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4日星期四

梁文道:在一隊坦克車前

所有的記憶都離不開場景,而任何場景都可以被濃縮在一個定格的畫面之中。久而久之,這個畫面的細節或許會變得模糊起來,顏色有點失真,但它的核心力量卻能把它牢牢釘在我們的腦海之中,形成意像。

王維林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上午的長安街上,隻身站在一列坦克車前。他上身穿著一件白襯衣,左手提著一個白布包,這一切都不能幫助他抵擋槍炮。然而,他還是站定了。

任憑坦克車左右挪移,他始終不依不饒地佔穩位置。他不只要擋下身前一整隊坦克,他甚至還爬到帶頭的那一輛上頭,預備演講。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六四意像了。只要一想起六四,幾十天的激昂、興奮、汗水、哀嚎和低泣,就會自動歸籠在這個意像底下。

台灣大詩人楊牧在那一年的七月寫了一首叫做《在一隊坦克車前》的詩,詩的第一段是這樣的:「在一隊坦克車前,有人說你這樣站定,擋住他們的去路履帶戛戛抽搐。我也跟著說:天地屏息,全世界都在看你」沒錯,全世界都在看著這個場景。不是因為全球觀眾都恰巧守在電視機前看見了它,而是因為這個意像本身就在呼喚世界。它如此乾淨鮮明,沒有任何多餘的元素,就算路中間的白線與路旁的燈柱樹幹也都自動在那個更核心的力量前面退卻消隱。

那個核心自然是一個人與一隊坦克的對決,它召來了人類史上一切有關強與弱,武力與和平,殘暴與斯文,不公與正義的象徵,轉化在那一小片空間裡面。

因此,這個意像彷彿就是預設了靜默的圍觀者的存在;就像一齣沒打算演給任何人看的戲,但卻讓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有注視的義務和責任,並且沉思其中的意義。

很多人都關心王維林的下落。有說他擋得過這隊坦克,但最終還是被另一輛壓死;06年時有教授稱王維林尚在人間,並以化名移居台灣十年,與台籍妻子及六歲長子定居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