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日星期四

在網絡上砍出一片歷史天空 與「十年砍柴」筆談

最早知道「十年砍柴」,是看他在博客和網絡論壇裡發表的評論。以大陸網絡界裡時事評論的百花齊放,萬家爭鳴看來,「十年砍柴」的走紅很不容易,卻又理所當 然。因為他一方面顯示出了對政府架構、政策內容以及官場秩序的熟識;另一方面則筆帶鋒芒,針貶人物時局毫不留情;實在是全中國最優秀的評論家之一。後來我 才曉得他還在別的媒體上開設專欄評述明史,結成《皇帝、文臣和太監─明朝政局的『三角戀』》與《晚明七十年─1573-1644,從中興到覆亡》二卷。尤 其後者不只在連載時就備受關注,出書後更即時登上暢銷書榜,和「當年明月」等其他著名博客共同把過去一年變成媒體所說的「明年」( 意即「屬於明朝的年份」)。我特擬定十條問題,請「砍柴」兄筆談,說說他那獨特的「民間史學」。


十年砍柴

本名李勇,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生於湖南中部一個鄉村,砍柴放牛讀書中長大。一九八九年考入蘭州大學中文系,才第一次離鄉。畢業後進京,先後在某國有企業、某 國務院機關和法制日報供職。出版有《閑看水滸─字縫裏的梁山規則與江湖世界》、《皇帝、文臣和太監─明朝政局的「三角戀」》、《晚明七十年 ─1573-1644,從中興到覆亡》。並在多家媒體寫專欄。

十年砍柴生於湖南一個閉塞農村,從六歲到十六歲近十年來, 經常以砍柴過活,故長大後也以 此筆名紀念童年生活。 他成長地方的人目不識丁,基本教育源於祖宗崇拜和家族史教育,故教授歷史常用淺白故 事的方法。

梁文道(梁) 十年砍柴(十)
梁:你的經歷看來十分豐富,你是怎麼走上寫作這條路的呢?「十年砍柴」這個筆名可有甚麼典故?
十:因 為寫作是我生存的最佳方式。我是在湖南中部一個閉塞的農村長大,讀書是唯的出路。後來因機緣來到北京,輾轉做了法制日報的記者,這個職業就是靠寫作謀生 的。但是你知道,在大陸的官方媒體裏從事新聞工作,更多的是宣傳,寫一些自己看上去也覺得生厭的文字,完全為了稻粱謀。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最大的悲哀莫 過於此。二OO二年我才開始接觸網絡,發現世上還有一個地方,寫作的狀態相對自由,可以真實地表達。於是就開始上網,隨隨便便起了個網名,紀念當年在老家 砍柴的日子─確實差不多十年,從六嵗到十六嵗。沒想到網絡的寫作,無意插柳柳成蔭,後來有了點影響,非職務寫作就用這個名字了,再換一個名划不來,無非是 個標誌而已。看上去這名字不那麼正經,可網絡誕生前,平江不肖生、蘭陵笑笑生照樣也作為筆名使用。
梁:你在網絡上成名,你覺得這是個怎麼樣的發表空間,和傳統紙媒有甚麼不同?

十:我最初在自己供職的媒體上寫作,完全是職務行為,幾乎說的不是自己的話,在此之前在政府機關給領導寫講話,更是捉刀。網絡的寫作全是個人化的寫作。我從供職
的官方媒體到網絡,這是第一次轉變;後來一些市場化程度比較高的紙媒約我寫時評和文化類專欄,算是從網絡再回到傳統媒體。當然,這次眼裏的山水,和第一階段眼裏的山水不一樣了。是網絡解放了我的寫作狀態,沒有網絡,恐怕終此一生在寫奉旨文章。

梁:我最初以為你寫的多是時事評論,後來才曉得你有這麼多不同類型的創作。你覺得時事評論和你的歷史書寫有什麼關係嗎?

十:余英時先生說過:「史學和時代 有一種很明確的動態的關係。而這個關係的建立,就要看史學家對於他的時代有沒有感受,有沒有深入進去,是不是時時注意現實人生上的問題。」雖然不敢稱史 家,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對照這個標準,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西人所謂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中國古人認為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意思庶幾相近。歷史決 不是一具擺在實驗室供解剖的屍體,它不是靜止的。所以真正有歷史感的人,一定會強烈地關注現實問題,即司馬遷所追求的那樣:「通古今之變」,試圖聯繫現 實,給歷史一個合適的解釋。

我對歷史的產生強烈興趣,和生長的環境和成長的經歷有關係。我所生長的村莊聚族而居,李氏宗族宋代就播遷到湘中那個縣,繁衍至今。在沒有現代宗教氛圍的故 鄉,祖宗崇拜和家族史教育是長輩給我們最基本的教育,不識字的農民對族譜和郡號格外看重,一生沒離開南方的先祖父常給我說我們李家是隴西來的,而先外祖父 給我說他們王家是太原來的,這兩個湖南老農至死也不知道隴西和太原在何處。我後來考上了蘭州大學,蘭州古代屬於隴西郡,算是回到祖先發源的地方。

