形容的,更是一種第三世界地區常見的發展階段。在那種階段裏面,資本主義的消費文明開始冒出苗頭,市面上到處都是前所未見的消費品,這些琳瑯滿目的物品充滿了誘惑力,在櫥窗中向路人許諾一個更美好的生活。很多時候,在這些發展中的地方,所謂的「美好生活」就是活得更加洋化,活得更加接近西歐和美國。
因此,這些地方往往就和小說裏的伊斯坦堡一樣,會在那個年頭裏開了幾家最西派最時髦的大飯店,成為整個上流社會出沒交際的地方(是不是有點像七十年代的文華酒店咖啡廳?);也會有幾種高科技電子產品和幾款進口品牌,成為整代人追上新潮和自高身份的象徵。帕慕克筆下的「純真」,便包含了如此一層時代的定義。
借用他的講法,我也要說,屬於「波士頓」、「紅寶石」、「七重天」和「車厘哥夫」的那個時代,既是很多人自己的純真年代,甚至也是整個香港的純真時期。
梁文道:社會制裁
【蘋果日報】有人認為,網民對付「五百港女」,只不過是種社會制裁,重申傳統社會的人情價值,沒什麼不對。這種說法,讓我想起2005年轟傳全球網絡的「狗屎女事件」。
所謂「狗屎女」,其實是一位韓國大學生,某日她帶了自己的小狗搭地鐵,那隻小狗還賴了屎,於是便被其他乘客訓斥。沒想到這個女孩子不只不認錯,甚至拒絕清理狗屎,態度實在不好。要是放在過去,遇上這類法律一時不及,甚至根本不在法律規制範圍內的錯誤行為(例如排隊打尖),社會的確能自己制裁它,輕則由旁人投以鄙視目光,重則粗言辱罵。雖然這種制裁可以對犯錯的人造成壓力,但它的重點不在於真要對他造成什麼實質傷害,而在於公開重申一套社會主流認可的規範,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隊不可以不排,狗屎不能不清。單從這個層面來說,社會制裁是很有必要的,想想看,碰上有人排隊打尖,如果人人都默然啞忍的話,那豈不是在告訴大家打尖就打尖,沒什麼了不起。
然而,這是屬於互聯網的時代,也是屬於便利影像紀錄的時代,所以「狗屎女」才能成為事件。
那個「狗屎女」不只受到了當時在場乘客的傳統「社會制裁」,還被人拍下照片,上網公佈。短短幾日之內,經過數以萬計的網民的努力,這個女孩的真實姓名、電話和住址等私人資料全數公開。就連她的父母家人也沒被放過,收到不少電話,指責她家家教不嚴。再發展下去,那名女子的身份就此定位,「狗屎女」這個名銜吞沒了她的一切,網上到處都是侮辱她調侃她的「二次創作」。終於,這個還在唸大學的孩子退了學,患上精神疾病。她的姐妹必須轉換工作。她的父母搬家,隱姓埋名。
當時有些韓國報紙的社論批評這是欺凌,可是一些網民反唇相譏。他們說,或許大家幹的有點過份,但這只是為了恢復正義,是一種「社會制裁」。
2012年11月17日星期六
梁文道:遊客的夢想
【飲食男女】所有在外旅行的人,都想尋找最具當地風味,當地人最喜歡光顧的食肆。於是他們上網,找到了「Tripadvisor」。弔詭的是,「Tripadvisor」顧名思義,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遊客網,你在上頭看見的,全是其他遊客的意見。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香港人可有習慣在「Tripadvisor」上面發表意見,暢談自己對某家餐廳的看法,而且還特意使用英文書寫嗎?最有趣的是,我還常常看見一些旅客好心提醒其他人,千萬不要到某家餐廳吃飯,因為它是一個「遊客陷阱」。而這裏的「遊客陷阱」,意思不一定是騙錢宰人的黑店,很可能指的只不過是食物不夠正宗,當地人不大愛去而已。一個遊客對另一群遊客投訴某個地方太遊客了,這難道不是很好笑嗎?
必須留意,這類旅遊資訊網站還有地區差異,同樣一個「Tripadvisor」,它在不同地方所顯示出來的性格是不一樣的。在某些國際知名的大城市如紐約、倫敦,它或許還不會太過走樣,因為這些城市的訊息太過公開,太過透明,就像一具被徹底解剖開了的身體,再也沒有多少秘密可言。但是某些稍為不那麼顯赫的旅遊地點,網站上的有關評論很可能就會被摻進一些水分了。當地的旅遊餐飲業者大可自己貼上一些評論(尤其是在論壇部分),匿名誇耀自己的東西正宗,甚至匿名攻擊對手騙人欺客。更合乎道德也更常見的情況是主動邀請顧客留言,讓他們回家之後在網上多替自己美言幾句。能夠這麼做的,當然得自己有點本事,不可能給人三流貨色還要人家眛着良心誇它一流。可它也不一定是該地頂級的代表,很可能就介於第一等與第二等之間,加上殷勤勸告,使得心軟遊客感到自己好像有義務要為它回報些甚麼。如此一來,它在網站上的排名就會變得更高了,甚至高到遠遠超出它真正所值的地步。
然而,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這些擅於利用旅遊網站的業者,也不在於網站本身,而在於旅遊者的心態。我們出門在外,以異地陌生人的身份出現在其他人的家鄉,卻希望臨時擺脫這種根本擺脫不了的身份,一嘗只有當地人才懂得門徑的本地「正宗」風味,在住店和出行等方方面面做一個假裝的當地人;我們到底想要甚麼?我們為甚麼要這麼想?這麼想又對不對呢?我時常覺得,有時候跑到一個遙遠的異鄉,走進某家全是當地人的小店,要是遇上人人抬頭盯視着自己,而且眼光並不友善,這實在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善良與否的問題,而是我是否冒犯了他們的問題。因為我能理解,特別是在一個旅遊業特別發達的國度,那些每天面對遊客,要對他們時時露出微笑,時時展現好客之道的職業人士,他們是不是也該有喘息的一刻?他們是不是也想給自己保留些許純屬自己的空間呢?好比酒店的員工休息室,又好比郵輪上的船員食堂,他們已經畢恭畢敬地服侍了你十幾小時,好不容易可以鬆開領釦喝杯咖啡抽口煙,這時時候你居然闖進來說要享受一家酒店的真實面?所以任何熱門旅遊地點,都一定擁有所謂的「最佳秘密」,一些通常只有當地人才曉得的好地方。在我看來,這種秘密就該讓它們繼續秘密下去,我們不該汲汲尋求打進其中的方法,因為那都是些讓當地人安心做回自己的休憩之地,我們最好尊重,保持距離,保持自身遊客的本份。
早在幾十年前,一些專門研究旅遊文化的學者就已經指出,現代人試圖在度假的日子裏偷窺異地人的「真實」生活,其實是嫌自己的生活不夠「真實」,總以為他人的人生比自己更真實更有意義。我不肯定這套說法至今是否仍然成立,但我相信我們這群既不在當地工作定居,亦不在當地生死,因此也不可能理會當地人之幸福與苦難的外來者,絲毫沒有在旅遊地點成為真正本地人的機會。我們或許吃得到他們的節慶食品,但我們不能明白那些節慶的具體價值;我們只能抽空地簡單地憑主觀感受判斷這些東西好不好吃,卻無法掌握它們在當地人一生裏面的全部意義。而好不好吃,在任何文化的食物系統裏面,都可能不是最重要的考慮。身為遊客,我們只好放下奇想,不要太在乎吃到嘴裏的東西究竟有多正宗。就算正宗,它也未必美味,你更未必懂得它背後的一切。遊客都想在某方面當個暫時的本地人,可這卻是個注定行不通的幻夢。
2012年11月9日星期五
梁文道:糧草先行
【飲食男女】去年有一個朋友送了我一包非常特殊的禮物,那是一份「MRE」——「Meals, Ready To Eat」的簡稱。但這可不是任何一般的即食食品,「MRE」乃是美軍野戰食品的專有名詞。外裝是一層棕色的鋁箔,必須用刀劃開。內裏則有一份主菜(我手上這一包是燉牛肉),一份蔬菜為主的伴菜,一包餅乾加上一小盒芝士醬,一塊蛋糕,一包朱古力粉飲品,還有一點別的小吃。這包「MRE」你可以在市面購買,大概十幾元美金,有些人會買來當做儲糧,以備不時之需。它的好處之一是保鮮期夠長,第二則是能用冷水煮熟,很適合世界末日的時候躲在地下室裏讓人多活幾天,出來之後正好見識人類文明盡成廢墟之後的景象。
「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確,戰爭奪人性命,讓別人再也看不到明天,也再吃不到下一口飯,確實是人間至凶,遠比任何傳說中的惡鬼可怕。然而,執行這項可怕任務的軍人卻得想盡辦法餵飽自己,讓自己活命,就像拿破崙所說的:「士兵要靠肚子行軍」。所以,不妨從飲食的角度,把戰爭簡化成一種要令自己繼續吃飯,好使他人再也吃不了東西的行動。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軍事強國總是會在軍隊的飲食問題上費盡心思,投入大量資源。比起平常大家在電視上看得到的炫目軍火,這些不易看見的東西可能更能說明一個國家的軍事實力。就拿美軍的「MRE」來說吧,它的主菜口味繁多,除了燉牛肉,還有火腿奄列、肉醬意式餃子、豬排配牙買加醬汁,和火雞肉配薯仔等十餘款花樣,全是美國大兵日常愛吃的東西。必須記住,這是野戰在外,不便回到基地時才吃的伙食。要是情況許可,這些士兵一般都在營地用膳。而營地裏的食堂,俗稱「Chow Hall」,聽起來可不是個教人開胃的地方。但是美軍基地的食堂今天已經變成了綜合性的快餐店,食物選擇比從前多,口味也比從前好,有漢堡和熱狗等尋常垃圾快餐,更有中式雞飯等讓人想像不到的菜式。美國軍人私人閒聊,常有的話題之一,便是比較哪一個軍種那一支部隊的伙食較好。有很多陸軍認為海軍的食堂最好,海軍則以為空軍更棒。
當年美國佔領伊拉克,推倒薩達姆政權之後,過了四、五年,巴格達很多地區的供電系統都還沒有修復,每天限時給電數小時;可是美軍基地的食堂卻早在入侵的頭一個月就已經修得非常完備了。基本上,這不叫食堂,而是一整座food mall,薄餅、炸雞、費城牛肉三文治,甚至亞洲風味專賣店,一個個間隔繞着整座冷氣空調的大房子,把沙漠營地變成美國商場的食物廣場,大概能夠稍解軍人思鄉的腸肚之愁。我甚至在電視上看過他們航空母艦的BBQ派對,直接在甲板上架起一大排鐵灶,大兵就站在灶旁烤牛扒和熱狗。而甲板底下的餐廳二十四小時開放,讓全天候輪班值勤的軍人隨時有東西可吃。不知道是為了宣傳,還是偶一為之的節慶大餐,我居然還在這部紀錄片裏看到他們從廚房端出一盤盤開邊龍蝦尾。
按照許多人的傳統觀念,如此嬌慣的飲食生活只會腐化士兵的作戰能力;只有吃苦耐勞,才能磨煉出銅鐵般的冷血機器。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北韓的軍隊大概就是今日世上其中一支最勇悍的部隊了。大家知道,北韓奉行「先軍政策」,甚麼經濟民生都不重要,惟有國防擺在最前頭;明明人人勒緊褲頭,它還是要傾舉國之力,保證先把軍人餵飽。難怪不少北韓青年最渴望的職業就是從軍,起碼不必捱餓。不過,最近幾年情勢有變,他們的經濟狀況實在太糟,食物真的太過短缺,乃至於連最受重視的軍人竟然也面對了吃的問題。這群吃得很不好很不夠的軍人可會變得更有戰鬥力嗎?根據報道,實況並非如此,有些軍人棄甲歸田,理由就是找不到當兵的理由,反正當兵也不能保證不捱餓。當然,關於北韓的任何消息,我們都只能半信半疑。
根據史書記載,歷史上有些軍隊吃飯的狀況倒是可以確證的。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奧圖曼土耳其帝國的禁衞軍。在這個古老帝國仍未成為歐洲病夫,仍然強盛壯大的年代,它的禁衞軍可是出了名的善戰,其編制管理方式之先進,更成了包括英國御林軍在內等西歐各國禁衞軍的靈感來源;可是這些西歐國家卻沒有學到土耳其禁衞軍對吃的重視。他們不止胃口奇佳,能吃會吃,甚至乾脆用廚房裏的職位來命名各個層級的軍階,「燒湯師傅」是高級指揮官,「麵包師傅」可能低級一點,「廚房雜役」則是最底層的小頭目。無論打到那裏,這個威名赫赫的軍團最要緊的大事就是搞好廚房。萬一不慎丟了軍旗,那就和其他軍隊一樣,是必須懲罰的奇恥大辱。但要是丟了連隊裏的煮飯大鍋,那它的指揮官可能就要免職,甚至送命了。
2012年11月4日星期日
梁文道:香港不相信大話
【蘋果日報】香港不是不相信愛,它只是不大相信成天到晚從嘴裏吐出來的愛,不相信任何藉着一種地域身份的愛所發展出來的宏大論述。事實上,過去的香港根本難以接受所有宏大而高遠的陳述及理念。每回聽到有人高談「正義」和「自由」等各式各樣的重要價值,香港人總是要懷疑的,就算他談得大義凜然,口若懸河,我們還是忍不住要冷冷說句:「懶正義」。「懶」這個字真是巧妙,把它加在一個很偉大很正確的價值之上,那個價值立時便被懸空,多了一段距離,多了一股演戲的味道。沒錯,要是換做十年以前,今天動不動就要激動地高喊「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的人,一定會被香港人看做演員,就像周星馳電影裏的搞笑角色。我們回應他的最佳方式便是周星馳式的態度,非常戲劇非常誇張地揚起下巴,提高聲調地說:「係嘛,咁勁呀?」
所以香港人的名字一直離不開「功利」和「實際」這幾個形容詞。猶如史上任何一座偉大的商業城市,香港並不以「信仰」聞名。今天主張城邦自治的論者有時會提起威尼斯,而威尼斯正正就是一個不談理念不講原則的商人城市。在宗教分歧折磨全歐洲的時候,威尼斯人的格言是「首先是威尼斯人,然後才是基督徒」。在羅馬教宗,君士坦丁堡牧首和穆斯林之間,他們小心計算,左右討巧。對這種人來講,除了利益,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麼事情稱得上「大是大非」。
我一直懷疑香港人「功利」和「實際」的名聲。在我看來,香港人並不真的都是唯利是圖,我們只不過是不喜歡大話而已。然而,這種不喜歡「大話」,傾向在任何偉大德目前面加個「懶」字,並在所有事關原則的討論之後補上一句「這是個觀點與角度的問題」的按語的態度,卻也促成了一種虛無的犬儒主義。
出於這種犬儒,當年市區重建局拆除利東街,當局死活不願相信有人真的熱愛社區。到了清理菜園村,他們仍然不相信有人真的要求「不遷不拆」。在他們的眼中,問題只是賠償的數額罷了。他們當時還不曉得香港正在變化。
香港變了,變得開始相信理念、原則和立場,變得喜歡爭論「大是大非」,更變得開始不介意談「愛」。這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除非我們走向另一種極端,把一切討論都變成「愛」和「不愛」的問題,把所有事物都連上了「大是大非」的價值判斷。
2012年11月3日星期六
梁文道:不必去愛的香港
【蘋果日報】我愛香港,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小時候在台灣接受過國民黨的愛國教育。我越來越愛香港,是因為過去這麼多年來回大陸,聽厭了老要把愛國掛在嘴上的訓令(想想看,甚至有家國產電器品牌叫做『愛國者』)。而香港,我一度以為,是一個不必要求我愛上它的地方。你生在這裏,住在這裏,或許會愛上它,或許對它有很多不滿,無所謂,沒有人一天到晚教你應該怎樣愛它,週圍也沒有那種「愛」的氣氛約束你的心智感情。如果移民,沒人罵你叛徒;如果回來,居然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照樣指手劃腳。如果多拿一本外國護照,沒有人會質疑你的忠誠,甚至可能根本沒人考慮過「忠誠」的問題。
前陣子香港人如此反感國民教育,在我看來,絕非什麼「港獨vs中國」的意識對立,而是我們身上一股氣質使然。縱觀全球華人社會,台灣人當然要愛台灣,中國人當然要愛中國,新加坡人愛新加坡更是愛到不太願意接受批評的地步。但我們香港人不來這套,「愛」在這裏沒有那麼大的市場,我們比較相信愛不能勉強。就算愛,我們也不會隨便說出來。倒不是含蓄,而是氣質使然,我甚至要說它關乎審美與格調。要是有一個政治人物大聲疾呼「我是香港人,我愛香港」,然後很台灣地跪了下來在電視攝錄機前親吻土地,我們大概會覺得肉麻。要是看見有人使用一款手機,上面的品牌名字大剌剌地寫着「愛國者」,我們一定會忍不住笑了出來,低聲嘖嘖「駛唔駛呀」!換句話說,香港人不像其他華人這麼地「愛」,是因為我們覺得這種宣之於口的方式「唔型」。
於是我們便有意無意地為自己保留了一塊自由和理性的空間,在辯論公共事務的時候,不會動不動就舉起「愛香港」的旗子,像大陸的網站討論那樣,掄着大棒指責對手「你不愛香港,你是港奸」。也不會在一聽到別人批評這座城市的時候,就氣血上衝地罵他「你這麼討厭香港,你滾出去」。而在其他地方,這種基於地域身份的愛往往都會演變成一套意識形態的霸權。愛台灣也好,愛中國也好,立場很容易就會取代冷靜的思辯,使得大家費盡心思地去證明自己的愛和對方的不愛。然而,就像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分析法國大革命時所說的,這種熱愛與忠誠根本是證明不了的。於是討論就成了一團泥沼中的混戰。
香港,曾經因為這種帶着點酷味的氣質,成了華人社會中唯一一個不相信「愛」的地方。所以我愛香港。
2012年11月2日星期五
梁文道:民以食為天
【飲食男女】很多朋友對莫言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很不以為然,他們看不慣他在許多官方場合上替政府塗脂抹粉,也受不了他那種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架勢。再分析下去,便有人說他是個「實際而狡獪的農民」。我瞭解這話不是貶損農民,而是試圖勾勒出某種並不罕見的農民形象:土地上生活逼人,於是斤斤計較但又目光短淺地營圖眼前小利;村子裏人事複雜,於是忙着討好各方,絕對不得罪那些三姑六婆。
我不知道莫言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但是看他自述平生,尤其是早年捱餓的經歷,總是會叫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在大陸火車上遇見的那些農民,想起他們常掛在口上的那句:「共產黨算是不錯了,要養活十二億人可不容易呀」。
研究中國農業史的名家黃宗智先生判定明清以來的中國一直以「小農經濟」為基礎,地寡人多,如何以有限土地資源養活眾多人口,一直是中國經濟的頭號難題。在這樣的狀況底下,「普遍貧窮」乃是常態,一日兩餐則是最叫每一個人憂心惆悵的大事。且看「民以食為天」這句老話,與其說它表達了中國人有多愛吃,有多麼熱衷美食;倒不如說它是個赤裸裸血淋淋的生死課題。國家好不好,政治得不得民心,它首先是個我吃不吃得飽的問題。政府說到底就是個我吃飽了沒有的事,而不一定是眾人之事。
大家總以為「忠君」是個中國人很看重的傳統美德;只要讀讀歷史,就能發現戲曲小說裏那些岳飛關羽,那些忠烈千秋的傳奇,其實從來都是讀書人講給農民聽的故事而已。歷代殉國的忠勇之士幾乎全是士大夫,我很少聽說一般老百姓會忠君忠到跑去為崇禎自殺。相反地,他們只想過上太平日子,不管你是李自成還是多爾袞,只要給我吃飽的希望,我就投降叫你做大王。很多年前,一位殿堂級的大陸作家便曾拿中共那套農民起義史觀開玩笑,說中國歷史的真正骨幹力量不是「起義」,而是「投降」;全靠老百姓會投降,任你城頭變換大王旗,我民間照樣把日子過下去,中國才有了這兩、三千年綿延不絕的歷史文化。
遠的不說,光看抗日,當年頗有一批愛國學生下鄉宣傳抗日,呼籲農民子弟參軍報國。結果有不少紀錄顯示,不少學生被農民們駡得狗血淋頭,給人轟回城去。為甚麼?因為經過多年軍閥割據,這些小老百姓實在受夠了,他們再也不想當兵,只要好好種地。他們不管亡不亡國,也不怕鬼子進村。反正今天鬼子還沒打過來,我還有活命吃飯的機會;要是我去當兵拒敵,我馬上就是死路一條。
莫言拆解過「吃」這個字,說它拆開「就是『口』和『乞』,這個字造得真是妙極了。……口的乞求,口在乞求,一個『吃』字,饞的意思有了,餓的意思有了,下賤的意思也有了」。
衣食足然後知榮辱,是否吃飽之後就不必下賤了吧?
可我懷疑飢餓已經成了集體記憶,而吃又是中國人感知世界的基本模式,甚至立身處世的原點。所以我們連思考社會和政治等規模宏大的問題時,也還是擺脫不了吃的格局;當我們在判斷正義與道德等涉及歷史與記憶的價值時,照樣離不開吃的限制。就像當年那些忘了自己曾因荒謬攻策挨餓,忘了家人被暴政逼死的農民,他們跟我說「共產黨算是不錯了,十二億人吃飽不容易」。吃,如此肉體,如此現世,它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它「當下即是」。又好比今天讚頌盛世的那群人,他們不關心盛世背面的陰暗,也不想關心那些「吃飽了撑着沒事幹」,跑去和政府作對的人;最重要的是我,是我今天日子過得好,是我衣食無憂富貴太平。這甚實是另一種我有沒有吃飽的思路。
我不敢批評莫言在政治上的取態,正如我當年不忍駁斥那些在火車上和我一同喝茶一同剝瓜子的農民。我沒捱過餓,但我知道怹們餓過,真的很餓。
梁文道:不能不愛台灣
【蘋果日報】在外地偶而碰見台灣遊客,談着談着,他們就會問起我對台灣現狀的感受。當然,台灣很好,和我小時候相比真是變得太不一樣了。如今的台灣溫文、可愛,並且具有一個成熟公民社會所該擁有的特質。聽我這麼說,台灣人都挺高興。然而,仗着自己勉強算得上半個台灣人的身份,我也會直言批評:「可是台灣的視野好像有些內向,總是關心自己愛護自己。有時候我去台灣,會覺得自己好像與世隔絕了一樣,電視新聞裏頭看不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可能那些台灣人有些意外我的直接,臉色的變化十分明顯;偶然會有一兩人贊同這種講法,接着跟我討論下去。
不知道這些遊客出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桃園機場離境大廳上的大型報板?每一個地區,每一個城市,都喜歡在機場這種場合再度提醒遊客這個地方的美好,秀一下當地風光,展示一下民族服飾。可是我曾在桃園機場的離境廳見過他們直接用巨大的文字硬銷,那行字是這樣寫的:「我愛台灣!台灣真好」!而且中英對照,這番話要是出現在島內任何一個地方,我都不會奇怪,無論政客,還是電視台的名嘴,乃至於一般百姓,台灣人都是那麼習慣地把這類字眼組合在口邊。他們真是愛死了他們的家鄉,我很瞭解。可是你把這句話放在機場,讓即將出境的旅客欣賞,那又是什麼意思呢?是要那些出國遊子別忘了這份愛戀?是要我們這些外地人認同這句話的份量,和你們台灣人一樣,打從心底慨嘆「台灣真好,我愛台灣」?
