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8日星期四

梁文道:告密培養不出君子

【南方周末-思想遊牧】在外人面前,我乖得不得了;在他人背後,我滿肚密圈。我們不做虧心事的前提只是怕別人知道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WimWenders)和小說家彼得·漢克(PeterHandke)合作的《慾望之翼》,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戲里的天使無處不在,人類看不見他,他卻聽得見人心裡的每一句話,瞭解每一個人的歡樂與憂愁,到了你臨終的那一刻,他會溫柔地陪伴在你的身邊,傾聽你的恐懼、絕望、無奈與遺憾;他總愛摸你的頭髮,但你絲毫感覺不到,他靜默無聲。天使,原來是世上最孤獨的存有。

這就是基督教信仰里的「守護天使」。幾乎所有基督教國家的小孩都相信自己擁有一位專屬的天使,他保護我不受邪靈侵擾,是我與上帝之間的信使,還時時刻刻監看我督促我,使我不致埋沒良知走上歧途。很多人甚至相信他就是那顆珍貴的良心,每當在道德抉擇的難關前躊躇猶豫時,他就會在我腦海里吹響警號。他還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我的功過對錯全在他眼中;哪怕是一丁點的邪惡,也難逃他敏感的耳朵。而這一切,都是將來我進入天國或墮落地獄的憑證。

山東某高校不知是否由此得到靈感,公開在自己的官方網頁招募「小天使」,邀請一些學生埋伏在同學之間,監察他們的言行,看他們學習用不用功、操守純不純正。如果出了紕漏,就向校方通報(莫非學校以為自己是全能的上帝),好及時幫助同學改邪歸正。

「小天使」是個很有創意的名字,但它的實質卻很古老。這種學生,過去叫做「信息員」,在台灣則稱為「職業學生」。一般而言,大家對這類同學的印象多半不大好,因為他們就像特務,隱沒身份,隨時「告密」。大家尤其害怕的,是自己會不會不小心犯了什麼「錯誤」,會惹來種種不測。換句話說,「信息員」不只是校方的工具,還是國家伸延到每一位同學身旁的靈敏觸角。

不管這些「天使」監察的範圍是學業,是品行,還是別的,它都侵擾了學校環境自主產生的人際關係,讓同學之間失去信任。這就和「文革」年代夫妻彼此監視、兒子告發父親的情況一樣,體制的道德吞沒了其他領域的規則。

同學、同事、鄰居乃至家庭,內部全都有自己的往來方式,都有由此產生的交往規範與價值判斷。出了問題,會有自己的解決方式;有人犯錯,也會有自己的處理手段。要是某個同學人品很糟,其他人會自動疏遠排斥他;要是有老師說了很不中聽的話,大家就該在課堂上據理力爭。假如把這些事情都交給界外的體制,那就等於自動交出了校園的相對自主,甚至拆毀尋常價值規範的基礎。難怪有人會認為就是那個人人都是潛在告密者的年代,造成了今日信任道德崩潰的局面。

不只如此,我們還要進一步分辨這些學校「小天使」與西方「守衛天使」的區別,以及它所帶來的不同後果。

熟悉思想史的朋友都曉得,「守衛天使」不全是猶太人的原創,而是源自古希臘的「靈」(daimon)。蘇格拉底就曾說過他有這麼一個「靈」,常常在他面對抉擇的時候提點他、引導他,令他不致犯下錯誤。後來的「守衛天使」繼承了「靈」的地位,是每個人的最佳顧問、最私密的朋友。不管是「靈」,還是「守衛天使」,它們都是外人不可感知的,就像一個人自己內在的良心聲音。無論何時何處,它都一直在你的腦海裡頭。仿佛在我之外還有另一個自我在省視著自己,判斷自己的一切行動是否合乎價值的真理。

相反地,「校園」天使這一類的告密者卻是外在的。埋伏得深,偽裝得巧,我們或許還看不見他們,可我們總有機會為自己安排最「安全」的出路。假如要幹什麼壞事,我們可以想辦法避人耳目,暗自籌劃,使「天使」們防不勝防。在這樣的環境底下,人的是非取捨往往是「他律」的,做或不做,靠的不是自己的良知,而是他人的目光。久而久之,甚至還會發展出種種虛偽的機巧詭詐:在外人面前,我乖得不得了;在他人背後,我滿肚密圈。君子慎獨,我們今天卻更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做虧心事的前提只是怕別人知道。

一般的小學老師最怕孩子互相告狀,那種全班舉手打報告,課後還死纏著你不放的場面,真是想起來都煩。當老師教訓過之後,孩子們會漸漸摸出一套互動的規則,甚至意外地養成內在的價值觀。假如學校不只不壓抑小孩喜歡告狀的本能,反而鼓勵他們用更聰明更隱匿的方法一路告到大學,我們的下一代會變成什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