後來現實的境遇,讓我更有一種觀史察今的慾望。對一個愛好歷史的人來說,身歷時代的大變遷是一種幸運。十一歲那年,目睹了人民公社散夥,可前幾天到處還在 宣傳人民公社萬萬年。官方遮遮掩掩地說這不是單幹,而是「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民直白地說就是「分田到戶」。少書本知識的農民往往能撇開意識形態的煙幕, 用更精確的歷史語言描述,比如對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故鄉的農民從來不順着官方的意思說成「三年自然災害」,而是說「過苦日子」,非常精確中性。大學畢業 後分配到北京東北郊的國營七四四廠,這是五六年由蘇聯援建的大型軍工企業,和現在成為藝術家樂土的798廠毗鄰,一去就碰上國有企業改革,工人大批下崗, 企業負債纍纍,只得搞債轉股,上市後用股民的錢救活了那匹快死的老馬。兩年後考公務員進入司法部,幹了近四年碰上了九八年朱鎔基主導的國務院機構大改革, 然後當了記者,看到了中國更多的情況。個人的歷史和自己一直關注的國家的歷史一碰撞,對現實的認識可能會深一些,就會不由得思考,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大變 化?為甚麼變成這個樣子?歷史,顯然是觀察分析這些問題很好的資源。所以我看黃仁宇、余英時、唐德剛、秦暉、吳思等先生的著作,常有醍醐灌頂之感,心裏很 多鬱結的東西被撞開了。我常說自己半舊半新,是一個活在古代的時政記者。
曾在官方媒體當政府口舌的他,在網絡上發現屬於自己的空間,自此成為了他的寫作平台。 他平時看歷史和社會學的書,同時做
點讀書筆記,也在報章撰寫約千字的
時評或隨筆。
梁:你怕不怕別人說你寫的歷史有太多對當下政治的影射,不夠客觀?

十:沒有純客觀的歷史,史家著書一 定有主觀性。孔子著《春秋》,就有強烈的價值取捨,所謂「筆削」,因此才有「亂臣賊子懼」,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亦秉承這種歷史觀。到了清末民初,新史學 的開山者梁任公提出要尋求歷史因緣,這些人都有強烈的現實關注度。但是如果先預設一種政治觀念,然後生拉硬拽地從歷史中找事例證明,這就是庸俗的歷史為現 實服務,是影射史學,必須警惕。余英時先生認為這樣的做法也有其危險性,「因為抱着這種想法而撰史的人,如果不受嚴格的科學方法的限制,則很容易走上曲解 史實以勉強求通的路子。」這是對我們這些「歷史票友」極為中肯的忠告。所謂科學方法,我的理解是一要在史料佔有和取捨上嚴謹公允;其次在分析論證中有嚴密 的邏輯性。當然,這個標準很高,稍不留意就滑入生硬庸俗的影射。
梁:接連寫了兩部談明史的書,為甚麼會對明朝那麼感興趣呢?近年大陸好像掀起了一股明朝熱,你怎麼看這陣風潮?你和其他同樣知名的作者最主要的分別在哪裏呢?
十:現代中國人的文化性格和集體心理,我認為在明代 已經形成。剛剛去世的柏楊先生在《中國人史綱》中毫不掩飾他對明朝的厭惡,而他在《醜陋的中國人》一書中承魯迅批評國民劣根性的餘緒,鞭撻醬缸文化。這二 者是有某種關聯的。明代不僅僅是離今天較近,而且它是中國皇權政治發展到高峰時期的制度設計者,清承明制有所損益而已。今天我們中國社會的文化基因、制度 基因,和三六四年前滅亡的這個朝代有太大的關係。有時,我甚至覺得還活在明朝的延長期。這也可能和我生活在北京有關,北京這個城市是明朝建立了,雖然許多 建築物毀了,但那些地名總在觸動你。我曾在東城區一條胡同生活幾年,這條胡同曾是明朝大興縣衙所在地,當年不畏權勢鞭笞樂舞生的王縣令住在這,因此引發了 刑部和皇帝對審判權的爭執。再往西走走,甚麼「東廠胡同」、「寶鈔胡同」、「兵馬司胡同」,常產生時空倒流之感。現在推崇的四大名著,除《紅樓夢》外,其 他三部,加上《金瓶梅》、《三言二拍》都產於明代,稍微識字的人讀這些書,沒甚麼陌生感,不僅僅它是白話小說,晚清的許多白話小說應當更好懂。關鍵是這些 小說表現的價值觀和社會形態,今天的人能夠理解,並且意會。黃仁宇的大歷史觀和吳思的潛規則之說,其理論建構的史料基礎基本上是明代,
就很能說明問題。

