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8日星期日

梁文道:跑步的修行(作家的修行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假如詩人是所有藝術家的原型,那麼藝術家的生活應該都是很不健康的。例如屈原,分明就是一個大巫師,若是不服藥,他怎能寫出那些空中迴旋升降的神奇姿態,似近還遠無以名狀的漂緲香氣呢?又如柯立芝的〈忽必烈汗〉,人人都說它是一個服藥者的夢境。因為詩人通靈,所以他們的生活和一般人不一樣,晝夜顛倒,是為了堪破陰陽交替的奧秘;不事工作,是為了顛覆最常規的生產邏輯。於是我們就有了這麼一種呆滯的刻板印像,覺得文人墨客都得放浪形骸地生活,飲酒吸毒,夜裏不睡很尋常,白天跑步是有病。

可惜我所認識的絕大部份藝術家(包括詩人)都不是這個樣子,除非特別講究那種捉摸不定的「靈感」(通靈?),否則都是規規矩矩地做人做事,生活節奏穩定得很。而且像運動員,不同類型的運動講究不同的訓練方法,不同的創作形式也有不一樣的起居狀態。寫短文章交專欄的人就是短跑選手,要特別強力地集中精神在一個點上,然後爆發衝刺,馳向終點。一個能寫大書的作者跑的則是馬拉松,有耐心有毅力,不急不徐地累積出自己的能量。

文字活兒真像跑步,是一個人的事,談不上團隊(所以不是足球),甚至沒有對手(因此也不能用乒乓比喻),因為你真正要超越的就是你自己的紀錄。跑馬拉松的村上春樹說得好:「小說家這種職業──至少對我來說──沒有勝負之分。雖然也許發行冊數、文學獎、評論的好壞可以成為一種成就的指標,但那並不能算是本質上的問題。寫出來的東西能不能達到自己所設定的基準,比甚麼都重要,而且是無法隨便找藉口的事情」。

如此說來,創作其實就是一種很陽光很健康的事業囉。當然不。村上春樹也承認:「所謂的藝術行為,從成立方式開始,就內含不健全的、反社會性的要素,這點我承認。所以作家(藝術家)之中,有不少人從真實生活本身的層面開始變得頹廢,或穿上反社會的外衣」。然而,「如果希望以小說為職業的話,我們不得不建立自己足以對抗那樣危險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體內毒素的免疫系統」。所以他天天跑步,參加馬拉松,超級馬拉松(也就是全程一百公里的超級長跑),甚至還玩起了「鐵人三項」(長跑、游泳、單車)。「要處理真正不健康的東西,人必須盡量健康才行,這是我的基本方針。也就是說不健全的靈魂,也需要健全的肉體」。

為了寫好小說,村上春樹以長跑鍛煉自己的體能。可是正如任何一種長期的修練,日日不斷的跑步也必將開某種超出原定目標之外的領悟。就像某些作者用修禪平定自己紊亂的思緒,卻終於成了有成就的居士;一個不良少年學習武術好去打架,但竟漸漸養出了淡定的心境。《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並不只是一位作家獨特工作方式的剖析,還是關於跑步的沉思,村上春樹的修行自述。

跑步的時候都在想些甚麼呢?很多人會問他這個問題。就像我初學坐禪,朋友也總是好奇靜坐的時候我腦子裏的狀態。村上春樹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我一面跑,只是跑。原則上是在空白中跑。反過來說,或許是為了獲得空白而跑的」。他跑一百公里超級馬拉松所達致的境界更是令人羡慕:「我現在的世界,從這裏到3公尺前就結束。沒有必要想更前面的事。天空、風、草、吃草的牛群、旁觀的人、加油聲、湖、小說、真實、過去、記憶,這些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然後他跑過了75公里,「好像一下子穿過了甚麼東西。……簡直像穿過石壁那樣,身體通到另一邊去了」。疼嗎?當然會疼。如此跑步,難受的不只是雙腳;肩膀、雙臂、脖子,身體的每一部份都會疲憊、痛苦,甚至散落脫離,終於剩下最純粹的意識:「我能感受到非常安靜的幸福感。吸入空氣,吐出空氣。呼吸聲中聽不出凌亂」。「跑到最後,不只是肉體的痛苦而已,連自己是誰,現在正在做甚麼,大體上這些事都從念頭中消失了」。「我是我,我也不是我。這樣覺得。那是非常安靜的,靜悄悄的感覺。所謂意識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東西」。

在這一剎那,小說家村上春樹變了;他是修行者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