後來我和比較熟悉當地情況的朋友聊起這事,有人認為這是有關部門政治正確的表態,反正在台灣最無可爭議最絕對的口號一定是「我愛台灣」。但也有人覺得不必想得這麼複雜陰謀,那只是空了一塊地方,不知放什麼設計才好,偷懶隨便弄行大字而已。因為「我愛台灣,台灣真好」方便自然,想都不必多想。
我該如何對這些在外地碰到的台灣人述說我的奇怪感受?也許很多地方的人都會自然愛上自己的家鄉,但並不是每一個地方的人都會自然說出「我愛××」,甚至必須得說「我愛××」。
2012年10月29日星期一
梁文道:好戰的人
【新世紀】好幾回在印度和人家說起我來自中國,都會遇見當地人用一種略為誇張的聲調回應:「哦!中國,非常強大。」他們偶爾還要弓起手臂,做肌肉賁張狀,以示中國的強大。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這種姿態不一定意味著欽羨,反而可能是種不滿,甚至恐懼。恐懼?他們為什麼要恐懼呢?其中一個理由是:「你們入侵過我們,還打贏了我們,尼赫魯就是這樣被氣死的。」撇開雙方歷史觀點的差異不談,我感興趣的地方在於,為什麼不少印度人都還記得數十年前那場戰爭,反倒是作為「勝方」的中國,要是不說,一般人恐怕還真意識不到這段往事呢。
不僅印度「害怕」中國,從日本往南一直數到印尼,這些國家的國民對中國的觀感也常常混雜了一絲恐懼,他們似乎也在擔心中國的強盛,不曉得中國將來會怎樣對付他們。這等局面真是令人訝異。我們中國深秉孔孟之道,不是一向主張「以和為貴」嗎?在官方的外交辭令裡面,我們總是聽到一再重申「中國人民是熱愛和平的」。是呀,我們如此「和諧」,你們幹嗎要害怕我們呢?但不管怎樣,他們就是害怕,所以,我們便能夠理解這些地區和美國來往密切的原因了。儘管我們的網民時常批評他們和美國「勾結」,但我們不太會去想到他們「勾結」背後的動機,而只是看到了美國人的「險惡用心」。
反過來說,中國網民對這個國家的認知也是夠奇怪的。每次遇到保釣之類的對外糾紛,網上最常見的一個說法,便是「中國人不能再給別人欺負」;或者,「我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東亞病夫』」。大家知道,順著這條思路談下去,接著大概便會談出這樣的話:「軍隊不能光說不練,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我們不能一味忍讓,必須亮劍」,「再不開打,就太沒血性了」等等。
我不曉得除了極端武裝勢力的跟隨者之外,其他國家有沒有我們看到的這麼多熱衷於戰爭的網上言論,平時研究軍備進展,假想未來國際局勢裡面的戰略規劃;非常時期則反覆進言國家用兵,甚至痛斥各種和平方案的不夠「血性」。要是東亞地區的百姓都懂中文,我猜他們一定會更加害怕中國。
最好玩的是我們這類話語背後假設了一個一直被人欺負、長年積弱的中國;更假設了中國政府總是「光說不練」,太過和平。但這些假設站得住腳嗎?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多年的歷史,不僅和印度打過一仗,也不僅和越南打過一仗;甚至早在它剛剛成立沒多久,腳跟都還沒站穩的時候,便主動出境搦戰世界第一強權美國。到了1969年,這個國家又和另一個超級強權翻臉,在珍寶島一役上戰勝蘇聯。請問這個地球上還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分別在二十年內和「冷戰」雙方的老大干過一場,並且幹得有聲有色?這樣的國家能夠叫做長年積弱、不敢武鬥嗎?
由此可見,東亞周邊地區對中國的恐懼並非毫無來由,而中國也實在不像我們口中所說的那麼虛弱和氣。但為什麼還是有這麼多人感到不滿,覺得我們「不敢打不能打」呢?我猜這裡面的關鍵並不在中國現代史上的軍事經歷,也不在我們今天是否真的太過柔軟,而在於大家心中的期待。一般而言,現在這個世界很少有人會像古羅馬那樣,把軍事勝利和對外征服視作不證自明的榮譽甚至義務;今天的好戰言論比較喜歡從防衛的角度出發,例如美國的右翼,總是把侵略戰爭形容成預先防禦。而中國的情況則是進一步強調自己的歷史恥辱,誇大自己被人瞧不起的「現狀」;然後才能反過來為戰爭賦上吐氣揚眉的正當地位。簡單地說,那便是先把自己描繪成一個不堪的弱者,方得伸張一戰洗恨的必要。
雖然官方極力為中國營造一個和平愛好者的形象,但是從民間輿情上看,有些國人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和平。在這類格外響亮、格外引人注目的好戰話語裡面,戰爭的暴力成了一種和「血性」與「骨氣」相關的雄性氣概,成了一種愛國熱情的真正表達。與其說他們非常在乎現實中的中國與國際情勢,倒不如說他們真正關注的是一個想像中的我武惟揚的壯美圖景。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它和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見的暴力又有什麼關係呢(例如贊同北航大學韓德強教授打人的那些網民,恰好也是這類想法的支持者)?我們下回接著再談。
2012年10月28日星期日
梁文道:姐弟
【蘋果日報】現在他們叫做「民工」,從前卻被稱為「盲流」,這些離開農村湧到城市的年輕人。他們期待一種更好的生活,相信城市就是一個預許之地;就算根本沒有人預許過什麼,他們也無從確認自己究竟可以找到什麼,可他們還是來了。
「盲流」年代,我在中國許多大城的火車站前見過他們,黑鴉鴉的一群,或坐或蹲,時常要躲避警察驅趕,但盡量堅守原地等待工作的機會。這些人離鄉背井,隱身人海之中,應當如何給家裏報訊,又該怎樣被家人聯絡呢?作家夏榆有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那時候他自己也是盲流,從山西礦區漂流到了北京。據他說,原來市郊區鎮政府的某個部門會給大家接送信件,權充公共郵箱。這座建築裏頭有一個大竹簍,堆放了無數信件,「盲流」可以不時過去翻動,看看有沒有寄給自己的隻言片語。有一回,夏榆發現一張因為放得太久而泛黃的明信片,上頭簡單寫着一句話:「姐姐,我這裏開始冷了,可不可以寄些過冬的衣服過來,我就快受不了了」。寄出這張明信片的地址,是遙遠他方的一座監獄,可見這個弟弟或許正在坐牢。
許久之後,這張明信片仍然無人來取,卻又多添了另一張,這次上頭寫的是「姐姐,我病倒了,可不可以寄些衣服給我。正在發燒,很難受」。夏榆再也忍不下去,主動騎車去打聽那個姐姐的下落,做一回信差,替那弟弟專程送信。
終於,他在一處龍蛇混雜的破公寓找到了那個叫做周潔的姐姐所租住的小房間。只是他來晚了,房東埋怨道:「周潔前兩個禮拜割斷自己的靜脈,自殺死了。她倒死得方便,留給我一屁股麻煩」。所以這兩張明信片就此走到了終點。而那個乞憐姐姐的弟弟,他可知道自己正在等待什麼嗎?
2012年10月27日星期六
梁文道:有王法的地方
【蘋果日報】自從那年初遊北京聽見一位父親興奮地抱着孩子說「咱們到北京囉」之後,我就一直試圖理解這句話後頭的感情和重量。二十多年來,我問過許多朋友,也看過不少文字,總算稍能體會北京在一些外地人(尤其是農村中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我從來沒想過有些人期盼北京,居然是因為它「是一個有王法的城市」。
任職於《南方周末》的夏榆,乃是一位十分特殊的作家。很多人書寫中國底層,可是沒有幾個像他這樣,出生在山西礦區,而且當過礦工,真真正正來自暗不見天日的底層世界。讀他的《黑暗的聲音》,最叫我震撼的是,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同代人,竟然經歷過這麼多的死亡。
煤坑底下,有些工友為了取暖,會靠在一些發熱管上睡覺,睡着睡着,便再也醒不過來。夏榆聽說那是輻射厲害,容易害上白血病,但那些地底長眠者的真正死因,他們誰也搞不清楚。他又有一個朋友喜歡游泳,常帶他到附近一個水庫戲水。兩個渾身黑塵的少年難得見到、聞到,和摸到真正的清水,當然玩得樂不思蜀。接下來,那個朋友也死了,死的時候夏榆不在,只聽說他是撞到水底的石塊穿了頭,也有人認為他是被水草纏住了腳。
另一個好友的死法倒是無可爭議,坑道上一塊巨石砸了下來,攔腰把他斷成兩截。這個朋友喜歡搖滾,經常和夏榆一起聽錄音帶,想像將來一定要衝出礦區,做中國版的Bob Dylan。可惜這個零碎聽着六十年代搖滾樂,在地底暗自經營心中一片音樂花園的做夢少年,再也沒有走出來的機會了。
夏榆生在礦工家庭,但自小喜歡讀書,年紀輕輕便讀了不少卡夫卡之類的巨構。他又反叛,不愛上學,所以成績一直不好。成績不好,又怎能走得出去?果然高中輟學之後就直接下去煤坑做工人。看他的經歷,我很難不想起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興趣,甚至都在差不多的歲數開始試着寫作;究竟是甚麼區別了我倆的人生走向?難道就是命運?大家出生的地點不一樣?
幾乎和我同齡的夏榆,比我懂得地底的黑暗,比我清楚體制邊緣的壓迫與暴力,比我見過更多更多的死亡。有一天,他一個朋友鼓勵他一起出走,放下一切,去北京闖闖。在他和朋友的那個世界裏,北京光明得就像人家說的太陽,乃至於那位朋友斷定:「至少北京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2012年10月26日星期五
梁文道:飢餓的莫言(吃與命運三之二)
【飲食男女】莫言在他的朋友圈子裏曾經以「吃」聞名,倒不是因為他很會吃,是個美食家;而是因為他太能吃,吃得太狠,甚至吃到了難看的地步。
何以致此?那全是小時飢餓的緣故。在《吃的恥辱》這篇小文章裏,他引述過他母親的自白:「娘在六○年裏,偷生產隊的馬料吃,被李保管吊起來打,當時想,放下來乾脆一頭碰死在樹幹上算了,可等到放下來時,還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討飯,討到痲風的家裏,見過堂裏一張飯桌,桌上一隻碗,碗裏半碗吃剩的麵條,痲風病人吃過的麵條,髒不髒?但你大娘撲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還生怕被人家看見罵」。
另一篇文章《忘不了吃》,他說到「大躍進」時,鄰居一個男孩在食堂打翻了手上一罐稀粥,「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着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着: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着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着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莫言兒時也和這男孩一樣,餓到了幾乎甚麼都幹得出來的地步。他說:「我也曾多次暗下決心,要有志氣,但只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道德,沒有良心,沒有廉恥,真是連條狗也不如。街上有賣熟豬肉的,我伸手就去抓,被賣肉人一刀差點把手指砍斷。村裏幹部托着一只香瓜,我上去摸了一把,被幹部一腳踢倒,將瓜砸在頭上,弄得滿頭瓜汁。那些年裏,我的嘴巴把我自己搞得人見人厭,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吃飽了時,我也想痛改前非,但一見好吃的,立刻便恢復原樣」。
莫言後來當兵,倒不是想要報効國家,他入伍主要還是為了醫肚。在那個年代,對許多農村少年而言,最能管你飽肚的方法,大概就是從軍了。但以他的身體狀況,又實在不是拿槍做戰的料,於是才被派去圖書館當文職。當年他一到新單位的第一頓就吃了八個饅頭,激得管理員聲稱要殺豬,好叫他們這夥新人長見識。「第二天果然宰了一頭肥豬,切成拳頭大的塊兒,紅燒了半鍋。饅頭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豬肉燉得稀爛,入口就會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這就是了。這頓飯吃罷,我們幾個新兵,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搖晃晃,吃豬肉吃醉了」。
為甚麼村子裏苦到要吃樹皮地衣,一進部隊就能吃豬肉吃到醉呢?在當時的環境底下,軍隊難道不正是一種「特權單位」?事實上,過來人都會發現,在那場席捲全國的大饑荒裏,農村死了兩、三千萬人,而城市卻幾乎不受影響。村子裏種出來的東西全都安全無險地進城去了,村民卻只能趴在地上喝粥,村童只好在荒地上尋覓昆蟲來補充蛋白質。換句話說,那是一次鮮明的剝削,一次徹底的背叛;共產黨為了保住城市工業的發展,背叛了它賴以起家的農民。
可惜的是,莫言沒有明確地沿着這道軌迹往下講,也沒有意識到他從軍這條道路背後的結構。抄了這許多莫言的散文,是因為我不只把它們看成是憶苦思甜的好玩文字,更將它們當做嚴肅的樣本。這番自白是條線索,或許可以用來推測莫言今日惹人爭論的原因,亦是認知許多中國人如何被「吃」剋死的鎖匙。
梁文道:到北京囉
【蘋果日報】當年第一次去北京旅遊,為了省錢,於是參加了那種典型對付遊客的「一日五遊」大巴團,號稱一日之內走遍居庸關十三陵,方便划算。上車沒多久,我就見識許多今日港人口中內地遊客「不文明」的舉止,例如丟到整個車廂地面上都是的果皮花生殼。大巴司機和兼任導遊的車掌看不過去,連聲制止同車遊客的惡行。那個司機剛朝車窗外頭吐了一口不知是何來歷的物體,便對着車內廣播喊話:「不准再把垃圾扔到車裏了,全都給我丟到外頭去」。
上車上得晚,只剩下車門後頭一排對着門口梯級的座位。一開始我們還覺得自己幸運,覺得如此鬆動的位子真叫舒服,後來才發現車門這小小三四級階梯原來是全車人的集體垃圾箱,大家手上有什麼不要的東西,統統扔到我的眼前。其中一名穿着軍裝的男子獨自帶了一個小孩,似乎是專程由外地過來遊玩的休假官差。他那小孩搗蛋搗足全程,我私下稱他「張無忌」,百無禁忌的意思。這個小無忌除了話多就是尿多,他每回尿急,他爸就領他來到我的腳前,對着下頭車門那排樓梯撒尿。一開始我們驚恐萬分,但見全車同遊沒有一個人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彷彿出問題的反而是我們。只好忍氣吞聲,讓自己習慣跟前那一陣陣童子尿騷。並且堅持禮讓,每回到得一個景點,都讓其他人優先下車,好把那灘尿水踩乾幾分,省得夜裏還要想法清除鞋底水氣。
至於那「一日五遊」,不說也罷。反正十三陵只去了一個,另外兩個說好了的帝墓,全在同車乘客「民主投票」下給否決掉了。經過司機和導遊的勸說,大家發現古蹟果然長得都很像,遂一致決定去一家新開張沒多久的「青龍水上世界」遊樂場,以及號稱集全世界珍異犬類的「神州愛犬樂園」。那愛犬樂園裏的狗病懨懨地鎖在籠裏,那遊樂場的機動遊戲壞了一半,自是不在話下。難得同車乘客還算滿意,都認為比「景陵」好玩。
然而,這一天最讓我難忘的,並不是這趟一日白遊,也不是那些遊客的粗野不文,而是那個軍裝老爸在車子經過天安門時緊緊摟住張無忌說的一句話。他說:「咱們總算到北京囉!」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臉幸福,看着孩子的眼神慈愛溫柔,我永遠忘不了他這句話,以及這對父子那一刻的幸福。
2012年10月21日星期日
梁文道:正常
【蘋果日報】意識形態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它居高臨下地教誨你,不在於有人逼你反覆記誦,洗你的腦。它的厲害就在於它的不顯眼,它彌漫在你的生活四周,構築了你所知的正常。一聽說共產黨是個「團結、進步、無私的執政集團」,大家都會忍不住發笑。但你有沒有叫過內地那些大小官員做「領導」呢?你是否覺得這沒什麼?因為人人都是「領導」來「領導」去地這麼喊,這又有什麼不對呢?可什麼叫做「領導」?領導的基礎何在?他們憑什麼領導?我又為什麼非要叫這些人做「領導」不可?
再勇猛的學者,申請「項目」的時候也都曉得辦事的規矩,打點上下;再有能力的管理階層,也都會在領導視察的時候排隊站好,乖乖報告。因為這一切都太過正常,你不會覺得照着做有什麼不對。反過來看,你跟着正常狀態做事的時候,也不見得份外懦弱份外無恥。不,你只是暫時中斷了自己的思考而已。
就像我那位朋友,有份抄寫毛澤東講話,當時卻「不覺得有什麼」。因為毛澤東和他的文章語錄,已經構成了他由小到大的背景,是他所知道的正常的一部份;自小他就背了那麼多,抄了那麼多,又何必奇怪得再抄一回?雖然他那麼討厭毛澤東;但這份厭惡是要在他清醒的時候,在他從日常狀態中跳脫出來的時候才能明晰得到的感受。
而逃離日常,真正獨立地反省眼前一切,這又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呀。今天最能考驗這一大批體制內及徘徊在體制邊緣的知識份子的,並不是他們有沒有勇氣去幹些什麼,而是他們能否清醒地拒絕去幹些什麼大家都在幹的事,說些正常狀況下被期待被讚許的話。
我同情這位做錯事的朋友,他真是錯了。可是我不敢輕鬆地斥責他;因為我也常常提心吊膽,深怕自己陷在這個人際溝通特別綿密,說話特別要想人家「like」的黏膩世界裏頭,一不小心就從眾,一不小心就「正常」。
2012年10月20日星期六
梁文道:不覺得什麼
【蘋果日報】那一百位手抄老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作者,個個有名有姓,不只不愁吃穿,並且各有粉絲捧場,其中甚至不乏在國際上備受敬重的名家。他們怎麼會跑去配合一個半官方的拍馬屁盛事?又沒有人拿槍指着他們的頭,難道他們不怕丟臉。
這份名單裏頭有一人叫我格外吃驚,不只是因為他和我交情特別好,而且我知道他一向仇恨毛澤東。由於家族的緣故,他對毛的那股厭惡簡直是到了私人恩怨的地步,幾乎可以說是不共戴天。更何況他是個名氣極大的好作家,屢在海外獲獎,就算不像莫言那樣得了座諾貝爾,怕也只是數步之遙。他再儍也該曉得抄書這事只會毀了他的聲譽;相反地,不抄,官府也根本拿他沒辦法,照樣得禮遇有加。那他為什麼要抄呢?
真沒想到他的答案竟是如此簡單:「當時我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他當然悔恨:「這事我栽了!明顯是個不可原諒無法挽回的大錯,怎麼洗都洗不掉了」。那為什麼不學另一位名家那樣公開向網民道歉悔過呢?他說:「我幹嗎要向網民道歉?我得罪的又不是他們,要悔罪還不如向祖宗悔罪」。
整件事確實很簡單。一個相熟編輯找他,「共襄盛舉」,告訴他有一大伙人一齊抄,於是他「不覺得有什麼」他抄了。後來那熟人又說乾脆把大伙的墨寶結集出版好了,他又「不覺得有什麼」地隨口答應。
他怎麼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呢?談了半天,他也說不清個所以然來,只能迷迷糊糊地回答:「你知道,老毛那些東西,官方那些東西,它們就是那麼地正常,甚至有點正面。我們從小看到大背到大,今天忽然叫你抄一抄,一時間好像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我不想替我這位朋友開脫,但我猜我算明白他的意思。好比人民幣上的毛像,大家天天過手,可曾停下來想過它有什麼不對勁嗎?
2012年10月19日星期五
梁文道:吃與感恩(吃的命運三之一)
【飲食男女】從小聽說中國人愛吃會吃能吃,世上可以一比的也就只有法國人而已。但是年紀漸長,我才發現吃對中國人而言,其意義和內涵之深廣,恐怕還是其他文化比不上的。就拿與吃有關的一系列用語來說吧,雖然許多語言都有從吃聯想出去的概念和語詞,但又有多少能像中國人這樣,幾乎把「吃」看成是掌握世界和理解人生的基礎行動呢?試着做一件事,我們叫做「嘗試」。透徹領悟一個道理,我們可以稱之為「吃透了」。發起狠來,要表示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決心,則可決絕地說一句:「我吃定了XXX」。當然,更別忘了「吃苦」。
沒錯,歐洲語文裏的「taste」也是妙用無窮的,原來只不過是口舌上的味覺判斷,竟能延展到美學上頭,再普及成了生活方式的「品味」。然而在我看來,「品味」到底有點虛玄,有點抽離,甚至有點雅馴,是朵舌尖上的小花。相反地,我們的「吃透」卻多了層咀嚼的意思,更加貼身更加肉體;我們那句「老子吃定了你」還帶了股食人族氣息的威脅,更加原始更加狠烈。至於「吃苦」,人類語言中可還有比它更能具體鮮明地說出生命之沉重,同時又能比它更宿命地默然接受這份沉重的詞語嗎?我不知道。
於是瞭解吃,便能瞭解中國之種種不可思議。
二十多年前,我常搭火車遊盪大陸。坐在三等硬座上面,我這外來的「香港同胞」自然會在閒聊中「帶着偏見」地說起政治。也許是那時國家改革元氣猶在,人窮,但多半保有一種樂觀的情緒,所以吃了那麼多花生喝了那麼多茶之後,我最記得的一句話是:「其實共產黨算是不錯了,養活十二億人不容易呀,起碼大夥現在都不捱餓了」。大江南江,火車大巴,幾乎處處都有人和我說過類似的話。
這種話一開始聽,我很震驚,因為它意味着遺忘。難道他們都忘了四九年前中國本來沒有這麼多人口,是誰高喊「人多好辦事」,鼓勵大家硬生生生多了幾億人出來?難道這麼和我說話的農村中年人忘了自己捱餓的少年階段,忘了家鄉餓死的親人,又忘了是甚麼原因要大家捱餓甚至餓死嗎?