梁:你似乎很受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的影響,很多人批評他的書太像小說,你有甚麼看法?你的第一本書談的是《水滸傳》,你覺得史學與小說的分別在哪裏?
十:那是一種表述方式,而非學術上的瑕疵。如果讀黃 先生關於明代財政制度的那部著作,就不會有這樣的說法了─因為這是他為了拿博士學位完全迎合主流學術規範的著作。《萬曆十五年》及其他著作,黃先生主要是 闡述他的歷史觀,表達上通俗生動,但是在史實上經得起考問的。至於說在某些描述上,用了小說的手法,這很正常。比如寫海瑞,史實有所本就夠了,如果每句對 話都要和客觀事實吻合,幾乎不可能。司馬遷的《史記》中,這種寫法多了,他沒有親歷過鴻門宴,卻把劉、項等人的表情、言談寫得活靈活現。亞利士多德說: 「詩歌比歷史書籍更為真實。」其意是說明詩歌描述的為更普遍的事實。余英時說過:「歷史的影響,不一定直接來自史書本身,還可以從小說如《三國演義》 來。」研究「歷史影響」和「歷史因緣」當然是史學。清代章學誠的話說得更過頭:「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求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顯然他認為那種 歷史建構和歷史批評的學問才是史學。
我以為史纂和史考也是史學的組成部分,當然不是全部。因此把《水滸傳》、《三言二拍》作為歷史研究的素材未嘗不 可。但歷史和歷史小說還是有本質區別的。歷史小說是寫作者歷史環境的投影,其事實未必真實。比如看《水滸傳》,我們要明白這是元末明初邊緣人社會的反映, 包括林沖和武松進大牢,必須接受那些陋規以及獄友對武松述說獄卒殘害犯人的種種方法,和明朝史料的記載完全相符。歷史著作在史實、典章制度等方面馬虎不 得,歷史小說盡可能虛構,這就是《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的區別。但吊詭的是,歷史小說比史書對公眾影響更大,只有學者或有相當人文史學知識的人,知道曹 操決不是《三國演義》和戲曲中描寫那個奸邪陰毒的形象。

中國的歷史小說流行日本,這兩幅是日本江戶末期葛飾戴鬥繪畫的《繪本通俗三國志》插圖。
梁:為甚麼近年會有那麼多「戲說」歷史的書?我常在書店看到一整櫃的「戲說明朝」、「戲說皇帝」,這和電視劇的潮流有關嗎?

十:
當然有關,電視劇是強勢文化傳媒, 它的影響,報紙和書籍是不能比的,借這個東風很正常。因此可以說易中天和于丹的影響巨大,固然和他們本人的修為有關,但央視在傳播方面的強勢作用更大。在 古代也是這樣,那時候沒有電視電影,但有說書和戲曲。明末清初的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記載,魏忠賢剛剛被崇禎剪除,各地就湧現反映這個事件的戲曲和話本, 這顯然是商業化因素起了重要作用。晚明的湯顯祖和阮大鋮等才華橫溢的士大夫熱衷於寫戲曲,和戲曲的影響分不開,柳敬亭這個說書者很受文人尊重,也是這個道 理。「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做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盡說蔡中郎。」歷史,從來都是流行文化的重要素材。

梁:
除了你之外,還有不少在博客上寫史的作者,這是否代表了專業學者不能再壟斷歷史的詮解呢?

十:以職業身份劃分史家本身是計畫 經濟時代的產物,因為公權力希望計畫一切,控制一切,因此強化它的認定權威。沒有官辦機構承認你是歷史學者或者作家,好像就理不直氣不壯。其實我覺得鑒別 史家也罷歷史愛好者也罷,應該對文不對人,也只能有一個通行標準:學術標準。以此來劃分是作品是學術文章還是歷史小說或通俗歷史讀物。而且一個人完全可以 既寫學術論文,又寫通俗歷史讀物。

專業學者或官方認可的學者從來就沒能壟斷歷史詮釋,只是有些時期他們希望如此。把歷史的解釋權拿到手往往不是一種學術追求,而是一種政治意圖。

梁:你喜歡看歷史小說嗎?有沒有甚麼特別推薦?

十: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大陸知識人,很多人對歷史感興趣,恐怕是從讀歷史小說和評書開始的。比如小時候影響我甚深的是蔡東藩的歷史演義。此外,我喜歡黎東方、高陽的歷史小說,還有日籍華人陳舜臣的歷史小說。
梁:接下來的寫作計畫是甚麼?

十:沒有甚麼明確的目標,主要是在看歷史和社會學方面的書,做點讀書筆記。平時報章上能看到的,和老兄你差不多,多是千字左右的時評或隨筆。
閑看水滸—字縫里的梁山規則與江湖世界
作者:十年砍柴
出版社:問心(北京)
定價:¥22

描述《水滸傳》的梁山英雄,雖然被迫為寇,但他們的組織結構和朝廷相類,行事原則和官場作風無異。
明朝政局的「三角戀」—皇帝、文臣和太監
作者:十年砍柴
出版社:廣西人民(南寧)
定價:¥22

以明朝中晚期的皇帝、文臣、太監為角色, 分析他們相互依存卻又彼此防範和互相傷害的微妙關係,揭示出大明的一種三角恩怨。
晚明七十年—1573-1644
作者:十年砍柴
出版社:陝西師範大學(西安)
定價:¥24.8

描述晚清皇帝和文臣的爭吵賭氣,有皇帝躲進深宮,有些對文官濫用重刑;有文官恃道德為英勇,有些中飽私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