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時空錯亂(老革命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假如今天的日本年輕人都能對號入座,把自己想像成《蟹工船》裏的苦勞;那麼我們中國人──這個世上僅存的「共產主義」大國的國民,又該情何以堪呢?

小說裏的工人天天在海上過沒有明天的日子,不僅要面對海洋上那深不可測的摧毀力量,還得受到監工的奴役,活的時候沒有尊嚴,死了之後更連螃蟹都不如。例如一個二十七歲的東京人,害了腳氣,臨終遺言是一句「我不願死在堪察加」;可他畢竟死在堪察加海上了。清理遺體的工友幫他「將衣服解開來,發出一股令人嘔噁的臭味。又白又扁的可怕的虱子慌慌張張地爬出來。長魚鱗似的泥垢的身體,像一段倒在地上的老松樹。胸口露出一條條的肋骨。自從腳氣病厲害以後,自己不能行動,大小便好似也躺在床上拉,床鋪裏臭得要命。襯衫褲都變了赭黑色,用手一提,就像洒過硝鏘水一樣,變成一片一片的。泥垢把肚臍眼都填得瞧不見了。肛門旁邊像乾土一般黏乾結的糞便」。

對日本讀者而言,這是個隱喻;對我們來說,它卻是個類比。類比那黑磚裏的奴工,他們甚至比這個死者更年輕,遭到更嚴重的毒打,而且有的至今下落不明。又像那煤礦裏的礦工,一個個黃土上的坑就如北洋上的船隊,裏頭同樣有污黑腐朽的軀幹。和日本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蟹工船》是昔年日本的禁書,作者小林多喜二死獄中;這一類「革命文學」卻是我們的正統,它們的作家全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鬥士。

《蟹工船》裏還真有中國人,出現在一段奇異的場景中。話說其中一艘離開母船出海作業的小漁艇遇上風暴,飄流到蘇聯岸邊,當地村民和日本官方的宣傳完全不同,他們不是甚麼「赤化」了的妖魔禽獸,也不在意日俄戰爭的失敗恥辱,反而非常急切地湧出來救人。有一晚,樸實的俄羅斯人和獲救的日本船工圍在火爐邊談心,居中翻譯的就是一個中國人。他們談甚麼呢?原來是社會主義的道理。那中國人結結巴巴地把俄文譯出來:「有的人,不幹活,發財。無產階級,永遠,這個(學扼脖子的樣子)」。

這就是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那個年代最喜歡和外國人「勾結」的不是右派,而是左派;那年代最喜歡談「普世價值」的不是甚麼「自由主義者」,而是實實在在的幹革命的共產主義者。在那個已經被今天大陸「左派」遺忘了的年代裏,日本人不必然都是壞蛋,人類的情感連結可以輕易地跨越國界。所以當小林多喜二遇難,中國的左翼作家才會那麼憤怒,因為大家的感情是「階級兄弟」的感情。也許,這就是一些學者所說的那個曾經存在過的「東亞視角」了。

船工被「赤化」了,他們回到母船,心裏頭有一片前所未聞的新天地;「羅宋」原來不像官方宣傳的那麼壞。在此之前,他們只知道愛國。日日無情壓迫他們的公司監督淺川最喜歡愛國主義的思想教育,他告訴工人,大家現在的痛苦是為了國家而犧牲:「一句話,咱們為了日本帝國的重大使命,要拼命衝到北海的大浪裏去。正因為這樣,所以咱們到那裏去,帝國的艦隊就來保護咱們。如果有人想學現在流行的羅宋人的辦法,煽動大家幹無法無天的事,這種人,一點不錯,正是出賣日本帝國的賣國賊」。他甚至還把這個問題連繫到性別上了:「咱們日本帝國臣民強呢,還是羅宋人強,這是一場戰爭,萬一,萬一,當然這是絕對不會的,萬一咱們打敗了,兩條大腿間盪卵袋的日本男兒就只能切腹跳堪察加的大海」。套一句流行話,這個監工竟然是個「有血性的愛國者」。

執筆前,我正好聽到一些工人集會示威消息,據說警察來了之後,不由分說就用武力驅散群眾,於是我又想起《蟹工船》的結局。那些工人不堪折磨,終於起而造反,打倒了淺川監督,控制住了漁船。然後,替日本漁船護航的海軍驅逐艦駛了過來。平常受慣愛國教育的船工好不興奮,他們認為帝國的軍艦當然是來保護老百姓的,站在甲板上喝采叫好。「一聲吆喝,水兵一齊在槍頭上了刺刀!把帽帶扣在頦下」。這些水兵「跟衝上海盜船一樣,氣焰洶洶地衝上來,把漁工、水手、火夫們包圍住了」;並且痛罵:「搗亂份子」、「叛賊」、「學羅宋人樣的賣國賊」。這時候,工人們才明白「帝國軍艦,叫得倒好聽,原來是資本家的走狗,幫助老百姓?真可笑,見他媽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