同時我又震驚於中國百姓的不幸易與。原來吃飽是這麼的難,只要你現在讓我吃飽了,我就滿足了,既往不究,而且也不奢望更多。
這種話二十年來,還有無數變形。有時候是「共產黨算是不容易了,我們今天都有電視電話,以前哪想得到」,有時候是「今天中國的言論很自由了,以前私下在飯桌上都不敢說句政府壞話」;再高級一點的還有「今天只要有錢就能出國,從前連過隔壁村都不行。共產嘗算是不錯了,中國這三十年進步太快了」。
去年我在一場研討會上,看見一位深受士林敬重的台灣哲學家義正詞嚴地抨擊這種說法:「言論自由、移動自由,還有不餓死;這一切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它們全是我們與生俱有的權利,怎麼可以都說成是政府的恩德?好像連我不餓死都要感激共產黨似的」。這番話說得真好,我百分百贊同。不過,我雖不能容忍政府官員說出這類不要臉的話,把大家可以用手機發短訊和搭飛機出國旅遊都說成是它的「輝煌成就」;但我卻能同情地理解一般百姓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都得說二十多年前我經歷過的那些閒聊,說回中國人的吃。不妨就從莫言的少年時代說起吧。
梁文道:抄書的作家
【蘋果日報】莫言這幾年的政治表現實在不怎麼樣,人家問他怎麼看劉曉波被捕,他亂以他語;人家問他怎麼看中國的出版自由,他含糊以對。近期最為人詬病的,自然是他參與了百位中國作家手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計劃,結果要和其他九十九位一起挨駡。
香港讀者也許不知道這篇講話的厲害,且看已故史學家高華先生對當年那次講話事件的歸納,其中第一條就是:「文藝是政治鬥爭的工具,革命文藝的最高目標和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利用文藝的各種形式為黨的政治目標服務。具體而言,中共領導的文藝的基本方向是『工農兵方向』,文藝家只能,也必須以此方向作為自己的創作原則和創作內容。『創作自由』是資產階級的虛偽口號,革命的文藝家應心甘情願地做革命的『齒輪和螺絲釘』」。
簡單地說,這篇講話可說是中共「黨文化」的起源,也是日後知識份子不得獨立論事,作家和藝術家不能自由創作的禍根。幾十年來,多少學者文人受到迫害,全體中國人又失落了多少自由呼吸、思考和想像的機會?這一切就算不能都記在這次講話頭上,它最起碼也在理論為日後中國文化的暗啞和黑暗定下了基調。
身為作家,卻要替如此一份可怕的文獻站台,為了紀念它的週年大慶而執筆敬書,這豈不是個荒謬到近乎滑稽的反諷?
正因為這件事太過不可思議,我反而無法簡單地批判這一群作家,也不能像網民那樣嘲笑他們為了區區數千筆潤而出賣靈魂。相反地,我想瞭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2012年10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明星
【蘋果日報】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成龍,我也不太受得了他對公共事務的言論。可是兩個月前,我在倫敦美聯社採訪他的時候,卻親眼見到租用同一個場所的巴西電視台記者為之瘋狂的場面。他們在我走出錄影室時捉住我緊張地問:「我們也能採訪他嗎」?後來還要一一趨前合影留念,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喜和興奮。到了最後,連見慣大場面的美聯社編導也都跑了出來排隊簽名。我站在一旁,一邊看着這夥專業新聞人的少年表現,一邊想起當年我對旅遊發展局老是要找成龍代言香港的批評。很不幸,我們始終就只有這麼一個成龍。
好比許多年前陳冠希「裸照風波」,大陸的朋友和港人一樣興奮,津津有味地傳送照片,只是好多人口水噴完之後都會問我:「我們聽過『阿嬌』,但她到底是誰呢?唱過甚麼歌?演過甚麼戲」?
有些香港朋友一時改不了舊習,還是把本地藝人發展叫做「搵真銀」。他們大概不曉得,今天在內地叫出名字人人豎耳大家叫好的香港明星,其實還是停留在梁朝偉和張曼玉那一代。如今一個新晉姐仔要北上「搵真銀」?你搵得過周迅、湯唯、徐靜蕾?就連「海馬床褥」,汪明荃之後,現在也得換上李冰冰代言了。我們當然可以繼續嘲笑章子怡;只不過內地娛樂傳媒就算想找個香港女星開刀,也想不出半個下手對象。
香港竟然連明星都不出了。
於是TVB就開始搞「視帝」和「視后」的競賽,他們不會在《上海灘》的年代幹這種事,因為那時候根本不需要。這就像一些歷史上的王國在它最鼎盛的時代,執政者不曾為自己加冕冠號;反倒是日薄西山國土片解,末代的國王才瘋狂地替自己封上「神聖」「英武」的頭銜,宣稱自己是天下皇者。
當然,我們還是有我們的流行文化,只是流行的範圍小了一點。從前有金庸縱橫南北,如今有《一路向西》北上尋芳,儘管只是在書裏面想像北上。
2012年10月13日星期六
游清源:莫言.梁文道.馬奎斯
【信報】「中國魔幻寫實之父」莫言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令我想起早前「道長」梁文道跟我談起的一段往事。
道長憶述,好幾年前,他在一個公開場合向莫言提出過一個很多人都好想提出的問題,那就是他有沒有受到魔幻寫實主義大師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影響,尤其是有沒有受其代表作《百年孤寂》的影響?
莫言的回答是「沒有」,他只翻過十多頁《百年孤寂》就沒有看下去。
而我的反應是,正正因為只翻過十多頁,反而更有可能受到影響。
好記得,我看罷《百年孤寂》的最後一句,第一千零一次確認,我這一世都沒可能寫得好過馬奎斯。
道長苦笑回應說,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欣見馬奎斯開闢了一個全新境界,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承認,因為寫得太好,他同時令其他趨鶩者相形見絀。
《百年孤寂》發表於1967年,許多年之後(應該是二十年後),馬奎斯透露,這個故事已經在他腦海載浮載沉了十五年,但一直都沒有寫出來,因為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寫第一句。
結果,他寫下了千古傳誦的第一句,正是:「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可以說,他等了足足十五年,就是為了等這一句。
至於莫言,則可能是翻了十多頁《百年孤寂》,就寫下了《紅高梁家族》的第一句,正是:「一九三九年古曆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後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余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馬奎斯患了老人癡呆症,興許,由莫言來「興滅繼絕」,也不失為一場功德,甚至不妨視之為一點致敬。只是,莫言竟然可以擊敗村上春樹,縱是為國爭光,到底意難平。
梁文道:那些年
【蘋果日報】詹宏志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明報月刊》是他們那一代台灣知識青年的窗口。儘管窗戶開得不大,但還是能讓他們一窺窗外的風景。又有些台灣人告訴我,他們聽過香港在八十年代頭(還是七十年代末?)的藝術中心舉辦結構主義研討會的盛況,如此冷僻新銳,居然去了兩百多人。在台灣學子大批去法國留學,把一堆鉅著運回來翻譯之前,他們第一回知道拉康,是因為我們的梁濃剛寫了本專書。
也許知識和理論都不算是香港的強項,可我們還有《號外》與「Joyce」呀。《號外》辦到台灣去的時候,有些彼邦時尚文化圈的人簡直發出了有如大旱遇上雲霓的感慨。就像「Joyce」越洋開店,同樣是股潮流的冷風,吹醒了那座島上的觸覺。
甚至又不過是十來年前,我們在台灣介紹「創意產業」,還會遇到一些冷眼和懷疑。有些是激進派,批判這套概念背後的資本邏輯;更多的卻是不解,他們不相信文化可以是門生意。
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多十來二十歲的香港少年忽然會去台灣買「阿原肥皂」,會去懇丁聽音樂節,會去宜蘭住民宿,會去環島單車遊。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在票房上打贏了周星馳,成為香港史上第二賣座電影。一位新浪潮時期的殿堂導演那陣子正在北京宣傳新作,見到我就問:「究竟係點解?梁文道你話我知,呢部戲好在邊度」?
點解?我也想知道點解?但不是那部青春電影吸引人的理由,而是香港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們曾經是整個華人世界的流行文化輸出港,曾經是這片區域裏最「glamorous」的大都會;大陸和台灣的明星要是沒在香港泡過,那就不叫明星;歐美的時尚品牌要是不在香港首發新產品,那就不算打進大中華。現在呢?
2012年10月12日星期五
梁文道:養豬
【飲食男女】曾經,我每年都會去華北一個小農村住上幾天。就在那裏,我親身體會了豬的重要。地方不富,路全都是土路,下雨的時候泥濘滿佈,不下雨的時候黃沙飛舞。在這樣的環境底下,要是家裏有豬,這個家就會少了些愁苦。至少過年那段時間不怕吃不上肉,一頭肥豬往往能夠滿足一家人整個月的伙食。有時候我會在村子的空地上看見一群年幼的豬仔卷着小尾巴奔跑亂跳,撒野追逐,好玩得不得了,於是懷疑村民將來怎麼宰得下手。可是轉念一想,便知道這是典型城裏人的「仁慈」,平日在市場看見的都是豬肉,根本不像這些村裏人,完整見過一頭豬由小變大從生入死的全部過程。他們看到豬仔可愛,一樣會笑;但他們非常清楚這些在土堆上打滾的小豬的最終去處。我這種不曾養豬更不曾宰豬的肉食者,沒有一點說多餘話的資格。
豬不止是最受中國人歡迎的畜牲,牠曾經還是個政治任務,我的朋友熊培雲就在他的《一個村莊裏的中國》記述了那段日子。一九六○年,《人民日報》刊出過一篇題為〈豬為六畜之首〉的社論,聲明黨中央和國務院指示全國農村要開展一個養豬高潮,「實現每兩人一頭豬,而後再爭取一人一頭豬甚至更多一點」。目的是「生產更多的商品豬出口,就可以更多地換回化學肥料、鋼材和拖拉機進來,直接支援農業的現代化」。
聽說「豬為六畜之首」是毛澤東親自說過的話,難怪「四大無恥」之一的郭沫若要趕緊賦頌讚:「豬為六畜之首,十二辰應該倒個頭。豬是多產作家,試問何處不如馬羊六?那項不及雞與狗?專工雖小劣,博涉實為優。豬之為用大矣哉,渾身都是寶,渾身都是肉。不問鬃毛膏血,不問肺腑皮油,不問腦舌腸胃,不問胎盤眼球。雜草為糧產奇珍,糞溺使五谷豐收。以豬為綱,保鋼保糧,豬肉一噸可換鋼五噸,豬身是座煉鋼廠。……養豬高潮掀上天,要使天公牽牛也牽豬。人民公社無限好,共產主義有前途。豬多肥多,糧多鋼多,不亦樂乎!不亦樂乎」!
然而,就像我待過的那條農村一樣,熊培雲筆下的村莊現在也很少有人養豬了。這不是時代進步,再也用不着拿豬換鋼;卻是鄉村破敗蕭條的徵象。一來豬仔和飼料都貴,養豬不划算;二來村中青壯年大多出外打工,老弱婦孺根本照顧不來。於是豬這種動物,曾經是「家」這個字裏頭必不可少的一個要素,就漸漸消失在中國農村的家庭裏頭了。農民進城成了農民工,有些地方的豬則跟着離開圍圈,返遁山林,逐步回到野豬的狀態。
另一本書寫農村的暢銷書《中國在梁莊》,卻寫出不一樣的養豬故事。作者梁鴻回到她幼時的母校「梁莊小學」,竟發現昔年繁盛的校園變成了一座豬場。那些豬白天在操場上活動,夜裏則去教室裏睡覺。直到地方教育局說牠不雅,這才禁止養豬。但學校再也無法復辦,原因就和它當年關門的理由一樣:老師不願下鄉教書,家長也不願孩子上學。反正辛苦讀書十幾年,最後還是失業,並且全家背上一身債,這書唸來又有甚麼意思呢?的確還是養豬好。
梁文道:港仔
【蘋果日報】許多年前,曾經和一個長年派駐他方的官員聊天,那時他剛從北京退休回港,於是我們聊了不少奇異的北國見聞。「那麼台灣呢?」我問,因為我知道他也曾被派到台灣。他嘟囔了一番,原話我不太記得了,總之是有點藐視。我還記得他當時那副有點不屑的神情,那是上兩代香港人談到台灣時的表情。我告訴他,香港大概就快掀起台灣熱了,許多年輕人開始喜歡台灣,覺得它是個可以參考甚至仿效的對象。他一臉不可思議,同時眉角一皺,彷彿要再強調一遍他的不屑。
由於我在台灣成長,粵語口音不夠純正,今天頗有朋友懷疑我的港人身份(幸好我不是在大陸長大)。但小時我在台灣卻被人稱作「港仔」,這個稱呼帶了一點時髦的氣味,幾乎能令我升起少許自豪。那時候,《楚留香》打垮了所有台產電視劇。每個同學都在學唱粵語歌曲,紛紛跑來叫我教他們「難得一身好本領」這句話的正確發音。小學畢業,其中一位特別迷戀香港的同學還在畢業紀念冊(現在還有這種東西嗎?)上留言,寄望我日後可以「為香江寫下不朽名句」。
初中的時候,正好又碰上了《英雄本色》,我們男校生省吃儉用,就是為了去「中華商場」弄一件「Mark哥褸」。有些店家更會在門外豎起招牌「小馬哥大衣」,招徠我們這些在白日夢裏以為自己是周潤發的青春期儍蛋。
我還記得「進念.二十面體」第一次去台灣演出的情況,回到學校跟喜歡劇場和藝術的同學熱情講述我所目睹的不可思議之奇觀,講了一整個通宵。那天我說了好幾回「我們香港」,那股驕傲猶勝小時教同學唱電視劇主題曲。
誠品書店在香港開幕,據說那人山人海的氣勢直比過年花市。看到這些報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港仔」經歷,也想起了那位退休AO說及台灣時的神情。
2012年10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法國遊客
【蘋果日報】正好在讀旅遊作家保羅.索魯(Paul Theroux)的《赫丘力士之柱》(The Pillars of Hercules),一向毒舌的他,果然一開篇就要得罪人了:
「西方文明中人常言遊客與猿猴無異,但在赫丘力士之柱之一的直布羅陀礁岩,我不只同時看見了遊客與猿猴,還學會了如何分辨他們」。
他發現直布羅陀那群著名的猴子安安靜靜,不時陷入深思;遊客則「喋喋不休,吃吃儍笑」。「遊客會去逗弄猿猴,猿猴卻不會去滋擾遊客」。相比之下,猴子的教養要比遊客好多了。
有這麼一位中年女遊客,又胖又粗魯,拿着一塊石頭不停刺戳一隻正在愛撫幼仔的母猴。看見母猴對着石頭露出困惑的神色,這位遊客開心死了,於是大膽起來乾脆直接用手對付小猴。母猴警戒人類,用自己的手拍打人類伸過來的爪子,要她別再碰自己的寶寶。保羅.索魯以為母猴會撲向那人的臉,抓她咬她;「不料母猴竟表現出極大的耐性,彷彿深知所應付的是個頭腦簡單且不可理喻的人;一個不會對牠造成威脅,只是惹人厭的家伙」。
類似的場景我也見過。神州大地,名山處處,各種公辦私營動物園也一樣遍地開花。從郊野大山到城裏的動物園,你很難錯過中國遊客這類戲弄動物的行徑。只不過保羅.索魯筆下的這位中女遊客並非中國人,他說:「我碰到的那個女人當然是法國人,但也可能是來自地中海任何一個國家的遊客。……,地中海遊客很冒犯人,本性欠佳,因此在我開始旅遊之初,便發誓不要理會他們,猶如我在澳洲不去理會當地的蒼蠅」。
我也遇過法國遊客把自己在老家不喜歡排隊的習慣帶到國外,地鐵門一開便粗野地推撞上來;更遇過中國遊客爬上著名的石像,摟着古跡涎笑拍照。於是我開始懷疑,「遊客」本身是否一種與國籍無關的種族;一旦成了遊客,就不能不幹些令人討厭的事。但問題就像很多人質疑保羅.索魯的說法那樣:難道你不是遊客?我怎麼知道自己不惹人煩厭?我如何不讓自己變成遊客?當我人在海外的時候,我是誰?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梁文道:他朝君體
【蘋果日報】天鵝不一定是白色的。意外的存在,則恰好說明了「意料中事」的虛妄與不待。看見三十八人遇難,看見他們家人親友的哀慟,我很難不把自己投進他們的處境,同時開始想像: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呢?
中國人忌諱談死,但佛學修行卻常以「念死」為業。畢竟人生無常,唯有死路一條是必經之道,誰都免卻不了。死的時候,尤其在這樣的意外之中,毫無準備,說來就來,我能不能無所怖懼,神志清明地安寧呼吸?我要怎麼樣才能做到心中再無悔恨,不只不憤怒,而且再也沒有叫自己遺憾牽掛的事情與記憶呢?死是肯定的,但面對死亡又是這麼的困難,難怪要時時做好死亡的準備,在自己身上脫落的毛髮裏看見死的氣息。
希臘羅馬時代的斯多葛派也有一套「念死」的修行,他們勸人常常想像死亡,追憶往昔賢者名將的逝去,遂知浮世榮華之易朽。皇帝馬可.奧略留的《沉思錄》其實就是他寫給自己的練習,身為紫袍加身的九五之尊,他逼迫自己想像宮廷神廟的傾圮,於是不必癡着今天的物慾滿足。那時候的人最講榮譽,在生時要的是眾口稱譽,入死後則求名留千古。帝者如他,更加熟悉前人留下的「不朽」功業,圖拉真大帝立下的柱石,哈德良領軍有道的傳說,這全都是不久前的事。但這位哲人王告訴自己,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今天紀念他們的人也終將消逝。死者已死,就連哀悼者也得死。
沒錯,出於意外,《沉思錄》被後人列入經典。但又有誰曉得這些經典的歷史還能持續多久?誰能保證禮崩樂壞,文明消亡的那一天永不到來?
2012年10月5日星期五
梁文道:豬肉堆填區(肉食都市之二)
【飲食男女】前兩個禮拜,「綠色星期一」的創辦人楊大偉以數字證實了我的猜想;香港果然是座肉食都市,香港人的確無肉不歡。只不過我沒料到我們對於肉的迷狂竟然到了這麼驚人的地步,那組來自美國農業部的數據實在太可怕了。「分享」既是這個時代的關鍵詞,且不妨直接引述楊先生在《溫暖人間》專欄裏的話,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受到的驚嚇:
「•香港人均豬肉消耗量長期雄據榜首(世界豬肉消耗排行榜),亞軍地區望塵莫及。
•香港人均牛肉消耗量由 2007年的 15公斤,暴升超過一倍至 2011年的 32.3公斤,位列全球十大。
•香港人均家禽消耗量穩坐三甲,僅次於科威特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但問題是中東國家因宗教原因不吃豬肉,才間接導致對家禽的需求增大。
把豬、牛、家禽的人均消耗量加起來, 2011年港人人均肉食消耗高達 150公斤,是地球的『頭號劊子手』,離譜地比第二名的美國人高 38%,對歐盟高足一倍,內地高出兩倍。」
儘管經驗告訴我,在香港吃素一點也不容易;但還是很難想像港人嗜肉的程度竟然遠超美國。再看楊先生給我的那份原始報告,香港人消耗肉類的數量還有劇增的趨勢,一年比一年高,恰巧和歐美等先進地區呈反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香港這幾年到底發生了甚麼問題?莫非心中抑悶,只能以肉解恨?還是抗爭要講力氣,多啖肉就多番啖氣?又或者沿用當前流行的推理線索,把問題的根源追溯到「自由行」身上?
有沒有可能是近年講飲講食這股美食熱的錯呢?大家錯誤地以字面意義理解蔡瀾先生的「未能食素」,真覺得「美食」和「素食」是反義詞。可茹素多年的楊大偉也是個喜歡吃喝的人呀。照他講,香港雖然還不像歐美那樣,有那麼多的星級名店供應精心調治的素食,但要找也還是可以尋出不少好東西。你看上期《飲食男女》的封面專題,有意思的素菜館原來是存在的,而且愈開愈多。
再換個角度想,我們怎麼可能吃得下那麼多肉呢?以我所知,一般港人去美國旅行,或者到美式餐館吃飯,其中一個最令大家心懷戒懼的事就是那所謂的「美式分量」了。( American Portion)。那種大塊肉大杯可樂的作風,實在不是香港人胃納所能消化得了的。再說中菜細切食材的手法,本來就該比西菜「省」肉;一塊豬扒交到我們的廚房,大概能出三碟不同花樣的肉絲和肉丁。我真找不到香港人吃肉吃得比美國人還兇的道理。
正好最近在讀陳曉蕾的《剩食》,書一開頭就提供了一組數字:「食物渣滓」(廚餘)佔去所有 2009年都市固體廢物數字的四成。從 2005年到 2009年,來自超市和餐飲業等場所的「工商廚餘」量,更是大幅增長了百分之三十八。多巧,這正好也是港人肉類消耗量開始飛升的那幾年。這中間到底有沒有關係呢?美國農業部那份報告沒說所謂的肉類「消耗量」中到底有多少是真的進了人類消化系統;陳小姐的大作限於政府統計數字的欠缺,也無法細分那堆廚餘裏頭有多少成肉。萬一這兩者真的相關,萬一香港肉類消耗的增加真的增加到了廚餘裏頭,那麼香港豈不成了畜牲煉獄?比起直接把豬活埋到堆填區裏,我們這裏多了一道火燒的手續。
梁文道:判斷
【蘋果日報】死者已矣。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生者的哀痛與負擔,尤其那位港九小輪「海泰號」的船長。雖然事件始末未曾大白,但不少人已經在議論他的不是。據說,當時他可以先檢查自己那艘船的損毀狀況,要是能夠阻止海水繼續湧入,他就應該留在原處;就算救不了另一艘船上的人,至少也不會擾動水流,害了仍在海中浮沉的生還者。如果不是李剛出場,如果不是內地傳媒假造新聞,這位船長會不會是這一刻的港人公敵呢?
天色晦暗,暴響過後,四周一片喧鬧哭叫,許多人奔過來大喊,要他趕緊靠岸。抬頭一看,前方不遠處便是碼頭了,估計五分鐘不到就能讓全船乘客下船。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換了是我,我能不能在這一刻冷靜下來,按照專業守則先查看自己這艘船會不會也有即刻下沉的危險,再去安撫那些驚恐受傷的乘客,要大家幫忙救人。判斷總是困難的,特別是危機時刻的專業判斷。
至於那些要求他趕緊把船開走的客人,我又能不能指責他們見死不救呢?換了是我,在那樣的處境底下,我會怎麼做呢?
