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日星期一

梁文道:解殖之後的殖民幽靈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許多在外間流行一時的思潮來到中國之後,就會被裁頭去尾,充份「中國化」出完全不同的面目。如果說這是中國版的新主張還好,但有 關論者卻照樣耍弄那些洋名,給人一個他們就是某某主義中國區代言人的印象。例如:「後殖民主義」,這個起源自第三世界知識分子自我反省的運動,在我們這裡 就變成一種單向批判「西方中心霸權」的論述:要拒絕西方種種話語的普適性,重新挖掘我們本土的文化資源,甚至推出一個所謂的「中華性」與之抗衡。

然 而後殖民主義之所以是柄批判的利器,在於它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固然劍指前殖民帝國的自以為是,另一方面卻不吝嗇地剖解後殖民國家和地區的意識型態盲點, 尤其是民族主義裡的殖民遺緒,對兩者都不客氣。但若按照此間的通俗理解,後殖民論述應該是後殖民世界民族主義的好朋友,怎麼會反過來批判對抗殖民帝國的偉 大愛國運動呢?

且看近日終結的「亞洲最長內戰」,或許可以領略其中奧妙。被斯里蘭卡政府軍徹底剿滅的「泰米爾之虎」是自殺式 炸彈襲擊的老前輩,屢屢以殘酷無情的手段打擊對手,乃世所「公認」的惡怖主義組識。可是這只武裝力量是怎麼來的呢?泰米爾人是否一開始就用這麼激進的方式 去對抗主導斯國的僧伽羅人?

故事必須從英國殖民時期說起。話說當年的英國殖民者採用了典型的「分而治之」(devide- and-rule)手段,一邊大量提拔只佔本地人口少數的泰米爾人進入精英階層,協助管治;一邊從印度輸入更多的泰米爾人去新開拓的茶園、咖啡園和橡膠莊 林工作,使得斯國的泰裔人口大增。就和許多殖民地一樣,英國在斯里蘭卡實行的民族分化策略一定會產生緊張的態勢。明明占人口多數的僧伽羅人卻給擺在較低的 社會地位,讓語言和宗教信仰皆與之不同的少數泰米爾人爬在頭上,你叫他們如何服氣?就是這種民族間的矛盾使得殖民宗主得以穩坐釣魚船,「以夷制夷」,將自 己裝扮成公正無私的中立裁判,從上頭調解底下的矛盾糾紛。把原來可能會針對它的敵對情緒轉化成兩個族群彼此之間的內鬨,暫時忘卻它這個真正的霸權。

如 果說英國在斯里蘭卡的統治是典型的殖民分化策略,那麼斯里蘭卡的去殖方式也一様很有後殖民地的特色,那就是矯枉過正的撥亂反正:凡是殖民宗主否定的,我們 都要一一肯定;凡是殖民時期推出的東西,我們都要逐項批判。後殖民主義的最大洞見在於去殖之後的新興國家往往不只沒有徹底擺脫殖民遺產,反而從一個看似反 向的路線重新踏入殖民幽魂的泥沼。由於他們總是按著前殖民宗主的鏡像來反面地界定自己,所以變得更離不開殖民帝國建立的文化和思想結構,緊緊地被捆結在一 個簡化的二元對立關係裡面。更簡單也更戲劇化的說法是:後殖民時期的民族主義恰恰是殖民的產物。

因為英國人推動基督教,所以 僧伽羅的民族主義者就要反過來鼓吹佛教的復興;甚至再進一步,把佛教立為國教,讓它高度滲入政治,視泰米爾人的印度教如無物。因為英國人曾以英語為官方語 言,所以僧伽羅民族主義就要把僧伽羅語定為國語,從而排除了泰米爾人出任公職的可能,使得後者在公務員體系中的比例由原來的百分之五十下降到70年代的百 分之十。因為英國人把泰米爾人的地位提升了,所以僧伽羅人現在就要反過來當家作主,擠壓泰米爾人。

泰米爾人早已在斯里蘭卡生 根達千年之久;就算後來那批,至少也住了一、兩百年;怎麼說也該算是本地人了。可是正如以色列等地的現代民族主義神話一樣,僧伽羅人硬是把自己看作這個地 方的唯一合法族群,源遠流長,神聖偉大。劣勢的泰米爾人被迫大批外移,「回到」早已不算家園的印度。剩下的泰米爾人,不論新舊,在防禦的心態下逐步合一, 共同爭取平等的對待和相對的自治。當議會裡的溫和訴求不得要領,強大的對手又逐步進逼,極端的泰米爾之虎就給逼出來了。

如 今,近三十年來損耗人命達十萬的內戰總算結束了,但是斯里蘭卡的族群矛盾真的這麼簡單地憑武力化解了嗎?在那場最後決戰裡到底死了多少泰米爾族平民始終是 個謎,聯合國更譴責斯國軍方設置的「難民營」每日都有六十人喪生。最令人不安的,是軍隊指揮官公開表示斯里蘭卡「以後全部屬於僧伽羅人了」。

難 道泰米爾人不是斯國國民?難道他們不也是殖民帝國的受害者?究竟是甚麼力量使得當年的僧羅人忘記了國家的現實條件,令他們以為族群性的民族主義就是去殖的 唯一答案?為甚麼有那麼多人在殖民帝國崩解之後仍要為殖民的鬼魘所苦呢?答案之一,也許就是那自以為是反殖,實則來自殖民結構的狹隘民族主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