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0日星期六

梁文道:自由主義是一種氣質

太多常識,太少共識

徐瑾:你在內地很受歡迎,《常識》進入暢銷榜,有人認為這主要源於你的香港身份,就像郎咸平在經濟圈的走紅。

梁文道:嗯?香港身份在文化圈會加分嗎?我覺得港台作家在中文世界很邊緣,更不要說新馬作家。其實我認為港台文學最近50年成就比大陸高,更有深度。這本書賣得好主要是源自幾點,第一是炒作,第二中國名人效應,因為陳丹青來幫助,第三書名取的好,討巧。

徐瑾:談到書名,你前言談到「此乃一個常識稀缺的時代」,後來被很多人引用。但是如人人自居坐擁「常識」,是否又變成另外一種絕對真理的啟蒙?

梁文道:是的,這有點「急就章」,我的態度是懷疑自己,求教的態度更多。現在簡單更準確的說,這個時代常識是瓦解的、自相矛盾的,這個社會沒有一個共同的價值觀,但也不能說是不是好事,根本不知道在現在中國什麼是對的。太多常識而無法形成共識,我所謂的常識更類似亞里士多德的實踐理性。

徐瑾:很有趣的一點,你在香港算是左派,但在內地卻又偏於右派,但內地的左右好像與國外也很不一致。

梁文道:非常不同,非常混亂。這個混亂是這樣來的,左右原來是一個國際通行,大家都有清楚的分類,一般就是左派比較激進,右派比較保守,後來每當右派講自由的時候大家就會認為是為了財產權,捍衛大莊園主等人利益,左派就有了道德優勢。但後來在國內卻出現左右兩種光譜內涵的置換,左右也被隨意詮釋,慢慢的國家主義與左派結合,香港也傳染了內地的這種語言。在香港,新自由主義已經變成了另一套的烏托邦。任何的烏托邦思想都很可怕,大家講香港經濟自由是種幻覺,這是與殖民地歷史有關的,沒有政治壓力,不想有太多的規劃,一個國家會想太多東西,很多經濟自由政策是很短視的,香港是亞洲四小龍中最後實現九年義務教育的,這跟商人的力量有關。在內地,市場經濟則是極度被扭曲。

很多人認為自由主義是沒有內容的哲學,它只是告訴每個人應該追求自己理想和生活,從來不說理想的內容和方向。我讀很多激進的東西,某些時候可以非常左,但是我認為在一個自由主義社會或者追求這樣的社會,自由主義更多時候是一種氣質。在香港看到的那些英國人,你會發現他們有一種自由主義的氛圍。我很崇拜一些英國左派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但是他表現得自由主義,他們理論立場也許完全討厭自由主義,但從不輕易地去否定別人,始終願意保持起碼的一種規則。

徐瑾:你說過中國知識分子最缺公共空間,但是大家是否具備對話理性也值得考慮,極端的情況往往成為常態,即使是自由主義者,往往也過於偏頗?僅僅是社會原因嗎?

梁文道:我自己沒有陷入極左極右這樣的選擇,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但是這個地方是有點這樣。這當然是社會造成的,但是如果把一切都歸結於社會也等於什麼都沒解釋,我更願意用一種修辭的方法來形容。我在為約翰伯格的《我們在此相遇》作序,裡面都有里斯本等城市,都很憂愁,比如說「最終每個父親都和你成為陌生人」。但是這樣的quality(品質)很難在中國看到,城市不是大哭就是大笑。

社會整體非常浮躁,情緒很簡單直接,在這樣的氛圍下有學問的人一方面偏好深刻,另外方面又常常談信仰缺失,但實際上學者自己也在找信仰,如果他找到了,就一定要去捍衛它,這就和納粹德國前期的歷史有點像,大家的空虛都被自由、生命、意志等等最大最抽象的語言所填滿。最直接例子就是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的爭論,有人覺得自己的過去被傷害了,所以要退掉,有人覺得自己的過去很寶貴,是珍貴革命遺產,在某些論戰中,自由主義沒有自由主義氣質,變成教條,新左派也不夠真誠。

南方中國的認同

徐瑾:你以前提出過南方中國這一概念,這是不是一種民族主義傾向?

梁文道:沒錯,你說的對,但是要分為兩方面說。今天的國別認同最大問題在於把作為中國人當成一種道德理想,比如說「幹這樣的事情還算中國人嗎?」,就像蔡明忠做了那麼鬼祟的事情還有那麼多人叫好。但是一個人的國家身份從來不是道德理想,正常情況下,我們追求自由主義者認同的人的價值,比如正直。但是最近幾十年來社群主義的興起也給了自由主義不少挑戰,他們也認為人不可能是真空的,社群與你的身份是有關的,給你不同的道德內涵,比如教徒,比如性別,比如性取向,因而產生了不同的道德內涵,但是社群主義很容易變得左或者極端。

我想澄清的是中國人從來不是道德價值,但是我們承認他有道德資源。今天民族主義原則是一個民族建立一個國家,但這是不可能的,而且中文也不是我們可以壟斷的,很多北方作家會覺得南洋作家寫的不像中文,但是不像中文也是另外一種中文。

徐瑾:你談到的中國,感覺是一種文化上認同,類似余英時先生提出的文化中國。

梁文道:那當然了,我從小就在一個很中國的氛圍長大,我也是一個受儒家文化影響很深刻的人。我談南方中國,其實因為《河殤》裡談中國沒有藍色文明。我當時才十多歲,就覺得很好笑,香港人從來都面向大海,我從來沒見過黃河。過去在南洋,存在做中國人的方法,國籍不一定是中國,但你問他是中國人嗎,他還是說他是中國人,這意味華人。

所以,我常常上課時候對學生講我們中國人建立了兩個國家,另一個就是新加坡,他們文化認同和種族認同都是中國人。 我希望告訴大家,漢語很多國家都在寫,過去的中國是不一樣的國家,非常開放,我們做中國人愛國不應該鬼祟,要全方面打開中國,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