鐵達尼號的沉沒不只是則傳奇,經過百年傳誦,它甚至成了文化教材。弦樂四重奏臨危不亂,續以樂聲穩定人心,直至最後一個和弦消音於冰洋之中。船長堅毅果決,下令婦孺優先逃生,終於造就了紳士品格的燦爛光芒。關於海難,關於這一切臨急的應對和操守的知識,我們一般人大都是從鐵達尼的傳說裏學回來的。
可惜史實證明,海灘中男人逃生的機率遠遠高過女性;災禍臨頭,個體求存的現象也遠遠超過犧牲利他的特例(所以後者才是故事)。要把專業知識帶進千鈞一髮的當下,要以文化養成克服自己的渴欲,何等困難,何其艱巨。
2012年9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為什麼說謊
【蘋果日報】背着「劏房」原罪而始終不悔的陳茂波局長,加上一向以「好打得」著稱的林鄭月娥司長,近日當着全港市民的面,再度演出一齣所有人都曉得它「穿幫」的大戲。明明有那麼多的證據,白紙黑字地寫着新界東北的「發展」是「港深融合」的一步棋;明明有那麼多的人指出,這個「發展」大計完全無助於解決眼前的房屋問題;他們偏偏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公然說謊,告訴大家這全是為了我們的住房需要。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說出如此廉價,如此易於揭穿的謊言?
我不想再重複其他論者的觀點,重新再罵他們一遍;也不能花費更多的心思,去羅列更多的證據來指控他們。我只是好奇,一個是在政壇打滾的資深專業人士,一個是手段厲害的酷吏,為什麼就不能告訴大家:「係呀,我就係要起塊地俾內地人落嚟住,我就係要中港融合,吹咩」。反而要吹一大番欲蓋彌彰的可笑大話?
坦白講,假如特首梁振英和他這兩位下屬能夠坦白交代,甚至光明正大地宣示理念,大談「深港同城」是多麼必要的目標,「中港融合」又會為香港帶來多少好處云云;我反而會尊重他們多些。最起碼,眼前爭論就不致於淪為一場圍繞着謊話的鬧劇了。最起碼,我們可以有一個像模像樣的理念辯論,正反雙方各自據理力爭,堂堂正正,但他們選擇了一個開玩笑似的謊言。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近年的政治氣候。從反對「雙非孕婦」潮湧香港,反對自由行擴大,反對「中港自駕遊」,反對國民教育,一直到上個星期的「光復上水」,這股疑懼融合的情緒便是導引香港政治和社會走向的主軸。民情若此,他們還怎麼敢大聲公佈「新界東北發展就是走向港深同城的第一步」呢?
他們沒有這股勇氣,是因為他們知道民意是一切政府權力的源泉,偏偏他們又不是我們選出來的。一個不獲民眾正式授權的政府,註定只能成為一個凡事盯着民意調查,凡事皆靠收民情風向而打轉的弱勢政府。如果這屆政府又真的肩負了中央指派的任務,遇到什麼事都要「迎難而上」,那就只好弄出一輪又一輪的鬧劇了。他們怪得了誰呢?要怪就怪那始終不肯放手真普選的老大吧。
2012年9月29日星期六
梁文道:問候自己娘親
【蘋果日報】問候人家娘親,這絕非中文獨有的毒辣粗口。只不過其他語言往往止於娘親就算了,很少會像中文這樣,還要一路上溯,搞到祖宗十八代才算痛快。除了往前追殺父祖,中國人還喜歡向前看,咒人「生仔無屎忽」甚至「絕子絕孫」。這麼獨特的現象,恰好說明祖先崇拜在傳統中國社會的地位。中國人或許沒有制度化的組織宗教,但中國人的許多行為和生活習俗還是能夠讓我們看見某些類似於宗教的力量;祖先崇拜正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一股力量。
祖先崇拜也和利益分配相關。有權列名族譜,就有權正式祭祖;有權祭祖,就有權分享祖先這一系留下來的權益,比方說田土和產業。十多年前,新界鄉紳極力反對族中女子有權分「丁」,根據之一便是女生一向不被列入族譜。連祭祖的正式資格都沒有,她們又憑什麼去分丁權呢?所謂「丁」,本來指的就是男丁。
今天粵語還有「拆你祠堂」這句粗話,意思是要對付你的男性生殖器。可見這根東西不只是你自己的,它還是列祖列宗的家產,也是開啟日後子孫血脈的源泉。然而,毀掉人家子孫根只是「拆祠堂」這個說法的衍生意義。光從字面上看,「拆祠堂」就已經夠惡毒了。因為祠堂是一切祖先崇拜的核心空間,更是決定族中男丁權益分配的象徵場所。拆了一個人的家祠,這人就是徹頭徹尾的無主孤魂,再無祖先可拜,也沒有後人會拜他;而他那維繫在祠堂和祭祖上頭的任何利益,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這就是為什麼新界原居民總愛強調「傳統權益」的原因了,「傳統」指的不只是打從昔年港英政府以來那所謂「尊重」新界鄉俗的策略,還是他們各種權益由來的傳統依據。要是沒了這個傳統,又哪來的「權益」呢?
近日一位知名鄉紳居然狂言:「你畀夠錢我,祠堂都可以畀咗你㗎」!他大概沒有想到,要是祠堂能賣能拆,他家的「傳統權益」也就可以被剝奪了。他更沒有想到,這句話的意義大概就和「畀夠錢我,我老母都可以畀咗你㗎」差不多。
2012年9月28日星期五
梁文道:肉食天堂(肉食都市之一)
【飲食男女】不談信仰,光是每年接近兩百天在各地奔波的生活,就足以使我愛上蔬食了。因為忙碌,所以疲倦;由於疲倦,一個人自然會更想吃一些感覺輕盈的食物。為甚麼幾乎每一位素食者都會說他們茹素之後,身體好像變得更輕,更有精力呢?
理由很簡單,我們靈長類動物雖然雜食,但到底是以素食為基礎,那長長的腸道根本就不適合消化過多的肉類。更何況那些動物死前會放出大量毒素,這些毒素全都積聚在牠們屍體的肌肉裏頭——也就是我們所吃的肉,到了我們的消化系統之後,就輪到我們自己費力去排出這些毒素了。換句話說,吃肉往往會讓一個長期勞累的人變得更加疲累。這可是我的親身體驗,信不信由你。話說回來,這幾年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在外地,就更加發現香港素食之不易了。要在美加歐日等發達國家的都市素食,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因為素食早已從潮流變成一種體制,就算不去純粹齋館,一般餐廳也有不少素菜選擇。便連一向以大塊肉大杯酒著稱的德語世界,一個吃齋的人也能過上幸福的美食生活。例如前陣子我剛去過的蘇黎世。當地原來就有一家全歐洲最古老的齋菜館「Hiltl」,既是開業百年以上的老店,又是潮人聚會的所在。
再說我去得最多的大陸,儘管它在肉類消耗的數量上奮起直追,成了全球有數的肉食大國,但是我依然能夠很方便地吃到大量植物。尤其一些取價廉宜的街頭小館,一碗素麵,一盤素餃,再加一兩碟小菜,飽肚之餘偶爾還會遇到美味;只要你不去想地溝油之類的安全問題的話。回到香港,我就不能不同情那些全素的朋友了;他們過的是種怎麼樣的斷六親的日子呀。除非主要在家解決,或者只去齋鋪,否則他們真難堅持茹素的本願。出外聚餐,必須一幫朋友特別關照,這才多叫兩碟素菜。然後你還要擔心他們暗自嘀咕選擇受限,嫌你麻煩。因為這是一座把美食和肉類畫上等號,不下肉就不曉得該怎麼做菜的城市。特別是最日常最便宜的茶餐廳和快餐店,你不妨去那裏實驗素食生活一星期,我猜你起碼得吃五次「茄蛋麵」五次「茄蛋飯」和五次「茄蛋治」。因為那些「特餐」「常餐」和「午餐」幾乎通通與你無關,從「A」選到「G」,沒有一個選項不放肉。涼瓜牛肉飯走牛肉?他會告訴你「撈埋一齊走唔到」。腿蛋飯走火腿加菜,他會告訴你這就不是「常餐」,得另外加錢了。不是說來料成本高漲嗎?為甚麼他們不願多用些菜少放些肉呢?莫非菜比肉貴?還是怕人家說少肉吃「唔抵」?
最離譜的是一些大型連鎖快餐店,素食選擇是零。你沒看錯,他們真的沒有任何素食。頂多響應過一陣「綠色星期一」,沒多久便繼續回到素食沙漠肉食天堂的狀態了。諷刺的是,一向以不環保著稱的「老麥」反倒有蛋包可吃,而且要吃趁早,因為中午之後就沒了。我知道我知道,這都不是餐飲業的錯。正如「有甚麼樣的受眾,便有甚麼的媒體」這句經典名言所訓,我們飲食界的狀況其實是消費者塑造出來的。TVB一台獨大,我們不能怪TVB,因為香港人真的很愛它。「大家happy」沒有齋菜,也是因為我們這群快樂的食肉獸。
梁文道:大班與你
【蘋果日報】對於「大班」鄭經翰,我有份說不出的內疚。記得一年多前,他約我出來,談了半天他辦數碼廣播的理念,他的策略,以及他的必勝方程式;口吻風格是十足十的大班,意氣昂揚,魄力雄壯。我知道他是個重義氣的人;雖然外間常有人說他太「精叻」太多手段,可是這些人大概沒見過他對朋友的真誠付出,也沒見過他老頑童似的好玩一面。那一天,他又本着關照朋友的本色,勸我留多點時間在香港,一起幹點大事。可惜我一直沒有應諾,拖到現在,不料這數碼廣播才開張不久,竟然就到了停業在即的生死關頭。
大班失敗了嗎?難道數碼廣播真的是條死路?當然不。老實說,我不肯定他那一套理想和大計是否行得通,但我能肯定這是一套未經驗證的理想和計劃;早在它們還未真正成形之前,就已被迫胎死腹中。如果大班真有什麼錯着,那最大的錯就是押錯了注,信錯了人。
政治何等現實。那幾個大股東原初的算盤大概是待唐英年真龍奪位,日後設法影響編輯自主,把這個滙聚了各方英才的陣地扭向於己有利的位置,自此發光發熱,榮華共享。沒想到最後殺出來的竟是一頭狼,而且是頭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麼兇的狼,反而更像是條扮狼的落水狗。本來棒打落水狗也是個不壞的主意,說不定能借勢搞出一番名堂。不過狗雖落水,主人倒還是兇悍的。難怪其中一位股東,身為城中富豪名流,也不怕人家笑話,公開說出自己不敢得罪主子的內情。於是大班便又要為了政治的理由「封咪」了。難得一個人能夠經歷幾回「封咪」,甚至付出過被人斬到血肉模糊的代價,大班可學到了什麼教訓?更重要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又學到了什麼教訓?
這個教訓就是不管你有多出名,也不管你有多大的影響力,在號稱言論自由的這塊土地上,說叫你閉嘴就能叫你閉嘴。小自炒掉一個專欄作家,甚至炒掉一個紅透半邊天的主持,一直到關掉一整個平台,方法總是層出不窮。所以看熱鬧的行家們,千萬別以為這是小事,更不要把它當笑話。因為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腳下的土地,既似沼澤,又似熔岩暗湧的薄弱地殼。政治何等現實而殘酷,沒人知道下一個是誰。
2012年9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暴力
【新世紀】小時候我在台灣唸書,十幾年的經歷使我曉得,當年的台灣實在不像今日許多大陸人所以為的那樣「溫良恭儉讓」。相反,昔日台灣的空氣中洋溢了一股牙齦充血的氣味,暴力隨處可見。校園裡外,幾乎天天都能看到有人打架;當然,我也打過不少,更挨了不少打。十多年後,我第一次踏足廣州,剛出火車站,就看到站前廣場上幾名漢子正在群毆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今天再回台北,那股溫柔簡直就像韓寒筆下「太平洋的風」,叫人骨頭融化。而廣州,也再不像八十年代那樣了,別說打架,連正宗粵語粗口也很少夾雜在街頭言語之中。
這些經歷使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那便是對於暴力的寬容與限制。究竟是什麼因素,使得一個社會比較能夠容忍暴力的使用,或者比較傾向於限制它的存在?又是什麼力量改變了一個社會,使得它越來越不容許暴力的存在;又或者反過來,變得更加暴戾?有人可能會相信德國社會史大師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的說法,覺得約束暴力乃是文明化進程的結果,越是文明,越少暴力。果如此,我們又該如何看待當今不同社會在使用暴力這點上的差異呢?同樣是遊行,在香港霸佔街頭衝撞欄杆就已算是很激進了;但在內地激進的意思卻可能是砸毀汽車或搶掠店舖。難道我們要就此定論,香港的文明程度果然高於內地?
先撇開這種判斷會不會太過沙文主義,在我看來,只用文不文明去解釋一個社會的暴力程度,恐怕有點簡單,無助於我們深入認識具體促使一個社會對暴力寬大的理由和機制。
近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管理學院韓德強教授在一場反日遊行時掌摑一位老者,給了我們一個現例。據報導,韓先生所在的隊伍亮出了「毛主席我們想念您」的口號,於是那位老人不滿地說:「將這種維護國家尊嚴和民族大義的願望寄託在毛澤東身上是錯誤的。」韓先生聽後大聲回話:「你罵主席,你就是個漢奸!你就是日本人的內應!」但那位老人不依不饒,猶自咒罵,韓先生就上去打了他一耳光,同時也被對方打得眉角出血。事後韓先生在博客裡聲明:我一向反對打人,一向主張和平說理。但是,遇到不講理的人,遇到造謠、誹謗、污衊開國領袖,破壞中國人民團結,給日本人當漢奸的人,我忍無可忍,不能再忍!
為什麼韓教授會認定一位侮辱毛澤東的人就必定是個裡通日本的漢奸呢?且讓我們設想,有沒有可能一個人既不喜歡毛澤東又必然不是漢奸?當然有。比方說一位參加過抗日戰爭且終身懷念蔣介石的國民黨老兵,他恐怕就不會喜歡毛澤東,同時又不太可能做漢奸。然而,真正要緊的是,為什麼一向推崇中國尊嚴的知識分子會不顧傳統古訓,對一位長者公然動粗?為什麼一位以傳道授業解惑為職業的教授會覺得講道理沒用,只能以暴力解決問題?換句話說,在這裡,韓先生覺得說理的極限已過,而暴力則是惟一出路。
我們先來看看韓先生所理解的講理之極限是什麼。照他的聲明,那便是「遇到不講理的人,遇到造謠、誹謗、污衊開國領袖、破壞中國人民團結的人」等一連串標準。但這一連串標準的關聯何在,或者它們是否等同,我們就不太清楚了。「誹謗開國領袖」是否等於「破壞中國人民團結」,這正需要說理辯明。同樣,如何才叫「誹謗開國領袖」,也是需要說理才說得分曉的。可惜的是,韓先生非常迅速地把對方歸類為「不講理的人」,所以也就不用再講什麼道理了。果然,我也看到一些支持韓先生的網友留言:「對付這種人,講道理沒用。」
巧的是,前陣子我在一次演講時指出「約架吳法天」那件事情不太合理,也有網友勸我:「對付這種『毛左』,講道理沒用!你這是書生之見。」由此可見,不管政治立場如何,雙方都有人把講道理的極限設得非常之低。既然不能講理,那麼自然只能動手了。
且慢。道理說不成,「自然」就只能動手嗎?果如是,那麼從前宋朝「鵝湖之會」、戰國百家爭鳴,最後豈不也都成了全武行收場?在不能講理與只能動手之間,其實還有太多的選擇,例如冷靜不言,甚或避席而去。為什麼對政治和社會的意見分歧,就只能沿著從講理到動手的這條軸線發展,講不成理則繼之以武?
篇幅有限,不能說得更深,有意見就打一架吧。反正我們對講理的信任非常之低,對暴力啟動的限制卻異常寬鬆。
梁文道:愛國的好處
【蘋果日報】抵制日貨其實就是一種愛國教育。根據葛瑞(Karl Gerth)那本非常有趣的《製造中國》,民國年代種種抵制洋貨愛用國貨的運動,成功地把消費文化引入了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使得老百姓一下子多了層「國」字眼鏡,懂得在最具體最物質的東西上看見最宏大最抽象的國家。從前看戲就是看戲,如今才知道原來京戲是種「國劇」。天天穿在身上的棉袍長衫,現在終於發現它叫國服。原來任何可以消費能夠消耗的東西也都是有國籍的。我們購買它們,使用它們,着眼的不再只是它們好不好貴不貴,還得搞清楚它們和我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國家。
為了推進這場運動,當年民間流傳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傳說。我最喜歡的一則是這樣子的:
隆冬將至,一個住在寄宿學校的小學男生正在等待媽媽寄來過冬的衣物;他一邊等待一邊擔心。擔心什麼呢?學校老師都說了,各位小朋友長大之後要愛用國貨,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於是這男孩便思疑媽媽該不會又用價廉物美的日本布料給他做衣服吧?萬一到時候收到的衣物真是日本料子做的,那該怎麼辦呢?
後來,他終於等到母親特地給他縫製的衣服了,看見那一件件衣褲上細密的針線,他覺得既溫暖又感動,這可真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呀。不幸的是,這批冬衣居然真是用日本衣料做成的,想必是媽媽怕自己遭涼,便選用質地精良的日貨。如此一來,這該如何是好呢?穿了這些衣服,就是不愛國;要是不穿,辜負了母親一番心血,那便是不孝。正所謂忠孝自古兩難全,這位小朋友眼見日寇欺人,國難當頭,只好做個不孝的中國人了。
整個冬天,他身上還都是單薄的春衣,每天冷得渾身發抖。為了驅寒,他只好咬緊牙關天天跑步,希望用大量的運動人肉發熱。白天跑,晚上也跑,日日如是,小男孩終於贏了全校賽跑冠軍,成為地方上有名的跑手。
2012年9月22日星期六
梁文道:暗夜明珠
【蘋果日報】他們上街的那天,我在西安。下午的遊行,晚上大概也該結束了吧,應該不會阻礙我去機場的計劃。不料天已黑,雨勢大,人群的狂熱尚未冷卻。他們說挨砸的已經不限日本車了,那群昏掉頭的群眾開始見車就砸。他們又說,有人打爛了Sony專賣店的門面,衝進去大肆破壞,同時還乘機搶走最新款的電視機,於是抵制日貨變成了打劫日貨。
夜雨中,我們堵在路上,全城彷彿戒嚴。剛打開窗戶想看清外面的情況,就見一個敞開襯衫的中年漢,一邊拿着厚磚向前奔跑,一邊高聲嘶吼。雨聲很大,喇叭聲更響,我聽不懂他在喊什麼,但我知道他的激動。
後來我才曉得出事的不只西安,青島一座大樓着火了,長沙一家商場也遇到劫掠,還有人在網上自豪宣佈自己搶到一隻勞力士。
然後輪到廣州。群眾對付不了日本領事館,只好把怒火宣洩到花園酒店頭上。那可是花園酒店呀,它和白天鵝賓館在廣州人的心目當中,大概相等於我們香港的文華半島,是一兩代廣州人集體回憶裏的地標。結果好端端一座國營五星級酒店,沒多久,它的大堂便狼藉一片。我在微博上面看到無數廣州人的憤慨,連翻幾頁,全是我所熟悉的母語粗口。許多網民認定那幫搞事的人一定都是外省佬,因為「真正嘅廣州人又點捨得咁做」?再講下去,又有人提供新證據,說群眾滿口「操你媽」,「一聽就知唔係自己友」。很自然便有人推出了結論:「睇嚟都係要逼到我哋好似香港咁排外至得啦」。
類似的討論,也發生在上海網民之間。沒想到才一個晚上,原本就潛伏在各大城市底下的排外情緒就全部現形了。
然而西安那天還有一位叫做李昭的青年,原來也是要去遊行的,結果看着一輛車被砸毀,另一輛車被推翻,他開始擔心車裏的人會不會受傷。他向路邊攤販要來一塊紙板,在上頭寫上大字:「前方砸車,日系繞行」。一個人,就這樣子一個人,站在路口一下午,救了好幾十輛車和車裏頭的人。
一個青年和一張舊紙箱上扯下來的紙板,如此微弱。也許將來,危機真正降臨的那一刻,這就是火熱暗夜中那一點清涼冷洌的夜明珠了。
2012年9月21日星期五
梁文道:遊客印象
【飲食男女】琉森當然美麗,畢竟是個旅遊勝地嘛。既是旅遊勝地,遊客自然多如江鯽,其中當然少不了中國人。在酒店辦理入住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店裏住了不少中國大陸來的客人;反倒是拿香港護照的,近來罕見。於是我便開始尋覓中國遊客的蹤影。
十數年間,琉森似乎也變了許多。不知他們如何能在古城中憑空理出一條滿是店鋪的商業街道,那陣銅板的響聲迴盪在石砌的街巷中,幾乎要有點威尼斯的感覺了。在這樣的老街上要找古老的中國,其實一點都不難。你去賣錶的店家窗前,常能看到以中文書寫的標價,以及一小塊寫着「歡迎使用銀聯」的標示;當然這是簡體字,古老中國的摩登版本。
在海外辨識中國遊客是很容易的,就連當地人都知道。廣州的《新週刊》前幾期才拿它做專輯,題目好像是「為甚麼中國遊客這麼多,中國遊客卻最不會玩」。根據這期雜誌的介紹,中國男性遊客的特徵是上身一件休閒T恤,下襬緊緊收進西褲或者牛仔褲裏頭,腰間當然還有一條帶釦會亮的名牌皮帶;凸起的肚腩上還會頂着一部相機,肩上的掛包裏可能有個裝了茶水的水壺……。依我看,這還不夠精細,我現在還能猜出他們之中誰是官員誰是商人。許多官員出國考察(比方說來琉森考察瑞士觀光業的發展),總會習慣穿著一件正式的白襯衫;一群白衣黑褲的男子走在橋上,可見度極高。為甚麼他們要這麼穿呢?也許是下意識裏想要告訴別人甚至自己,我可是來辦公務的。
同樣地,美國遊客也十分好認。無論走到那裏,他們都喜歡短褲波鞋;男人的肚子也是一樣地大,甚至更大。我在不少教堂和清真寺外見過被拒入內的美國遊客,他們偶爾會露出不忿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美國人的短褲怎麼就冒犯了你們的宗教。
日本人呢?我倒是在琉森音樂節的會場裏頭碰到好幾個日本樂迷,樣子與常見的那種戴帽子擺勝利手勢拍照的日本客很不一樣,嚴肅加專注。說到底,這兩天上場獻藝的可是當世第一女高音巴托莉和慕尼黑愛樂這號人馬,大家自然盛裝打扮,嚴陣以待。至於中國樂迷,活動範圍有限,基本上看不到,正如到了博物館和藝廊一樣,除非是羅浮宮那一級別,否則你也不太有機會遇到同胞。歐洲名牌商店不止有中文標價,還有中文「導購」;歐洲的博物館就對咱們冷淡點了,多數規模小一點的博物館都不會另印中文地圖和導覽。要是真有亞洲語文,首先出現的還是日文。
於是香港朋友又有話說了,你看你看,沒文化就是沒文化。每次聊到這個話題,我都不願意表態,總覺得自己會不好意思。就拿東京來講好了,這座城市是香港遊客熟得不能再熟的旅遊點;甚麼地方掃貨,甚麼地方醫肚,興奮起來,簡直能白手畫出一張地圖。可是我問那些一年要去好幾回的日本迷,有沒有看過國立博物館裏的法隆寺館,知不知道大家常去的六本木有家很厲害的國立新美術館時,他們的反應便變得很有趣了。就像我們那些旅遊指南或者雜誌裏的旅遊專題,介紹博物館的時候往往要小心翼翼地說它裝置很互動,提醒讀者「一啲都唔會悶」。用「不悶」來當人家博物館和美術館的賣點,恐怕也是香港旅遊指南的獨家特色了。幸好我們香港人開化到了不在人家地盤上公開拉屎的程度,這可真是文明的標誌。
說起拉屎,我還在一家大教堂見到有人帶狗進去,然後聽到一隊說普通話的旅遊團驚嘆:「你瞧人家歐洲狗多乖,進了教堂不亂吠,人家也不怕牠拉屎瀨尿」。而說到普通話,我又想起就在我搭上瑞航班機的前幾天,一架從蘇黎世直飛北京的瑞航客機必須中途折返,原因是機上兩名中國乘客醉酒打架。他們後來都被瑞士警察帶走了。
除了音樂、教堂和錶店,琉森最有名的自數山水。那天登山,經過當年托爾斯泰盛讚的觀景台,也走了一小段馬克吐溫走出來的小徑。沿路亞洲遊客極少,反而瑞士老頭老太太一個個拄着手杖安步當車,令人敬佩。下山坐車,這才終於看見一對揹着包的亞裔青年男女,乾淨明亮,學生模樣。半路有一位瑞士老人上車,看來也是剛剛下山,這對青年立刻起身讓座,英文中還能夾雜一兩個德語單詞。我正思忖,日本遊客的英文好像沒這麼流利吧,怎料立刻聽到他倆低聲細語,說的是一口字正腔圓普通話。
梁文道:犧牲
【蘋果日報】中國人已經不是第一次抵制日貨了。一百年來,中國還發起過無數次抵制洋貨的運動,不管它是東洋還是西洋,總之凡是進口貨就要抵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種做法是有點道理的,因為當時的中國沒有自行訂定關稅的權利,其他工業強國卻紛紛祭起保護自家工業的貿易壁壘。相形之下,中國的市場簡直是這些國家的大型散貨場,本土新生的脆弱工業在價廉物美的洋貨面前簡直不堪一擊。所以當年他們只好以國民自發的抵抗,變相取代政府的入口限制。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每逢說到抵制洋貨,必然伴隨相生的口號就是「愛用國貨」了。只有一方面抵制洋貨,另一面愛用國貨,這個保護民族工業的道理才能說全。
為什麼眼下這一輪抵制日貨的運動裏面,我們幾乎聽不到任何「愛用國貨」的呼聲呢?那自然是因為今天的中國已非吳下阿蒙,全世界都在愛用「國貨」了,大家又何必再提倡國貨呢?但是換個角度來看,許多國貨你又實在愛不下去,比如說那些舊餡新皮的月餅,含毒致癌的家具,令人頭大的奶粉,以及地溝餿水精煉而成的食油。我們都知道這些國貨的問題,要愛上它們,那可真是重大的犧牲。示威群眾再不理性,人命關頭,也還曉得分寸,這句「愛用國貨」真是說不出口;說了也會很out很不合時宜。
然而,這麼out的事情,居然也還有人曲折認同。那兩天街上遊行的隊伍就有少數標語聲明「寧願地溝油,不失釣魚島」、「就算只喝毒奶粉,也要日本遍地墳」。這類口號背後的邏輯很簡單,意思就是我們的國家的確有問題,政府監管不力,商界埋沒良心;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愛它,甚至為了它的領土犧牲個人健康與性命。
問題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個處境弄到這麼極端?為什麼不能在愛國保釣之餘,同時憤懣國家之不濟?地溝油和釣魚島本來是完全無關的兩碼事,但是透過專斷的國族主義的犧牲邏輯,它們就神奇地連繫起來了。
2012年9月19日星期三
梁文道:拯救華文(《文章》序)
去年來吉隆坡為花蹤文學獎做評審,同時還講了一點關於馬華文學的看法。講完之後,一位中學生過來找我,他想知道有什么值得一看的馬華作品。頓了一頓,我才回過神來,便問:「應該是你介紹本地作家給我,怎麼會輪到我來告訴你有那些出色的馬華作家呢?」他有點不太好意思,解釋這是學校裡很少談到本地文學的緣故。
現下我寫這篇小序,其尷尬恐怕尤勝當日那位天真熱情的中學生。這不只是因為同書的四位作者的文章都要比我好得太多;也不只是因為這是一本教材式的參考讀物,而我卻是個自小碰到教科書就得頭疼的壞學生。我尷尬,主要是為了在我所見的範圍內,起碼有好幾位馬華作家的文字堪列華文世界之最。今天憑什么是我在這裡教馬來西亞的華人學生作文?我有這資格嗎?
自從零六年以來,拜訪大馬不下二十次。這些年的經驗使我發現,原來一般華人對本地文學的認識是很有限的,在街上隨便捉住一個懂華文的,叫他講一下他知道的本地作家,說不定他連五個都數不出來。何以致此?理由之一或許是某種本地薑不辣,外來和尚才比較會念經的慣性偏見。但是在我看來,更大的問題或許是大馬華社對文學藝術的長期冷漠,它導致了一般人和馬華藝文圈子的隔離;雖在同一地界,然雞犬相聞,互不往來。
這可真是件怪事。華文教育號稱是馬來西亞華人社群三寶之一,大家一向珍重愛惜,而各方人士對華校的努力捐輸更常叫我們這些外來者感動莫名。既然大眾如此看重華文教育,又為什么要小看本地人用華文創作的上乘作品呢?為什么豪商鉅富不惜萬金助學建校,卻捨不得丟幾個零錢給有心人出版一套華文文學書系(詳見張錦忠先生替黃錦樹先生文集《焚燒》撰寫的序言〈散文與哀悼〉)?
翻翻《亞洲週刊》每期刊末各地暢銷書榜,就不難猜到答案了。當龍應台女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成為台北暢銷書之冠,當《王蒙說老子》名列北京最受歡迎的新書之際,吉隆坡最好賣的華文書籍往往是食譜、成功學,以及健康指南。我們重視華文教育,但卻重視的不是文化,而是教育可能帶來的實際成果;我們強調華文的價值,但不是為了它審美和思辨上的價值,卻是為了把它當成純粹的工具。於是形成一個人類史上罕見的現象,人人都說某種語文很要緊,但人人都並不真的在乎它所創造出來的果實。
這種情形曾經發生在拉丁文身上。可能很多人都不曉得,直到二十世紀之前,每年用拉丁文這種「死文字」寫出來的詩歌都還達到萬首以上。那些詩都到哪裡去了呢?為什么打自十五世紀以後,就沒聽說過有哪一個拉丁文大家很厲害?內情其實很簡單,因為那些拉丁文詩全是學校作業而寫詩則被認為是學習拉丁文的不二法門。那時候,英法等國一直把拉丁文列作中學科目,覺得它是身份的象徵,文化的傳承。明明沒人再將拉丁文當成是種有生機的語言了,明明沒有人願意再出以拉丁文書寫的書籍了(教科書除外),可是學生仍然被迫飽受拉丁文的折磨,因為那是家長的驕傲,上流社會的標誌……
用拉丁文比喻華文在馬來西亞的處境,自是不倫不類。然而,我想借此提醒這本書的讀者,孩子的家長,學生的老師:如果作文只是一種功課,如果這種功課只是為了掌握一種工具;不管這個工具是要用來升學就業,還是要拿它當作華人身份的證明;這種語文都不會有太大的前途。以文字拓展複雜的深度思考,以文字開展繁麗的感官邊界,這才是一種語文的源頭活水。我相信同書四位作者都不會否定我這個說法。我期待,將來有這麼一天,一位大馬學生拿着本馬華作家的作品,驕傲地教訓我:「你沒讀過這本書吧?那可真是你的遺憾」。假如真有這一日,我願意忍受現在這小小的尷尬難堪。
2012年9月16日星期日
梁文道:無得教
【蘋果日報】有一位媒體前輩,幹了大半輩子的中國新聞評論,交手過的中國官員無數。從一線退下之後,便轉任教職,一邊在大學開課,一邊巡迴各地培訓政府公關。我曾問他效果如何,他覺得情況還是有點進步的,最起碼現在他們比較敢於正面面對媒體,不會一遇到麻煩便強力壓制。說得也是,中國各級政府的公關的確還是有些長進。十年前我接過一些宣傳部官員的名片,居然明目張膽地直接把「宣傳部」英譯為「Department of Propaganda」;最起碼現在他們不會這麼做了。
可是一切公關和形象的問題又豈只是技術甚至政策層面的事呢?前輩上課,最着重的一環是信息公開。而中央領導也曾三令五申,叫下級部門無論出了什麼問題,一定得從速佈公,以免人民傳聞四佈,又給外間一個黑箱運作的壞印象。那好,請告訴我們,習近平到底去了哪裏?身為下任最高領導,一而再、再而三地爽約外交會面,而且沒有善解,玩起了最古老的失蹤遊戲。每當記者問起,政府發言人就板起臉孔不知所云。這叫哪門子信息公開?正是這次領導人神秘消失事件,讓全部人都清楚看見,不管通過了多少信息公開辦法,也不管學了多少現代新聞技巧,一去到最核心的層面,這套體制仍是一個黑箱運作的政治。它或許可以逼令下頭開放,但它自己仍是高深莫辨。
再說《明報》記者在李旺陽老家邵陽「被採訪」的醜聞,很明顯這是當地政府處理內地傳媒的一貫手法。但他們怎麼會不知道《明報》那境外媒體的身份?你想遮掩息事,便迫這些記者「採訪」你指定的對象。但你怎麼可能完全意識不到這是場更巨大的公關危機?人家回到香港可是會一五一十什麼都爆出來的呀!看慣國情,對於這種惡行,其粗野卑鄙我是一點都不會驚訝的。但是他們這麼幹的理由,我卻依然不能理解。每次遇到類似的事情,人家誤當我是「國情專家」要我評述,除了愚蠢二字,我都再也找不到什麼好說的了。
對着一群被權力寵成笨蛋的幹部,你該怎麼教導他們新聞與公關的奧秘呢?
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
梁文道:愛國
【蘋果日報】中國政府高調宣佈派出兩艘海監船前往釣魚島海域之後,大陸許多網民苦守多時,等着揚我國威的場面。後來,日本富士電視台也派出直升機飛去現場,希望找到這兩艘船的蹤影。只不過日本政府也好,日本媒體也好,無論他們怎麼找都找不着船在何處。於是有大陸網民在微博留言:「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近日,為搜尋我國失蹤的兩艘海監船,日本海上保安廳出動大批艦船援助我方搜尋,甚至日本民間也為此事伸出援手,富士電視台派出新聞採訪直升機加入搜救隊伍。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再過幾個小時,日本海上保安廳發佈消息,說他們終於發現那兩艘神秘的中國海監船了。不過它們位置很遠,不只沒進日本「領海」,甚至根本沒有開進「接續水域」。最後,他們還發現這兩艘船已經朝着和釣魚島相反的方向前進。於是網民又說:「把強拆老百姓房子的牛B勁兒拿出來,彈丸小國早就拆乾淨了」。「只有能力暴政對民,不敢同樣血腥對敵」。「政府本來就無能,還用你們說」?
等到台灣也派出兩艘海巡船,並且抵達釣魚島外25海里的目的地之後,網民則做如是反應:「國軍威武」!「70多年前,國軍正面抗日,共軍打游擊。今天,共產黨攜13億民眾還是打游擊」。「中國是東亞病夫,是不爭的事實,中國政府只會欺負國人」。
這便是愛國教育二十年來的後果了。教室裏反覆告訴學子,共產黨如何讓中國人站了起來。教室外對各種極端國族主義言論視若無睹,有些官員甚至公開推介一些好戰情緒濃烈的排外書籍。終於玩火玩出了禍。把統治合法性建立在流動多變的國族情緒之上,本是風險極高的賭博,一不小心便會引火上身。對今天的中央政府而言,釣魚台危機的最大對手不是日本政府,而是她一手扶持起來的愛國激情。怎樣收場?那可真是天曉得了。
2012年9月14日星期五
梁文道:最好也是最壞的時代
【飲食男女】我們的海港叫做「維多利亞港」,非洲最大的瀑布叫做「維多利亞瀑布」,澳洲最大的沙漠叫做「大維多利亞沙漠」,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的首府是「維多利亞」,印度孟買最有名的車站是「維多利亞車站」……;這個地名羅列遊戲我們還可以一直玩下去,數到天亮都數不完。這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英帝國,掌控全球海域,地球上四分之一的陸地面積,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世界帝國。正是這個時代,曾經輝煌多彩的英國飲食步上了長逾百年的衰落之路。
這是一個虛矯的年代;紳士淑女明明滿腦子性愛,社會風氣卻壓抑保守;中下層階級明明消費不起富人的生活享受,卻要裝模做樣打腫臉充胖子。這是個過度關注他人目光的時代,禮節繁複,失禮幾乎是個道德錯誤。所以他們做菜不敢多放香料,生怕飯後口氣會讓旁人不快。同樣一種菜餚,兩百年前還會用上六、七種香料,這時候卻只剩下了鹽和胡椒。最要避免的,自然便是大蒜,所以那個年代他們最喜歡笑話法國人是吃蒜的人。相反地,英國人不吃蒜,於是英國菜當然就比不上法國菜了。這不只是用不用蒜的問題,而是態度的分別。海峽這邊可以為了禮儀觀瞻而犧牲口腹之慾;海峽那頭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樣大吃大喝。
就像馬克思說的,下層建築影響上層建築,維多利亞時代這種古怪的精神傾向其實是經濟結構和生產力的產物。如此重視階級分野,是因為當時英國的貧富差距真的很大,比得上今天的中國(你看中國人的收入差距這麼遠,窮人一大堆,富人也一大堆,偏偏「尊貴」「精英」之類的字眼流行異常)。這種貧富差距則是它高度工業化的結果。
身為工業革命震源的英國,擁有好幾座當時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工業城市。農民或者出於自願,或者出於被迫,紛紛丟下農具,放棄田野,都跑到城裏當工人去了。維多利亞時代則是這股趨勢的高潮。大部分工人收入僅足餬口,工時又長,根本講究不了甚麼,所以炸魚薯條和其他價格廉宜的高熱量食品就成了他們最方便最有效的填肚材料。
工業化還有一個好處,甚麼都變得方便,醬汁不必自己調弄,大量生產的現成貨就好,於是「李派林喼汁」之類的醬料日益流行,沒時間慢工下廚或者累壞了的家庭就用這些玩意。久而久之,甚至吃甚麼菜都下同樣的罐裝醬汁,演變成「李派林喼汁」百搭萬用的局面。除了汁醬調味品,也別忘了食材本身。那年頭正是罐頭大行其道的時候,新鮮貨要不太貴,要不就太麻煩,城市裏的工人階級便是罐頭食物的最大客源。為了方便,罐頭的花樣也不多,來去便是那幾款,買回家天天就拿少數幾種工業化的食材左搭右搭,選擇範圍少得可憐。直到今天,冷藏青豆還是不少英國人飲食組合裏最主流的綠色蔬菜,也是英國菜裏最惡名昭彰的配菜。
又有汽輪又有火車,交通實在便利,所以農產品也不必自己生產了。以農立國的英格蘭一下子成了食品進口地區,反正大家忙着在暗霧黑雨的都市裏謀生,沒有人會關心自己吃到肚裏的東西來自何方,也沒有人在乎那些東西新不新鮮,只要它們還沒腐爛,吃不壞人就行了。
為甚麼要吃進口貨和工業罐頭?那是因為農民變成了工人,整個英國的農村之荒敗是全歐之冠。當大部分法國農民還在自己的田野上放牧耕種的時候,經濟實力雄厚的英國早已丟棄了他們自己的芝士和蘋果。各條鄉村本有自己的物產和菜餚,如今只剩下都市裏一模一樣的標準糧食。他們有不少體積龐大的食品工業,還培養了外地大規模的單一品種農場;但卻砍掉了自己的家鄉傳統,也拔掉了自己土地上的奇花異果。
這種故事我們一點也不陌生,後來的美國,或者未來的中國,走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條軌道。如果大部分人都活得不富足,大部分勞動階層都吃得不講究(正確地說,是無能講究);就算你有再多的「麗池酒店」都沒用。因為一個地方的整體飲食水平不是由少數高檔飯館決定,而是建立在大多數人的吃喝習慣之上。所以近代貧富差距過大的國度都不太可能以美食著稱。再仔細點說,鄉村烹調也是一個國家飲食的基礎。凡是保住地方農業的地方,大概都會有繁雜多端的鄉村烹調;要是擁有百花齊放的鄉村烹調,這個國家就不可能吃得太差,比如法國和意大利,又比如日本和中國。
所以維多利亞時代還真是英國勢力最宏大的時代,但也同時是它在飲食上最黑暗的年代。當前英國菜的復興,豈不正是背道回歸?不看別的,就看人口流動,英國好幾年前就成了芸芸發達工業國中,第一個人口由城市流向農村的數字竟比農村流向城市的數量還高的國家。
梁文道:歷史教訓
【蘋果日報】讀史叫人心痛。許多災難原來可以避免,但當事人的錯誤決策,往往把事情帶到不可回頭的終局。例如納粹德國的興起,這絕對是人類史上的浩劫,後人當然要分析其來龍去脈,甚至追問責任。其中一種相當流行的說法,是把罪責放在當時德國兩大左翼政黨身上;假如它們能夠合作,並且一開始就把納粹當成最大對手的話,後果也許就不會如此不堪了。
就連終身留在英國共產黨的史學大師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也都在他那部精彩的回憶錄裏慨嘆,那時候德國共產黨忙着搞路線鬥爭,堅持要先鬥垮同為左翼但是取向比較溫和的社會民主黨,好爭取「真正」的民主與真正的共產社會。到了最後,又輪到社會民主黨不願支持共產黨發起的大罷工。結果兩敗俱傷,給了極右納粹坐大的空間。然而,這似乎又是一切「進步」力量的共同特徵,總是要在和最大的對手決戰之前,先行清理自家門戶,分辨誰才是真正「進步」的代表。幾乎每一次,贏家都是坐山觀虎鬥的敵方。
立法會選舉結束,大家都說泛民主派「配票」失敗。其實這只是好聽的說法而已,或者它真正的意思是泛民內鬥激烈,平日把選票浪費給了組織遠為嚴密的對家。例如人民力量的黃洋達(當然,我們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人民力量的成員),硬碰社民連的陶君行,於是謝偉俊便收到一份天降大禮了。
然而,既然稱得上是「泛民主派」,他們又怎麼可能配票成功呢?既然民主,又怎能乖乖服從一個大佬的指揮調度?又怎能不允許各家爭鳴,不容讓各種路綫的存在甚至競逐。所以,你讓泛民主派在這樣的選舉制度底下再選一百次,結果恐怕也不會差得太遠。因為配票根本違反了他們的本性。
同樣地,起當年德共與社民黨人於地下,叫他們重演歷史,演出來的戲或者也不會太不一樣。我看當時德共領袖的演說,站穩原則,句句在理。他怎麼可能犧牲道德上的原理,去策略性地和他們心目中的「假左派」合作呢?
何時堅定?何時妥協?這是歷史給不了的教訓。
2012年9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德育
【蘋果日報】高官告訴我們,大家不要老是盯着國民教育,事實上這個新科目要教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說德育。說得對,這一科的正式名稱是「德育及國民教育科」。真巧,我記得大陸的小學也有一科叫做「思想品德」,是中學正式政治課的基礎,這個科目不只教學生愛國,也不只教「社會主義好」,而且還教授一切難以置疑無可辯駁的正面價值觀。既然大家都受過這麼光明這麼正確的德育,為什麼還會有毒奶粉地溝油?又為什麼一個小孩被車撞倒之後還要被另一輛車接着輾過,而且途人見死不救?
我一直有個或者不太站得住腳的猜想:問題不在他們沒有德育,反而正正在於他們教了德育,而且這些德育還要和愛國教育綑綁在一起。
就像前兩天我在這裏所說的,那一大套愛國教育的內容,多半是些沒有人相信因此也很難有人被它洗腦的謊言(他們才在學校裏說共產黨的官員全是好幹部好公僕。一回頭,孩子打開電視便見深圳衛視的新報道,一萬八千個貪官外逃,捲走了8000億人民幣,平均每個國民被貪610元)。把德育和這些謊話綑綁在一起的結果,便是使得德育的內容也變成了謊言。
學校裏教你社會主義就是好,一出校門你卻半點也看不見社會主義的痕跡,只知道被賴賬的民工天天等在新蓋好的大樓外頭討薪。老師教你做人的正確道理,回家你卻聽到父母討論該從什麼地方擠出一點錢,好讓校長老師知道自己感激他們對自家子女的關愛教導。
就算為人師表者以身行教,嚴格律己,真能做到課堂上所說的內容。但他分明又坦白相告,不用管「民主集中制是最民主最符合國情的制度」對不對,背下來考試過關就行了。我怎麼曉得「在公交上讓座給老弱病殘」是否也是如此,背下來考試就好?愛國也罷,正面價值觀也罷,它們全是紙面上的正確答案,現實生活裏可當不得真。
2012年9月8日星期六
梁文道:國王新衣
【蘋果日報】那所有傳授給大陸學生的意識型態,正正就是中國政府倡導多年的主義。學過它的人不再相信這是執政者的理念,執政者自己也不相信這就是它的原則與目標。「解放全世界」?「邁向共產社會」?今天還有人信這個嗎?說的人不相信,聽的人不相信,於是我們就有了一件齊澤克所說的「新版國王新衣」。
話說國王盛大出巡,要給百姓瞧瞧他那件華美的新衣。當然啦,如同舊版,國王這件新衣是透明的,他根本什麼都沒穿。分別在於這位國王很有自知之明,他非常清楚自己是裸體的;可他還是大模大樣地走了出來,步步端莊,顧盼自豪。百姓呢,也全都曉得真相,清清楚楚眼前是個可笑的裸男。但他們忍着不笑,又拍手又叫好,裝出一副艷羨崇敬的模樣。
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國王不儍,他曉得這群看起來很鼓舞的群眾知道自己什麼都沒穿,他們只是在裝樣子而已。不過,他照樣行禮如儀,施施然走進他們中間。而這些人民,他們也知道國王知道他們知道國王其實沒穿衣服。反過來,國王還知道人民知道自己知道他們知道自己其實沒穿衣服……。
總而言之,這一切全都是戲,演戲的和看戲的都有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不必拆穿。
等等,那個小孩呢?那個萬眾期待的英雄呢?他怎麼還不出來拆穿這個好笑的騙局?答案很簡單,新時代的小孩全都上過學受過教育。在學校裏混了這麼多年,他們學到的不是如何刺穿氣泡,而是如何形容那件氣泡般的新衣。他們比大人還要懂得描述這件新衣,更比大人懂得這場建立在默契上的遊戲。打從小學選班幹部的時候,他就知道選票不來自演講;可他還是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地演說:「我一定會盡己所能,鼓勵同學們努力上進,完善自我,尊敬師長,孝順父母,將來一起做個對國家有用處的人,一起為了中華文明的復興大業獻一分力……」。
這就是演戲,但它是管用的戲,起碼能幫你升學,幫你出人頭地。
2012年9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看起來好吃(發現英國之三)
【飲食男女】就和英國大部分電視名廚一樣,「Dinner by Heston Blumenthal」果然名副其實,絕不丟人(我始終認為 Gordon Ramsey開在老醫院街的旗艦店是倫敦最令人驚喜的食肆,驚喜是因為他名氣這麼響,生意這麼大,但開山老店卻堅持簡單實在地把高級法國料理做到最好,毫不花俏,從不走樣)。就拿它每桌必點的名菜「 meat fruit」來說吧,每個人都曉得木盤上這顆柑橘只是假象,只是個好玩的噱頭,它實際上是一層薄薄的橘子啫喱裏住了一團雞肝醬。你想不到的是那團雞肝醬竟能香滑柔軟到這種程度,吃起來完全不像一般雞肝肉醬那樣粗糙帶渣,反而勝似鵝肝。還有那層做得不馬虎的柑橘明膠,橘味相當強烈,很能中和肝醬的膩口,一起抹在烤多士上又酸甜又油滑,搭配得剛好。
可這真是傳統英國菜嗎?菜單上說,這道菜的歷史起碼可以追溯到公元 1500年。我們沒在別的地方見過,只是因為它失傳了,正如這家餐廳的其他菜款,那都是被遺忘了的過去。開店的前幾年,Heston Blumenthal就和他的大廚一起,翻遍絕版老食譜,還得到大英圖書館與一些食物史學家的幫助,穿梭於檔案室和廚房之間,共同照着古方試驗,這才總結出這幾十道能在今天擺上桌的老菜。
又聽說像「meat fruit」這麼扮鬼扮馬的菜,實在不是今人專利,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之間的宮廷最是喜歡這類視覺上很娛樂的菜式。如此看來,以前我在書上看到的故事全是真事,老英國上流社會的飲食的確像歐陸人所傳說的那般有趣。如果去「肥鴨」就像一不小心掉進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古怪世界,那麼「Dinner by Heston Blumenthal」大概就是 Avalon確實存在過的證據了。
於是我們又回到了起點:英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大好河山何以沉淪到人人笑話的地步?我發現其中一個答案居然就和這種在食物上整色整水的傾向相關。
翻閱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食譜,你一定會注意到每一本暢銷食譜都一定要介紹的「名菜」,那就是「假海龜湯」了。而這道「假海龜湯」的主要原料則是牛頭!一種和真海龜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根據這些食譜的介紹,這款湯的重點根本不在湯味像不像真貨,而在它那抹詭異的綠色看起來有點接近正版海龜湯。這麼做的理由當然是真海龜太貴(要知道直到二十年前,海龜湯還是傳統西餐裏最高尚的湯點)。但他們為甚麼不想辦法弄些味道很像原版的海龜湯,卻要追求外貌上的相似呢?這就是重點了。整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中下層社會都很喜歡做一些看起來很像貴價菜的「假菜」,類似我們許多中式齋菜館的「仿肉」;只不過他們更糟,起碼這裏的「仿肉」還真想模仿出肉的味道與口感,英國人卻只管外貌不理內涵。於是才會出現以薯仔、芹菜、小甘藍菜加上甜菜根整治而成的「龍蝦沙律」,真是欠缺點想像力都不行。
不要忘了那是個甚麼時代,它正是英國階級意識發展到最嚴密最極端的年代,在上者很自豪,在下者則想盡辦法跟風模仿上位者的生活時尚。偏偏那又是個階級變動最劇烈的年代,老貴族紛紛沒落,卻又想留住莊園僕傭充撐場面。所以這個時期的英國最多山寨 A貨;花不起錢做一根真正馬六甲手杖,就拿一根木頭染色充數;喝不起最上等阿參紅茶,那便下多點紅糖偽裝顏色。放在食物上,道理也是一樣。大原則就是要讓自己看起來很像貴族,或者看起來很不像已經窮到變賣家當的貴族,整個社會幾乎全在圍着視覺打轉。那怕親友來家裏聚餐,大家都曉得彼此家底如何,大家更都知道桌上的「海龜湯」和「龍蝦沙律」是假的,但大家還是一起享受了看上去好像很有錢的虛榮感。
這種風氣會敗壞烹飪的水準嗎?當然會。好比前些年香港最「黃金」的時候,街上許多酒家似乎連一煲味正湯淳的羮湯都拿不出來了,因為他們的廚房成天到晚都在忙着搞些粉絲多過翅絲的「雞鮑翅」。窮不是問題,這個世界上再窮的地方都有辦法利用盡有的食材,設法可口。十九世紀的意大利便有很多窮鄉僻壤,肉少麵粉多,但人家偏能玩出無窮變化,簡樸美味。但同一時代的英國人卻走上了大家都只想在外觀上喬裝有錢人的歪路,終於毀掉了幾百年的美食傳統。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答案。更深處的探索,現在才剛要開始。
梁文道:無所謂的謊言
【蘋果日報】當香港的朋友都去了政府總部門外示威的時候,我正在大陸演講。雖然那天我和他們講了一點正在香港發生的事,以及那本好玩的「中國模式」教科書。當然,我會講到那本書的精華,例如「中國共產黨是個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一聽到這句話,幾乎全場哄笑;然後有人高聲喊道:「梁老師,你們香港人一定要保住香港,好好奮鬥下去」。
眼前這群青年全是受過「愛國教育」的人,你說這種教育有效嗎?如果真的有效,他們為什麼會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可是這種教育最叫人擔心的地方並不是它真能洗腦,而是它洗腦無效的後果,恰巧正是那天我演講的重點,一種犬儒的道德虛無。
這就像大家早就在哈維爾文章裏見過的那個故事:一個肉販在他攤舖後方的牆上懸掛了一幅標語,上頭寫着「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為什麼他要掛上這幅標語?是因為這句話和賣肉的生意相關?是因為他很認同這句話,非常希望這個目標早日實現?不,他掛上這句話甚至不是出於強迫。這幅標語可有可無,可掛可不掛;但掛了也不礙事,而且總比不掛要好。這位肉販對「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態度既非肯定,亦非否定。在那樣的政治環境裏頭,掛上這個遠大的理想十分合適;可他對這個理想的態度卻是冷漠的,無所謂的。
你在自己的舖子裏貼上一句自己都不相信的政治宣言,這當然也是一種說謊。可怕的是,你不在乎這種欺瞞;久而久之,甚且習慣活在謊言之中,反正如此撒謊也不難受。蔓延下去,你可能還會開始懷疑任何宏大的理念與崇高的信仰,覺得它們都只不過是種怎麼說都無所謂的大話。
中共是個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學過這句話的人不相信,連中共自己也不相信,於是大家都笑了。大家聽見謊言,大家誦讀謊言,並且沒有人感到不安,只是笑,小聲或者大聲地笑。
2012年9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用腳投票
【蘋果日報】從前聽說,有海水處就有華人;現在則是那裏有豪宅,那裏就有中國人。例如紐約上城東區,對着中央公園那一片,是舉世聞名的上流社會聚居地。想當年瑪當娜要在其中一座大樓找單位,還遭到其他住戶反對,怕她惹來一群狗仔,壞掉隱私。可見當地門檻之高。但現在你要是去那裏逛逛,偶而大概得懷疑是不是整條唐人街搬了家。
近幾年,以「中國模式」為代表的「撐華」言論昌盛繁榮。最新成果來自國家發改委底下的「宏觀經濟研究院社會發展研究所」,他們的所長提出報告,宣稱直到2010年為止,「中華民族復興指數為0.6274,中國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六十二的復興任務」。這真是叫人振奮不已的好消息。
既然中國局勢這麼好,民族都已經復興了百分之六十二了,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中國人要搞投資移民?甚至投向英美這些亡我之心不死的反華老帝國主義者的懷抱?而且走掉的,有能力走的,都不是暫時還沒被復興大勢澤被的草根百姓,也不是上訪不成無路可走的極少數壞人。那些在海外置產,然後讓家人一個個宣誓效忠「英美澳法紐加德新(加坡)」等新八國聯軍的,不是有錢,就是有權,總之全是在這個崛起大國裏掌握資源得到好處的權貴階層。
最佳例子莫過於北大現任校長,也許他和他女兒都沒移民,但起碼父女倆都是美國留學生。可就是這位周其鳳校長公開指出美國高等教育不如中國的好。這真是近十年來的怪現象?不少批判西方批得最猛,唱好中國唱得最響的名人,手裏拿的恰恰都是外國護照。
不用管他們的言論,就看中國那數之不盡的「裸官」,他們主宰這艘船的命運,然後用腳投票,讓家人紛紛跳船。這豈不比什麼指數都更能說明事實?
2012年9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留學生
【蘋果日報】倫敦的南肯辛頓算是傳統豪宅區,房價之高聞名於世。由於特殊地緣和歷史,倒有幾座大學宿舍夾雜於老式大宅之中,所以偶見背包學子走過也不算怪事。但是,近年這片地方多了一群新人類,看樣子看得出是外國留學生,偏偏能以名車代步。就算坐巴士,也見到女孩手提「愛瑪士」,男孩戴着「沛那海」,很不像我們心目中的吃苦耐勞留學生。
忘了是在《經濟學人》還是《金融時報》上頭看的,說這塊區域樓價還在攀升,原因是不少來自中東、南亞,和中國的富豪父母,喜歡給子女在此置產,權充「宿舍」。「宿舍」?這可是一廳兩房也得千多萬港幣的宿舍呀。當然啦,宿舍只是表面用途,實質就是轉移資產,或者乾脆點講,洗錢。
可是不管怎麼說,能上名校,那也是這批官二代富二代的本事,對不對?然後一位剛從劍橋唸完碩士的朋友告訴我,實情也不全然如此。據他報道,牛津也好,劍橋也好,大家都曉得,本來就有看家勢背景招生的傳統。只不過如今越演越烈,已經發展到老爸能捐錢,孩子就能入學的地步。尤其幾個收到大陸資助的研究中心和幾位洋教授,平日常出一些幫中國辯護的報告,寫一些吹噓中國形勢如何大好的文章。在他們那裏,甚至有些中國學生連英文書寫都不過關,要由指導教授親自捉刀修理潤飾。
原來如此,難怪這幾年我遇到一些號稱牛劍出身的碩士生,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美國大概要嚴格一點了吧?也不。近年很多本書談的正是這個問題,指責哈佛等老牌名校除了本科還算規矩點外,常常利用某幾個研究生院歛財拉關係,學生上課猶如國際權貴俱樂部開會,很不像話。
當然,這可能只是局部現象,不能說一顆老鼠屎就壞了輝煌數百年的字號。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個叫做薄熙來的爸爸,是吧?
2012年8月31日星期五
梁文道:失落了的英國(發現英國之二)
【飲食男女】讀點歷史,你會更加困惑,原來英國竟曾以美食著稱。真的,早在都鐸時代以前,歐陸各個王室就在流傳英格蘭的盛宴傳奇,大家都以參加過海峽那頭的豪門夜宴為榮,沒去過的則一邊流着口水一邊幻想那些充滿想像力的神奇菜餚。相比之下,法國根本算不上甚麼,因為我們今天所知的法國菜在那個年頭還不存在。到了啟蒙時代,法國出過一股英國熱,巴黎頗有幾家英式酒館,很受歡迎,文人雅士都說還是對岸的東西好吃。
這一切聽起來是那麼地不可思議,法國人竟然艷羨英國佬的食物?如果他們不是說謊,如果歷史的記載全是真事,那英國的飲食文化一定是經歷了一段由盛轉衰的巨大變化,從前很好,只是後來壞了,而且一路壞下去,直到最近十年。我們今天去英國吃喝,很難證實古老的傳說,但也不是全無蛛絲馬迹可尋,因為倫敦就有幾家立志守住傳統發掘歷史的名店。看看他們怎麼復活過去的榮光,當能想像英格蘭飲食的昔年盛況。St. John就不必多說了,這家裝修樸實但名氣極大的店子幾乎上過所有電視飲食節目。就連蔡瀾都把它列進必吃名店,所以去過的香港人很多。由於他們標榜不浪費任何生命,保證要把一口畜牲由頭吃到腳,菜單裏便有不少內臟,大家吃過都說原來老外也開始懂得內臟的妙處了。可是老闆Fergus Henderson多次明言,他的靈感全在過去,英國人本來就會在各種古怪臟器上搞花樣。說得也是,牛肝豈不正是英式餐館的必備項目?更不必談蘇格蘭的Haggis了。還有「Rules」,這家倫敦最古老的食肆,自1798年以來就保存了傳統英國食物的精華,沒有太多花俏,老老實實,把大家心目中很平凡的英國菜做到最好,每個去過英國的食客大概也都會光顧。比較讓人意外的是「Quo Vadis」,開在人來人往的蘇豪區,沒有太多外國遊客注意,我也是為了它那座房子是馬克思故居才專門一探的。菜單就是一張紙,每道主菜都不超過十九鎊(以倫敦而言,算是中高價格,很公道了),菜名也都簡約得很。可是它的食物真做到家了,最常見(也最容易被小酒館做得無味)的煙鰻魚也弄得味道豐滿,最單純的燉牛臉肉也都調冶得用心細緻。廚藝是帶了點法國風沒錯,但每一道菜的菜譜卻都流着英倫三島的純正血統。要說傳統,又怎能忘記「肥鴨」大老闆Heston Blumenthal那家未開先轟動的「Dinner by Heston Blumenthal」呢?就在曾蔭權指定入住的文華東方地下,周一到周日開足七天天天滿座。這家店開了不到一年,就被選上某礦泉水贊助的全球一百大餐廳排行榜的第九位,得了米芝蓮的第一顆星星。雖說這個排行榜很不可信,反映的是食肆的火熱程度多於真正實力(有甚麼食家敢說自己年年吃遍全球,夠資格給全世界的餐廳排名?);但它這麼受歡迎,一年多後仍是「talk of the town」,我想多少有些料子吧。可是我仍然擔心,在這位極懂公關噱頭極擅做騷的老闆手下,這家宣稱菜單上每樣菜式都有來歷,而且歷史全都不短於一百年的潮店,會不會名不副實。尤其那些所謂「被歷史遺忘了的英國經典」,它究竟真是俊美老殭屍還陽復活,還是另一次分子料理實驗出來的科學怪人?
梁文道:拯救歐洲
【蘋果日報】很多人在外地旅遊都曾遭遇過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時刻。例如碰上一大幫穿着短袖反光質地有領T恤,還要把T恤衫尾塞進繫了Gucci皮帶的西褲裏頭的平頭中年漢子,他們擠過人群,正站在〈蒙娜麗莎〉前頭勝利合照。又比如參訪一間曼谷的寺院,鋪滿了大理石的地面冰涼沁人,其上一座水池蓮花盛放,赫然看見花叢中一塊木牌顯眼地寫上「請勿丟擲硬幣,請勿吐痰」,而且又用簡體中文書寫。
然而,這都是過去式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我就遇過新時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時候。比方離開歐盟,在機場排隊退稅,後頭有人拖着一個LV大皮箱,箱上還扣着價錢牌子,明顯是剛剛在地買下的戰利品,特地留着價錢等待退稅關員檢查。前面呢,則見一人低首檢查手上一疊厚厚的退稅單據,忽然抬頭高喊:「林總,還有一張十二萬歐羅的單子呢?怎麼不見了,是不是在你那裏」?十二萬歐羅一張單子?我偷瞄他手中那一大堆消費憑據,再看看自己懷裏那可憐的幾張紙條;天哪!我全部開銷都還抵不過人家一次花費的退稅稅款,還好意思排在這裏退消費稅?
再說那些沿着隊伍給人檢查單據的關員,他們一見亞洲臉孔就用普通話招呼「你好」,再也不像十多年前那樣自動自覺地說日語。而且一路下來,每一個人還真的「你好」回去,真的全是中國遊客。萬一等一下輪到我怎麼辦?
我買的東西不多,花的錢太少,實在配不上當中國人。要是拿出特區護照辨明自己那不一樣的香港人身份呢?豈不更叫人笑話,你看你看,果然是「港燦」「港農」,沒錢就是沒錢。所以我考慮了一會兒,能不能假裝日本人。對不起,真對不起,我們的經濟也很不好,拯救不了歐洲,給你們添麻煩了。
2012年8月30日星期四
梁文道:那個看過地球的人
【蘋果日報】岩士唐去世的消息傳來,爵士歌手Diana Krall正在洛杉磯獨奏演唱會的露天舞台上頭,她抬頭看了一眼夜空,然後低首在鋼琴的鍵盤上彈出了慢版的〈Fly me to the moon〉。如此輕盈,如此低迴,確實是紀念這位第一個在月球上留下腳印的人類的好方法。
岩士唐踏上月球的那一天,我還在母親的肚子裏面,因此所有關於那一天的故事,於我皆為傳說。據說那天晚上,有無數人推開窗戶,或者走出家門,他們看着天上的月亮,並且深知自此之後,我們注視這顆衞星的眼神將不再一樣。那天有人在家裏開派對,也有孤身上路的騎士急忙停車尋找裝了電視機的旅店。看不到電視的,則守在收音機旁邊,側耳靜聽喇叭傳出一把被雜訊干擾的暗啞聲音:「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小時候,我以為說得出這句話的人一定十分驕傲,後來我才知道事實不是這樣。因為岩士唐本來可以把榮耀獻給美國,但他沒有。正如他曾簽署〈外太空協議〉,聲明月球探索屬於全人類,並且只限和平用途,至今仍讓不少美國鷹派悔恨。甚至就連那句名言,他都幾乎是費盡力氣才能掙扎道出。
他知道冷戰是什麼,也知道太空競賽的意義;但他壓抑自己,不願參加太多造勢宣傳,不四處巡迴宣揚國威。他只是堅持:「太空競賽是最有意義的和平競爭,人類的科學探索因此進步」。
他當然是個名人,甚至是整個地球最出名的人;可他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名人」。退役之後,回到家鄉,他教書、經商、做社區服務,從不標榜使自己成名的那個頭銜。他不出自傳,甚至不太願意在人家給他寫的傳記上簽名。他不太接受訪問,不上電視清談節目,不喜歡公開演講,更不會搞什麼棟篤笑。就像《華盛頓郵報》所說的,每個電視台因此都苦於材料不夠,除了那趟登月之旅,你實在找不到太多關於他的畫面。
他從不亂接廣告,故此沒有成為富人。他不為政治人物的競選站台,自然也不參加任何選舉(儘管總是有人叫他去當總統)。
岩士唐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物呢?很多人都不曉得他在幾次任務中的冷靜和技藝,不曉得他如何化險為夷,只知道他第一個離開機艙,因此替他的隊友抱不平,覺得他的成名只是運氣。有意思的是,似乎就連他自己也是這麼看。所以他不喜歡人家稱讚他的成就,總是要說整個團隊的功勞。你們都還記得他在月球表面上漫步的模樣嗎?他好像忘了。在紀念「阿波羅11號」計劃三十五週年的活動上面,他只囁嚅了兩分鐘,重點是他搞不清原來整件事已經過了三十五年。
所有訃聞都只能形容這個低調而神秘的英雄「謙遜」。問題在於第一個在月球上留下腳印的人怎麼可能謙遜(他的遺願之一,是讓未來的探月者抹除掉他在四十多年前留下的足跡)?
岩士唐是第一個踏上了月球的人,也是第一個站在月球上回望我們這顆行星的人。站在那裏,他看不到萬里長城,看不到任何讓智人自豪的偉跡;他既看不見四億年前地球上恐龍的主宰,也看不見兩大超級強權的爭霸,更看不見未來文明的末日。在那裏,就在那片叫做「寧靜海」的寂靜荒原上,他聽不到人們的歡呼,聽不到任何出於各種大義之名的嘶吼。一抬頭,他只看見一顆藍色的行星懸浮,淡淡白霧繚繞,靛藍色的大洋太平無聲,如此壯麗,又如此脆弱而嬌美。美得叫人心碎。
2012年8月27日星期一
梁文道、錢永祥:畢竟牠是豬?——對談動物權益
【明報】錢永祥:大家對「動物」這個概念並不陌生。我們都是動物,叫作人類動物(human animals),那麼非人類動物(non-human animals)在哪裏呢?先從身上用品開始:皮鞋、皮包用動物的皮製造的;我們吃晚飯,動物可能進入我們的胃裏;我們吃的藥、用的化妝品,幾乎每一樣東西都用到動物。動物在人類生活無處不在,可是牠們只能以痛苦和死亡的方式進入人類的生活。我們怎樣的反應才是合適的?讓我們想像三個例子。我把一塊石頭踢到河裏去、我把一根木頭丟到火堆裏去、我把一隻狗打傷。對這三種情况,我們的反應不會一樣。我踢石頭、我燒木頭,別人可能會覺得我很無聊,但是不能說我對石頭或者木頭造成了傷害;人們也不會特別對那塊石頭或者那根木頭生出憐憫同情。與石頭和樹木不同的是,當我把狗打傷的時候,每一個人正常的反應都是認知到狗受到了傷害,並且對這隻狗感到某種憐憫或者同情。
動物是會受到傷害的,也會因此引起同情。根據哲學家納斯鮑姆(Martha C. Nussbaum)的分析,所謂對一個對象產生同情,代表你其實做了三個判斷:這個對象在承受可觀的痛苦;這痛苦是他不應該承受的,是無辜的傷害;你在乎這個對象受到了傷害。我們很明確地知道,動物會感知痛苦,且在人類手裏所承受的痛苦根本是無辜的。我們對於動物的痛苦,多少感到在乎,可是這個「在乎」是在乎到什麼程度呢?我們通常會說:「不錯,我同情豬的遭遇,我同情狗的遭遇,我同情實驗室裏小白鼠的遭遇──可是,牠們畢竟是動物。」這意思是說,我們在人跟動物之間會劃一條線,即使有同情有憐憫,也要適可而止,至少不能妨礙人類的利益。
物種痛苦的界線
可是這條線要怎麼劃?能劃得有道理嗎?根據物種劃線又有什麼道理?人這個物種與豬這個物種是有巨大的不同,但是這種差別,會造成他們的痛苦具有不同的分量嗎?豬的痛苦跟人的痛苦不都是痛苦嗎?就像男人跟女人的痛苦都是痛苦,黑人跟白人的痛苦都是痛苦一樣。我們不能說因為性別和膚色不同,兩個痛苦有不同的分量。那為什麼我們可以認為因為物種不同,兩個痛苦就有不同的分量?人類到今天都不肯停止施加於動物各種痛苦和死亡,有一個很簡單的藉口:動物跟人不一樣。但如果用物種劃線可以成立,那用性別劃線為什麼不能成立?用膚色劃線為什麼不能成立?痛苦就是痛苦。窮人和富人、男人和女人、人類和動物的痛苦都是痛苦。
如果動物的痛苦不能忽視,那麼當我們開始譴責人類給動物製造痛苦和死亡的時候,我們就從同情和憐憫進入了道德的領域。在道德層面上,當我看到一個人受苦而感到憐憫同情的時候,我不僅抒發一種情緒;進一步,我對這個痛苦、對造成痛苦這回事,還作了道德的判斷,認為造成痛苦是有是非對錯可言的,這是動物倫理學的全部關懷所在。
現在,我們來談今天的第二個主題:道德進步。學者常說在1750到1900年之間,「進步」是在歐洲最有勢力的觀念,但從1900年開始,進步這個理想逐漸破滅。有人說,這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毒氣與戰壕讓人們清醒了。無論如何,我們今天談到進步會覺得尷尬,一個關鍵的原因在於,「進步」本質上是一個評價性的概念:進步一定代表「更好」,並且在道德意義上更好。可是幾乎所有人類的廣義「能力」,都確實變得更強大、更有效率,由此要得出一個判斷說,這些方面變得更好,就代表人類有了進步,表現了人類的道德進步,大家似乎都有點遲疑。畢竟,能力可以為善為惡,其增進可以造福也可以為禍。
弔詭的「道德進步論」
要恢復「進步」這個理想,我們要從道德着眼。可是今天流行道德相對論、價值相對論,正好不容許道德作為一套連續的、貫穿歷史與社會階段的標準。如果大家相信相對論,說每個時代和社會都有它的道德標準與價值準則,很難比較明朝人和漢朝人哪個朝代的人更有道德,因為比較的標準都是內在於具體社會或歷史階段的。「道德進步」在今天的挑戰,來自價值多元論,即對於什麼叫做好的、值得追求的目標,每人不僅會有不同的選擇,並且必須承認,每人有做不同選擇的權利。我們無法用一個共通的標準比較甲跟乙哪一件事在道德上更高尚,所以也無從判斷人們在道德上的表現先進還是落後。從道德相對論和價值多元論兩個方面來說,好像都無從談道德進步。
19世紀一位愛爾蘭的歷史學家勒基(William Lecky),提出了「擴張中的圈子」(the expanding circle)的概念。他的意思是人類道德的發展,是一個「自己人」的圈子不斷擴大的過程。勒基認為,圈子不斷如此擴大,終於開始把動物和自然界也包括進來。這個概念很明確地表達了一種「道德進步」:道德關懷的範圍在擴大,受到道德考量的對象愈來愈多。進步在於以前受到漠視、歧視的人,以前被視作異己而提防、傷害的人,逐漸成為我們的同類,進入了道德考量的範圍,從而其利益必須要受到我們的正視。我們列為同類的對象已經不受性別、宗教、民族和膚色的限制。今天的問題是:接下來,我們能不能再越過物種的限制,將道德考量的範圍擴展到動物,讓能夠感受到痛苦的生命,也成為我們在道德上關懷的對象?
我將動物倫理放到道德進步的問題脈絡中來談:人類對待動物的方式,並不是孤立的一件事,而是人類對弱者、異類施加暴力滿足一己需求的模式之一例。最近哈佛大學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出版了一本新書:《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為什麼暴力在減少?》,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暴力逐漸減少的歷史。他列舉了六項趨勢作為指標,經由他所述的「權利革命」,人類對於少數族群的暴力、性強暴、家庭暴力、體罰、虐待兒童、校園暴力、仇視同性戀,以及針對同性戀的犯罪,正在急遽降低。這些權利革命中間最晚近的一項,就是動物權利。動物的痛苦沒有太多的道德意義,其利益毋須列入考慮,以及對動物使用暴力,無所謂道德上的是非對錯。但隨着「動物權利」意識開始散布,動物接續着女性、黑人、同性戀等等原本被排除在道德關懷圈子之外的弱者與異類,逐漸跨進了這個擴張中的圈子。在這個意義上,動物議題、動物倫理,正是人類道德進步的重要環節。當我們在考慮動物的利益的時候,當我們意識到對待動物的方式有是非對錯可言的時候,人類社會和人類自身便說得上道德的進步。
內地每分鐘殺多少隻豬?
最後,讓我舉出一些事實,大家來想像一下,我們的日常飲食需要什麼樣的暴力與殘酷為必經步驟。
中國內地一天要殺170萬隻豬,即每一分鐘殺約1200隻豬。人類每分鐘得施展多少暴力,才能把千多隻活生生的豬運送、宰殺、分解,最後販售成為我們家人樂融融分享的盤中飧?
我們都吃雞蛋,可是雞蛋哪裏來的?雞蛋是母雞生出來的。母雞哪裏來的?母雞是從雞蛋孵出來的。雞蛋孵出來的時候,公雞跟母雞的數量是一樣的,那麼另一半的公雞到哪裏去了?在小雞孵育場裏,剛出生的小雞被一隻一隻地檢查性別,母的準備送到養雞場去生蛋,公的則丟到旁邊的袋子或碾碎機裏,變成飼料或者肥料。
總結而言,我們的食物來自暴力,用血腥和痛苦為代價,我們吃的是「死亡」。清醒面對這個事實,才是道德智慧的開端。
梁文道:錢先生似乎頗為贊同平克(關於道德進步)的說法,可是最後講到人類如何屠殺動物,又讓我覺得我們好像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步了。我們知道獅子吃飽了就吃飽了,面前有多少羚羊經過牠都不理會。我讀過一些人類學家的報告,他們發現一些古老的印第安部族有些奇怪的諺語,比如「當一頭豹在吃小牛的時候,他的眼神是充滿愛的」。這句諺語說明:獵殺不是因為仇恨,而是生命的需要。紀伯倫的《先知》裏有一段話很感人,他說我們在吃蘋果時,我們要對它說:今天我吃了你來滋養我的生命,但是有天我終會回饋給你。這是人類曾經有過的想法。
我看過一部短篇科幻小說,寫的是一個家庭:小孩放學回來,媽媽問他今天在學校怎麼樣?他說今天誰誰誰因做錯什麼事被老師處罰。再晚一點爸爸回來,爸爸脫掉外套,一邊喝啤酒,一邊督促兒子做功課。然後晚上三人吃晚飯。小說結尾是這樣的:他們把吃剩的骨頭掃進垃圾桶,那些骨頭是人的骨頭。但那些人骨很小。小說講的其實是一群從外星來的巨人畜養地球人來吃。他們是另一個星球來的殖民者。小說前面講的是溫馨家庭,但最殘暴的部分恰恰就在這裏:一個那麼快樂和睦、家人感情那麼好的家庭,晚餐是我們人類。
哲學家尚未劃分的「X」
我們要定義人類時都會提到動物。比如我們常說「人是政治的動物」、「人是懂得欣賞美的動物」……我們每次定義時,都先有一個總的範疇──動物,然後把人從動物中切割出來,那標準或許是言語、理性、政治、經濟。有趣的是,自古以來,哲學家在做這種劃分時,他們都很快去談言語、理性、政治、經濟是什麼。他們都不談動物是什麼。於是動物就成為我們懸而未決的、放在一邊的X,我們都要用到X,但是我們都不想說X。這個令人尷尬的背景,在我很喜歡的一個哲學家身上也看到了,他就是法國20世紀的現象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列維納斯在談論道德時(我們對什麼樣的對象負有道德義務,跟他有道德關係的時候),他不會說我眼前這個具體的人由於是「人」的一部分,因此我對他負有道德責任或跟他有道德關係。列維納斯考慮的從來都是最具體、最個別、幾乎只是眼前發生相遇的場面,他叫這個做in the face of other,在他者面前,我們相遇。對他來講所有的倫理(ethic)都是來自於原初的相遇。
列維納斯是猶太人,是大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學生。我們都知道海德格爾後來被很多人認為是納粹的幫兇。二次世界大戰時,列維納斯在法國曾參與過抵抗運動,並因此被捕。他跟一些猶太抵抗者一起被關在法國的一個戰俘營,戰俘營編號是1492。列維納斯特別提到這點,因為1492年是天主教在西班牙掌權之後驅逐猶太人的那一年。他在那篇文章中提到被關在集中營的人覺得自己不像人,沒有人的尊嚴。這不是因為吃不好、睡不好,而是他們嘗試跟看守互動,那些看守不理他們,沒有構成看守者「相遇中的他者」,他們喪失了「他者」的資格。
納粹德國最後一個康德主義者
有天,在他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人類資格的生活裏,有一隻狗出現了。這隻狗是從戰俘營外面的野地上跑過來的,牠每天看着這些戰俘白天勞動,晚上回來。那隻狗很奇怪,這些戰俘根本沒有什麼食物可以餵牠,他們甚至不能去撫摸牠,但是這隻狗每天都看着他們,看到他們勞動回來之後就對他們搖尾巴,有時還會跳起來快樂地大叫,這是集中營裏唯一會對猶太犯人表達善意的生物。他們給牠起名叫Bobby。然後列維納斯說了很有名的一句話:他說Bobby是the last Kantian in Nazi Germany,納粹德國最後的康德主義者。講完Bobby的故事,列維納斯筆鋒一轉,忽然說這隻狗沒有聰明的大腦去幫牠把自己的行為和傾向命令化,即把行為和傾向變成一個命令、一個道德義務。所以列維納斯雖然笑稱Bobby是納粹德國最後一個康德主義者,但是他知道牠其實不是。
可是我想補充和發展他的地方,就是憑什麼列維納斯可以說Bobby對他們的歡迎不是道德上的交往呢?在那樣一種極端狀况下,這些戰俘和他人相遇時人家不把他們當回事,但這隻狗對他們表示出歡迎和友善,這叫不叫做in the face of other?這隻狗跟他們的關係是不是道德關係?後來在一個訪問中,有記者問列維納斯他常講的「他者」包不包括動物,動物有臉嗎?他說動物有臉,但是動物的臉不如人類的臉那麼重要、那麼原初……我覺得列維納斯其實可以講得更好。如果從他者的表情讀出痛苦這點來講的話,他把動物放在次要的地位與他哲學的基本路線是矛盾的。他年輕的時候讀達爾文,這對他影響很深,列維納斯說所有的動物都在自利地追求生命的延續,而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動物都是處在all against all,彼此交戰的狀態,就像霍布斯(Thomas Hobbes)講的那種自然狀態一樣;又認為人當然也是動物,但人在面對他者的處境下會感到一種道德的無言要求,而動物不會。他認為只有人方能跳出自己,otherwise than being,他講的這個being我們不妨粗淺地理解為生物自我生存的奮鬥和努力,natural being。但是為什麼是otherwise than being?列維納斯講我們人類超出生物求存的範圍,我們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說可以為其他人犧牲,可以有種種利他的行為與表現。如果我們只追求自我滿足的話,我只要想辦法好好生活,蓋一個房子給自己,擁有房子裏的所有東西,可以在裏面過得很愉快。直到我遇到一個陌生人,遇到一個「他者」在冰天雪地裏躺在路邊,我忽然發現我的家不再只是我的家,牠可以變成hostel,我發現我的所有品不再只是我的,還可以是一種gift。這種時候,人就不再只是一般的動物了。那麼人為什麼可以這樣呢?在列維納斯那裏這是一個miracle,一個神蹟。
魚受傷會呼叫嗎?
在這個故事裏的Bobby恐怕不僅僅是列維納斯所理解的動物的那種狀態。我們太相信某種的人類中心主義,我們認為動物受到的傷害不是傷害。
我曾經養貓,每次我看着我的貓時,看着牠看我,我常常在想什麼叫「牠看我」?我說我和一個動物相遇,我說我碰到牠的眼神時,這是什麼意思?這也是很多哲學家很困惑的問題。這能叫互相對視嗎?我怎麼知道那黑色的眼珠後面是什麼。我怎麼知道對牠來講,看着另外一個物種的眼睛意味着什麼?兩個人可以深情對望,那我能不能跟我的貓深情對望?我怎麼知道牠深不深情?我們總是試圖去理解那個看不見的「動物的深淵」。你打一隻動物的時候牠叫,或者有另一些動物根本不會發聲,比如說魚。當廚師做刺身或壽司的時候,用刀一下子切到活魚身上,你會看到魚的嘴巴張開了一下,你聽不到牠的聲音,那這叫不叫做「叫」?叫不叫做「痛苦地叫」?
列維納斯的哲學對我來說最重要就是,我們不要考慮這些問題。因為你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你就已經進入種類思考,就像我開始的時候說的,個體具不具備某些資格,牠有沒有某些理性能力,有沒有某些感知能力,牠是屬於哪一個族群,然後我才決定要不要道德地對待。列維納斯認為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當下相遇的這刻,這張臉呈現出的表情,如果牠痛苦,如果牠讓我覺得可被傷害,牠就跟我構成了一種道德的要求,我就已經負有責任。
從這個角度去看,我跟錢先生的觀點一樣,我也認為我們有道德進步,因為我們人類的確愈來愈具有看到痛苦臉孔的能力。我們曾經見過很多的痛苦,我們不把牠理解為痛苦,但今天我們能認知到這種痛苦。
觀眾:我們為什麼一定受苦的要界定是動物?植物受到的傷害就不算傷害嗎?為什麼折一根樹枝就不叫傷害?難道傷害一定要是肉眼能夠看到的嗎?
錢永祥:我考慮牠是不是能夠感知痛苦,這是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定義。能否感知痛苦這點就把植物排除掉了。我們不要辯論說植物也會感知痛苦,以現在的知識,植物沒辦法感知痛苦,植物會對各種外界刺激有反應,但那不叫痛苦。
梁文道:在印度文化中幾乎所有的生命形式都受到重視。自佛陀以來,很多宗教流派都有Ahimsa的概念:無傷、不殺生、無害,耆那教更是把Ahimsa的觀念發揮到極致。他們認為植物的生命也應該被尊重,所以他們只吃死掉的植物。水果還在樹上的時候是不能摘的,要等它掉下來了才能吃。
我們人類社會有各種各樣的「道德可考量性」(moral considerability)的標準,但是我想指出的是,我們不要輕易地把問題轉移到生命層級的問題,不要把牠變成狗是不是比阿米巴蟲重要,動物是不是比植物重要這樣的問題,我們不要去比較這個,我們關注的就只有一點──痛苦。我剛才一直在講列維納斯,他就認為在這種情形下我們關注的應該是那個對象會不會被傷害,牠會不會表達出痛苦。僅此而已。
養貓養狗道德嗎?
觀眾:你們覺得養狗是不是不道德的事?
錢永祥:飼養寵物或者同伴動物,原則上說是把動物放在一個人造的環境裏,逼迫牠們脫離自然環境。在這個意義上,這的確是一件違反動物天性的事。可是有些動物的情况不一樣,比如貓和狗進入人類的生活至少已有六千餘年以上的歷史,基本上貓狗脫離人類已經沒法獨立生活。我們不能把人家弄到我們的生活圈子裏來,然後今天說人類飼養牠們不道德。這是歷史造成的後果,既然已經成為事實,我們就要承擔。
梁文道:我建議我們把對某些物種的關係,比如說狗和貓,不要把牠講成是我們飼養牠們,我們是主人牠們是寵物那麼簡單。這是一種共生的關係。現在有愈來愈多的學者指出狗這個物種根本就是人養出來的,這等於說,本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獨立於人類之外的、叫做狗的動物。不僅這樣,人類養狗之後,還促成了人類的演化。有一些生物學家認為人類之所以能夠說話,之所以有時間坐下來聊天,發展出我們的言語功能,是因為我們安全了。我們為什麼安全?因為人類開始養狗,狗會守護人類。所以人與狗在演化史上,是一種互相促進的共同演化關係。
觀眾:梁先生剛才講和動物對望的時候,就能感知對方的情感。我想問這會不會只是人的情感投射,還是你會知道那個動物在思考?
錢永祥:我家裏原來養三隻貓。1988年「媽媽貓」來了,1989年生下一隻「女兒貓」跟一隻「兒子貓」。「女兒貓」和「兒子貓」是在我的被子裏生的,留下一灘血。2010年12月28日,最後那隻兒子貓去世了。「媽媽貓」來的時候還沒有斷奶,「女兒貓」和「兒子貓」從來沒有在外面跟別的貓接觸過。這三隻貓有兩隻是在我的牀上出生的,有兩隻是在我的懷裏去世的。這二十多年裏我跟我太太從來沒有一起出過國,因為家裏一定要至少留一個人照顧貓,我們跟這些貓有非常多的互動。相處的二十多年,我非常了解這三隻貓的個性。牠們在跟人的互動中發展出非常不一樣的反應方式和性格。你現在要跟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貓預知你回來在歡迎你?」我當然知道啊,這誰能跟我辯論呢?和這幾隻貓互動的經驗讓我知道牠們的個性,也知道牠們的感情,知道牠們在乎的、恐懼的是什麼。
人拿動物做實驗的結果
梁文道:去年有一個很有趣的國際會議,參加會議的人都是常拿動物做實驗的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會議其實是談大家的心理問題的,有很多心理學家和諮詢顧問參加。他們要解決的問題是我們常常忽視的,就是在用動物做實驗的實驗室裏受苦的不僅是動物,還有人。其中有一個實驗室的助理,他在會上一邊說話一邊哭,他說很對不起Dora。Dora是一隻實驗兔子,這個研究助理有一年多的時間每天照顧牠,而Dora每次看到他進來也會在籠子裏面跳,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然後他會餵牠,撫摸牠柔軟的毛和長長的耳朵,他們的關係很好。但這個實驗助理其實每天餵Dora吃的食物中都有一種慢性毒藥,這個實驗就是測試這種毒藥的,那後來Dora當然死了。這個助理也因此病了。
我想說的是,假設眼前有這樣一隻兔子,我們撫摸牠,我一進門牠就會跳過來,那如果現在說其實牠不是歡迎我,這只是我的想像,是我用人的角度投射在兔子身上。當我們這麼想的時候,我們就先將人和動物區分開了,然後猜想動物有沒有情感,人和動物的互動模式是怎樣的。這種思路是我們關於動物的討論中常見的思路,我並不贊同。列維納斯本來看到Bobby(一隻徘徊在戰俘營外的流浪狗,詳見本版8月27日文章〈畢竟牠是豬〉)跟他搖尾巴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友善,這是很簡單的一個處境。但是他後來偏偏又想到Bobby沒有把行為上升到道德命令層次的能力。於是向他搖尾巴,跟他表示友善的Bobby忽然之間就不再是一個會對他構成道德要求的「他者」了。我不贊同這樣的想法。我們不要先在腦子裏去想牠是一隻兔子,兔子怎麼可能會像人一樣歡迎我們呢?這麼想其實也就是在用人的自我中心的態度來思考問題了。
(觀眾答問時間完畢,接下來由講者二人總結)
那隻狗死了
錢永祥:人類在進行道德思考的時候有兩大因素:一個是情景,一個是原則。道德思考其實就是在原則跟情景中間不斷來回思考的過程。在具體情景中,我們盡量讓原則給我們一些啟發;思考原則的時候,我們讓情景幫我們對原則有更深入的了解。我一再強調不要給動物製造痛苦,你可以提出一千個情景來考驗這個原則,也許有九百個情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就不需要動物倫理學了。動物倫理學跟所有的倫理思考一樣,是沒有終極結論的。
最後,我講一個小故事,是我自己的經歷。那是1990年代,當時我們中研院經常來一些流浪狗,然後中研院會不定期地請台北市的捕狗大隊把牠們抓走。在這些流浪狗裏有一隻特別活潑可愛,跟人特別親近,是一隻大黃狗,我很喜歡牠,就想不要讓捕狗大隊把牠帶走,想幫牠安排一個去處。我認識一間動物醫院的醫生,我就問那個醫生能不能幫忙安排,他說可以,可以送到一間他朋友的類似於動物養老院之類的地方。我回到院裏跟那個狗說:我幫你安排了一個去處,我把車門打開,牠就坐在車門口看着我。我說你進去吧,我幫你找了一個地方你可以安度晚年了,牠自己就跳到車裏去了。然後我就開車把牠帶到那間動物醫院,那個醫生說先放在這裏,第二天就送牠過去,然後就先把牠關到一個籠子裏。
第二天我去看,牠還關在那個非常小的籠子裏,牠畏縮在那裏看着我,眼睛掛着很多眼屎。我就問那個醫生是怎麼回事,他說今天忙明天就送過去。那我第三天再去,狗去籠空,醫生說那隻狗死了。我問怎麼死的,醫生說牠得了一種急性腸炎,他講了一堆名詞,我就完全呆在那裏,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從動物醫院出來,我開車回家,開到一半的時候我在車裏嚎啕大哭,我覺得我這輩子沒有犯過這麼大的罪。
我們今天講了很多原則性、概念性的東西。說到最後,也只有很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把自己的生命稍微打開一點,就會發現很多動物會進來。草履蟲大概不會進來,毛毛蟲大概不會進來,因為我們也有我們的局限。我們不是聖芳濟(St.Francis),我們沒有他那種和各種動物都能溝通的稟賦。我看到一隻蜘蛛,我分不清楚牠哪邊是頭哪邊是腳,你要我把生命打開跟牠互動,我做不到。但我們可以跟很多動物互動。這不是說要大家一定要養狗養貓,或者一定要參加動物保護運動,一定要素食,不是的,只要我們把動物當回事,對牠們多在乎一點,這就很好了。
小時候的梁文道
梁文道:我小時候很殘忍,常常去抓各種各樣的昆蟲,做標本或者虐待,甚至虐殺牠們。有一次我抓到一隻螳螂,然後又抓到一隻很小的樹蛙,我就把牠們兩個關在一起,看螳螂怎麼對待樹蛙。結果螳螂不管樹蛙,這讓我很憤怒。於是我就把樹蛙抓起來送到螳螂面前,螳螂當然馬上就用一個夾子夾住。那個小小的樹蛙因為身體太柔弱,而皮又很韌,螳螂的刺,刺不進牠的身體,卻把牠的內臟擠壓出來。那一刻我呆住了,然後我覺得很掃興,不好玩,就丟掉了。從上中學開始,這個畫面就不斷在我腦海中出現,有一陣子我幾乎每個月都會想起這個畫面,牠像夢魘一樣困擾着我,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小小的樹蛙死前和死後的模樣,以及那個螳螂被我拿來遊戲,讓牠殺害另一個動物的情景。這件事情讓我看到人可以有多殘暴,而這種殘暴有時候就是為了嬉戲。
我後來還幹過很多壞事,但是這卻成為對我特別具有道德意義的一個景象。我今天做時事評論、寫文章,我對暴力、對殘酷特別敏感,我好像能夠感知牠們快要來了。那種敏感就是跟這個景象有關,是這個景象一直在提醒我。如果有人說那個樹蛙只是吐出內臟而已,牠的痛不是對人有意義的痛,這我完全沒辦法接受。那個場面對我的震撼太強烈了,我確切地知道那是痛苦,是傷害,是暴力,是殘酷。
■梁文道——香港文化人,為香港、內地多家媒體撰寫專欄,著有《常識》、《讀者》等
■錢永祥——台灣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員。在大學時代曾參與保釣運動。八十年代從英國留學回台後,主要從事動物倫理學等研究,譯有《動物解放》。
梁文道:一個賣國賊和他的國家
【蘋果日報/新世紀】日本成人電影演員蒼井空退休之後,發現自己在中國很受歡迎,便在微博上頻頻向中國影迷示好,反應相當不錯。直到前陣子倫敦奧運,她替中國健兒打氣,才真正遇上了挑戰。不少網友覺得她身為日本人,卻為了中國市場出賣祖國,反過來給中國人喊加油,是很不愛國的表現;他們直呼她「賣國賊」。
被人罵「賣國賊」,問題就真的很嚴重了,因為這三個字在中國所有罵人的話裡,大概可以被列入最具貶義的那一等。然而,它在公共言談出現的頻率又似乎有點過高,高到貶值的程度。你批評中國的政治模式,當然會被一些人罵做「賣國賊」;你拿外國護照,卻跑回中國拍愛國電影,自然也有機會當上「賣國賊」;甚至你說中國羽毛球隊不該在奧運讓賽,在某些人看來,那還是一種「賣國賊」。
「賣國賊」的普及,也恰好反證了我們中國人對「愛國」的尊崇與執著。
沒錯,愛國的確是今日中國人最欣賞(至少在口頭上)的美德之一。想當年有官員為了讓全體港人放心回歸,直言稱「黑社會也有愛國的」,可見愛國之德甚至足以蓋過不少非法行為。我還聽過有人如此稱讚一名女士:「她長得不好看,粗魯不文,而且性格有問題,但她真的很愛國。」
而每次聽到「賣國賊」這三個字,我都會想起一個令人着迷的人物,在我看來,這個人才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賣國賊。
潘恩(Thomas Paine),可能是世界史上影響力最大的公共知識份子。大家知道他,是因為他寫過《常識》,據說當時每一個華盛頓將軍率領的士兵的背包裏頭都有本《常識》,堪稱美國獨立戰爭的聖經。但很多人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潘恩的身份─他其實是個英國人。
美國獨立之後,潘恩的生活並不如意。和那個年代的所有知識人一樣,他的興趣廣泛,除了哲學與政治,他還喜歡橋樑工程,並且設計了一款新型橋樑。可惜美國和法國的興趣都不大,客氣接過他的草圖,就沒有什麼下文了。為了實現他的新夢想,趁着回英國看望母親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建橋方案送到英國皇家學院。這段經歷是每一本潘恩傳記裏頭都會提到的小細節,不值得大書特書。
可是等一下,他回英國?在他成功鼓吹美國獨立之後?他怎麼回得了國?他又是怎麼回去的呢?我再翻那些傳記,都沒有提到其中波折,似乎這根本不是個問題。反而大家都詳細描述了他回國之後的風光,說他和布萊克(William Blake)等人成為好友,是倫敦文人圈子裏的紅人;又說他在當年最流行的報刊上寫文章,成功出版《人的權利》第一卷。直到法國革命快要爆發,這位一輩子和革命脫不了關係的狂熱份子才又渡海出國。
英國政府之所以受不了潘恩,是因為他後來鼓吹共和,建議一套由累進稅支撐的社會福利主義,獲得英國本土庶民的熱烈廻響,還啟發了愛爾蘭的獨立運動。雖然白廳以煽動叛亂的罪名把他告上法庭,但從未執行法庭的判決。他們沒有捉他入獄,也沒有讓他神秘失蹤,更沒有讓他「被自殺」。相反地,他們的絕招是找人在媒體上和他筆戰,鼓動百姓對他的仇視。
儘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任何有關潘恩從美國回到倫敦的過程之風波的記述,因為當時的確沒有什麼風波。且容我做個或許不太恰當的類比,說明其中詭異。這就好比一位大陸文人跑到台灣鼓吹台獨,而台獨又真的搞成了。事後他回北京定居,天天泡在「七九八」,有空就給《新京報》寫點東西,讓三聯書店出書。終於政府還是得找他麻煩,因為他不只呼籲廢除一黨專政,還建議西藏乾脆獨立共和。迫於無奈,政府發動《環球時報》批判這個不像話的賣國賊,讓憤青天天罵他,直到他自動棄國流亡……。
這不只是心態和文化的差異,也是具體歷史處境與時間距離的差異。我目瞪口呆地讀着潘恩那不可思議的遭遇,卻碰上那些傳記作者平淡自然的筆調冷冷,於是讀出了這許多謎樣的差異。
2012年8月26日星期日
梁文道:愛到你怕
【蘋果日報】民族主義一向是把雙刃劍,既是政府合法性的資源,卻也可以打擊政府的威信。尤其遇上釣魚島爭議這種事,有時候執政者會覺得民氣可用,不妨放它一放,再以街頭憤怒的群眾當槓桿,謀求外交上的好處;有時則會發現民氣這種事易放難收,人群的情緒看不見尺度,一不小心反而砸到自己的腳。
站在人民的角度上看,愛國既是當前中國政治環境的最高德性,為了表達愛國熱情而幹點事,政府恐怕很難再說三道四了吧。所以網路上的愛國言論才能如此奔放如此暢通,甚至通着通着就把矛頭統統指向政府身上。比如近日,最常見的說法就是在歌頌「保釣勇士」之餘順便攻擊政府無能,微博裏頭跟進的網友還要補充:「有錢不拿去整治軍備,全都給那些貪官黑了,這和慈禧修圓明園有什麼分別」?「天朝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對付自己百姓又狠又準,對着小日本就講大局!我講你媽個B呀」!「怎麼不派城管去保衛釣魚島?平常打攤販大媽打得這麼牛,還不趕快游去揍皇軍」……
看着這樣的言論層出不窮,真讓人懷疑這些網民到底是真的激憤過頭;還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明明是愛國言說,逼得平常效率奇高的刪貼機制也無奈地慢上了幾拍;暗地裏則句句見血,全都招呼到了天朝死穴。面對如是境況,儘管無法忍受其中那股雄性荷爾蒙滿溢的騰騰殺氣,也不能不考慮這會不會是種庶民的反抗。類似大家對中國男子足球的狠批,全是藉着合法正當的口徑,宣洩平日不易宣洩的怒意。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愛國主義便成了一種中性的修辭武器,可以拿來打着紅旗反紅旗了。
事實上政府又能怎樣呢?就像那天深圳市民激動起來掀翻了日本品牌的警車,難道警察敢當街拔槍?這群人不是反政府暴徒,他們可是愛國群眾呀。
2012年8月25日星期六
梁文道:英國到底出了甚麼問題(發現英國之一)
【飲食男女】「在英國要是想吃得好,你必須一天吃三次早餐」。毛姆這句名言已經成了英國食物的最佳註腳,每當有人嘲笑英國東西難吃,都不能免俗地要引它一回。然而,你要是認真執行毛姆的建議,從早到晚只吃香腸、煙肉、雞蛋、焗豆、番茄,以及黑血布甸,我保證你在英國的飲食生活會變得更悽慘。畢竟早餐是一日三餐裏頭最講慣性的一頓,它和我們身體的自然需要密切相關,回應我們每天固定的生活模式,往往變成一套日日食之不厭的儀式,口味良否反倒其次。而英國那種高熱量高脂肪的早餐,恐怕比較適合忙着建立帝國的水手和探險家,不太對我們這種現代都市人的胃口。
今天的英國(尤其倫敦),早已不是昔年那座美食荒島;事實上,除了早餐之外,我在倫敦的每一頓都吃得相當不錯。哪怕是滿街開遍的快餐店,它的蔬菜沙律也都搭配得相當豐富精彩。更不必說那批引領「新英國菜」運動的健將,他們做出來的東西和以前大家心目中的英國食品相去甚遠,不再是豆湯、燒牛肉、牧羊人批和炸魚薯條這些光聽都會聽飽的飼料;反而清鮮爽口,含有大量蔬食與香料。根據我的有限經驗,一份七、八道菜的精選菜單,吃下來往往要比很多法國餐廳更怡人,更不傷腸胃,舒服得很。
也許和Rick Stein等電視名廚的推動有關,英國消費者開始跟上了意大利的慢食潮流,愈來愈注重自己的地方土產。所有稍為自重的食肆,都會強調自己用的材料有出處講季節,絕非遠程飛機貨,也絕非工業化大農場的製成品。且不說Richard Corrigan這些本來就喜歡發掘被遺忘的英倫土產的廚師;就連廚房壞孩子,和供貨商的關係搞到惡名昭彰的Tom Aikens,也都反璞歸真地研究起新鮮食材的原味呈現。大家好像一下子才忽然領悟,原來英倫三島藏有這麼多好東西,它的芝士種類甚至比對岸的法國還多。
於是問題來了,以前的英國人到底在幹甚麼?四處環海,而他們烹魚的唯一辦法竟然就是炸了它?好些漁港盛產貝類,可當地吃不到拿它們下菜的好料理,因為它們全都出口去了法國,當地人還要覺得法國佬怪胎,怎麼會愛上這些炸起來肉不厚,白水煮了又太老的小怪物。
而且英國曾經是個永不日落的帝國,控制過全球一切水域,將近三成的世界陸地面積,理論上,任何地方的好東西都能源源不絕地流向這個世界的中心。事實也的確如此,英國人進口茶葉、咖啡、可可和胡椒等各種香料的數量都曾遠遠超出其他歐洲國家。到了十八世紀末,它的人均糖消費量更達到了法國的十倍。
坐擁天賜寶藏,再加上從全球各地輸入的物資,為甚麼以前的英國食物會蒙上人人恥笑的惡名,直到近年才重現新機?
梁文道:最自由的言論
【蘋果日報】中國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如此激烈,一遇上什麼事,網上立刻就會蹦出「炸平××」、「血洗××」之類的狠話。至於那個「××」,你可以任意填入東京、首爾、台北,甚至華盛頓,全看是誰又惹毛了中國老百姓。每一次碰上讓人情緒激動的外交衝突,每一次網民怒火洗版,都總有人要說這全是腦殘做怪,而腦殘的由來必是共產黨的愚民教育。
可是換個角度來看,民間這種情緒的澎湃,可能正是因為它是唯一一種能夠自由表達的情緒。
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後,民族主義就成了中國最重要的政治意識型態。由於它是政府合法性的源泉,政府自然不能禁止人民公開表達自己的民族主義熱情。這個不准,那個不許,難道連愛國都不行嗎?對不對?可如此一來,它也就成了政府輿論箝制網的缺口。要知道中國有許多領域的政事是不容輿論輕易置詞的,尤其外交與軍事,所以常見媒體中人為了外交事務的言論下崗,而倡言軍隊國家化的更是沒有一個不完蛋。但你要是站穩民族主義的立場,事事出以「國家和民族的利益」,那個口子就可以開得很大了。
另一方面,儘管今天中國的言論環境比起數十年前寬鬆許多,很多東西也都能讓大家議論了,但始終要有個尺度。你可以批評房地產政策,可以對醫保制度提些意見,甚至能夠抽象地討論政治改革;可千萬不要過火。唯獨出以民族主義立場的意見,幾乎怎麼談都行,看來應該是監控輿論的官員自己心中沒譜,不敢輕易否定。
於是就出現了著名軍事評論家在暢銷書中狂言「不打仗不行,反正遲早要打,早打好過晚打,再拖下去會影響軍隊士氣」的怪現象。以這麼激烈的方式來談敏感的軍事話題,這真是種奇異的自由言論。
2012年8月24日星期五
梁文道:越是保釣越要國教
【蘋果日報】當年大陸忙着文革內鬥,無暇顧及釣魚島這塊「神聖領土」,全靠港台人士及海外留學生站在第一線上「捍衛國土」。數十年後,只有香港人陳毓祥為此意外犧牲,也只有香港人曾健成等人成功登島。這幾十年的不懈奮鬥,幾十年的薪火相傳,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港人愛國心切?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國民教育科」之無聊無用嗎?
在我看來,情況恰恰相反,保釣義士這趟壯舉正好證明了香港人幾乎全是一群缺乏國民教育的草莽勇夫,他們不只搞不懂什麼叫做國家利益,甚至搞不懂什麼叫做國家。我們香港人的「愛國」,並不是真正現代民族國家機器想要的那種愛國;我們的愛,是一種先於國家又外於國家的原始民族主義熱情。好比李小龍一腳踢開洋人惡漢,又好比葉問寸勁打癱日本軍官,出的是一口華人也能進公園的惡氣,非常江湖非常野,遠非任何國家機器所能馴服。
你看北京政府,他們真想看見民間人士成功登島嗎?當然不。他們希望我們能收能放,有需要的時候就像當年大學生抗議北約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一樣,乘搭事先準備好的大巴出門逛逛,喊完口號再乖乖回家洗澡睡覺。他們心目中的好國民,是一種很懂「大局」很看重現實利益的良民,一方面懂得為神九登天等「國家取得的成就」驕傲自豪;另一方面又深明大義,很克制地不為國家添煩添亂。他們寧願國民精英一邊把全家人送到海外移民,一邊回頭高唱祖國形勢一片大好;也不願大家熱血上腦,跑到日本實際控制的海島上製造戰略危機。
更不必說那面叫人尷尬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有那一國的國民會舉着兩種國旗去捍衛國家領土?記不記得那些在運動會和影展上面抗議主辦方懸掛中華民國國旗的中國代表團,他們或者退賽退展,要不乾脆動手撕掉那面礙眼的旗幟。那才是國民教育想要製造的好國民。
2012年8月19日星期日
梁文道:凱撒的歸凱撒
【蘋果日報】我時常試圖向朋友解釋我在大陸的見聞,比如媒體中某些有良心的勇者,文化界中默默耕耘的苦工,那些非政府組織奮力向前只求寸進的耐心,乃至於官方部門個別清醒而開明的頭腦。每次說起這些故事,都一定有人質疑,覺得我是在「為中國說好話」。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就是「我在為中國共產黨說話」。當然,這或許是冷戰意識型態的殘留,過於偏狹地把所有被政權統治的人都看成是那個政權的延伸。可是,這種印象或偏見的來由,豈不正是這個體制自己?
大陸的教會裏頭有許多用心牧養事業的神父牧師,不高調不張揚,偏偏獨有敢於拒絕愛國教會指令的主教受到尊敬。難道只有公開站出來和政府對抗的神職人員才是盡了本份的好牧者嗎?當然不是。問題出在這個體制容不下任何真正獨立於它的教會,硬將一切神職人員變成體制內的一員,於是這個體制的過犯就延伸到了所有神職人員的身上,成了他們不易受到外界認可甚或諒解的「原罪」。
同樣地,就算備受詬病的中國紅十字會,芸芸官僚之內亦有真正明白事理的角色,他們清楚這個社會的問題所在,瞭解基層的迫切需要,而且真心想要做點改變。可惜面對外間的口誅筆伐,他們沒有任何反駁餘地,因為他們都是這個腐朽機構的一份子。一粒老鼠屎扔了下去,他們這些健康的白米便盡受污染,再也不得信任。
從這個角度來看,香港民間發起的反對國教運動不只是要捍衞香港的什麼,它更包含了一種有益於全中國的洞見,那就是真正區辨出政權在國家中的位置,讓凱撒的屬於凱撒,把靈魂還給上帝。請想想看,替一位受到質疑的運動員辯護,為一個慈善基金會募款,介紹一批在大陸寫作的文人,這竟然全都變成了「幫共產黨說話」,這是何等荒謬的境況?真正解除這種異象的方法只有一個:請政權回去它該在的地方,把社會和國家還給我們。
2012年8月18日星期六
梁文道:被綁架的國家
【蘋果日報】香港人反對政府推行國民教育,這能等同於「去中國化」嗎?出過這麼多複雜的解析,包含了這麼多不同的聲音,偏偏有人極度簡化地扣下一頂大帽,要把所有不贊成國民教育的意見全都打成不愛國。是的,香港的確有一部份市民懷念英殖統治,也的確有些人主張自治;但只要用心細讀相關討論,就會發現這類主張離真正的「港獨」甚遠,你怎能粗暴扭曲這等言談,再將它們放大成反對國教的唯一主流呢?沒錯,香港有人反對「蝗蟲」,也有人把對共產黨的不滿擴及到所有大陸人身上;可究竟是誰該為這種情緒負責呢?難道就是幾個寫文章的筆桿子嗎?
以陳惜姿為代表的幾位家長反覆強調愛國不等於愛政府,這恐怕也是所有反對國民教育者的基本底線。從這條底線出發,某些傳媒卻逆推出「倒掉洗澡水之餘還倒掉了嬰兒」的結論,反過來認為我們這些人自己混淆了愛國與愛政府的區別,於是在反對「中國模式」的同時順便也透露出了不認同中國身份的傾向。
這類顛倒是非的說法根本忽略了一切問題的根源。是誰把「團結、無私和進步的執政集團」寫進了國民教育的教科書?是誰拿問題重重爭議不斷的「中國模式」來定義我們所要愛的那個中國?一直以來,極力混淆政權體制與國家分別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中國政府自己。因為這是一個意圖掌控所有吞沒所有的全能政府,在它之外,沒有任何相對自主的領域甚至個人。
就看中國奧運代表團裏的運動明星,放在任何一個國家,他們都是能夠喚起愛國雄心的象徵。為什麼香港硬是有人反對他們訪港表演?難道這些香港人不欣賞他們在運動上的成就?再如劉翔受傷,為什麼替他說話的人會被好些內地網民批做「替黨辯護」?莫非劉翔就代表了共產黨?這全是因為在這套無所不及的威權體制之下,就連一個運動員都逃不開它的掌握,被賦予了和現政權相連的價值。所以崇拜他們就好像要連帶地接受這個體制所代表的一切。
2012年8月17日星期五
梁文道:噁心
【飲食男女】從前我和蘇施黃一樣,最怕人家使用「口感」二字,例如電視美食節目裏頭的主持人,總是左一句「好有口感」右一句「口感好好」,但他們到底在說甚麼呢?後來我才發現,籠統含混的「口感」確實能夠指稱一組複雜的感官,比方說嘴巴裏的觸覺。最明顯的莫過於「脆」,這不是口感,又是甚麼?甚至比較隱晦也比較容易被人誤會為一種味覺的「澀」,其實它也是一種觸覺,原理是茶酒這些飲食中的單寧降低了唾腺分泌口水的能力,使得唾腺和嘴口乾燥起皺。因此「澀」也是種貨真價實的「口感」,而非味道。
誇張點說,口感甚至是人類存活的要素之一。要是沒有口感,嘴中觸覺遲鈍,說不定我們早就死了好幾回了。看看霉掉了的肉,有時候表面上聞不到異味見不着異色,但一進口我們就會本能地覺得它不對勁,泛起一陣噁心的感覺,然後立刻把那塊霉霉爛爛的東西吐出來,不必招致食物中毒的惡果。的確,一種食物之所以讓我們噁心,口感絕對佔了很關鍵的角色。
噁心不只是為了東西不好吃,而是因為我們覺得那種東西根本不能吃。壞掉的蔬果,腐爛的動物,乃至於任何種類的排泄物,它們都很噁心;由於噁心,所以我們不吃;由於我們不吃,所以我們才活得下去。可見噁心原是上蒼賜給我族的禮物。
一部分來自先天,一部分來自後天的文化養成,我們的口感發展出了辨識食物的能力。為甚麼老外不容易欣賞中國美食中的「滑溜」「軟糊」這類口感?那是因為它們會令人聯想腐壞的食物與骯髒的爬蟲。這些不能吃的東西在未經訓練的嘴巴那裏,這類口感確實和霉掉的肉差不太遠。同樣地,許多人不吃榴槤,倒不是因為它臭,而是它在口部觸覺上帶來的震撼:那簡直就像屎一樣。像屎一樣黏稠糊軟的東西,你說能吃嗎?
問題來了,既然噁心是全人類求生的本能反應,既然叫人噁心的食物都具備了某些相似的口感和氣味;為甚麼我們會在甚麼食物讓人噁心這一點上產生文化差異呢?藍芝士臭,臭豆腐也臭,這種臭都能使人想起壞掉的食物,怎麼有人不止不嫌它們噁心,反而愈吃愈上癮呢?曾經有組心理學研究,調查大家對使用他人用過的牙刷的反應。拿別人的牙刷刷牙,這可是個連聽起來都夠噁心的事。不過,其噁心的程度還是有區別的。用了一個陌生人用過的牙刷,我們會噁心得想吐。誤用一個朋友的牙刷,也許吐得少點。要是一家人自己搞錯了牙刷,咬咬牙也就算了。如果是拿了親密伴侶的牙刷,說不定不止不礙事,甚至還覺得很甜蜜呢。由此可見,噁心這種感覺又和熟悉與否相關,愈是陌生愈容易觸發,愈是熟悉就愈不作用。食物難道不也如此?一樣惡臭,一樣霉爛,只要是我習慣的就不是問題,只要是我沒見到的異域產物就很有問題了。噁心是自然的本能,文化習慣與社會教養卻能克服這種本能。大膽,敢於嘗新,一個人的噁心範圍就會縮小。噁心範圍愈小的文化,它的食物通常就會愈多樣,也就更能發展出豐富繽紛的美食文化。想想一般美國人,動物內臟叫他們噁心,海膽也叫他們噁心;再比較一下法國人和我們中國人,任何動物都能從尾巴吃到腳趾;其美食文化之高下豈不人所共知?只不過噁心本能要是克服得太猛,我們就有可能一不小心越過了畫在臭芝士臭豆腐與真正臭掉的爛肉之間的那條窄淺紅線。所以美食家也是我們人類之中最容易因為食物中毒而犧牲的一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