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數學王子高斯八歲那一年,老師給他們班上佈置了一道習題,把一到一百的每一個數字全加起來,結果小高斯只用三分鐘就完成了其他人得花上幾個小時才做得了的計算。存心捉弄他們的老師很不可置信地看這個還流鼻涕的小子,覺得他一定使了些什麼詭計。原來高斯只是把一百零一乘以五十,得出了五千零五十的答案,理由是一加一百等於一百零一,二加九十九也等於一百零一,三加九十八還是一百零一,從一到一百的每一對數字如此相加永遠都是一百零一。
大部份人都曾在小學的時候做過這道題目,大部份人也都聽過這個傳奇;但是我敢保證,沒有人會比丹尼爾.凱曼(Daniel Kehlmann)說得更有趣更有味道。在《丈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這本暢銷全球的小說裏面,他把天才寫得非常立體生動,而天才這種人物是很難寫的,因為他超乎常人,所以一般人往往略過他們最具體最日常的在世感受,粗疏但又集中地處理他們那些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恍如神話。可是在丹尼爾.凱曼的筆下,少年高斯的天才卻以種種不適精準地傳達了出來。比如說他從小就發現身邊的人總要在回答一個問題或者反應一件事前頓一頓,他以為這是種習慣和禮貌,所以他也很艱苦地去學習這種停頓,否則別人就會覺得他很不合群了。只是到了後來,他才理解這種停頓其實是一般人的遲鈍,相比於他的遲鈍與正常。
《丈量世界》的另一個主角是亞歷山大.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哥倫布第二」,當世界上最有名的探險家之一,發現了數以千計新物種的生物學者,推翻了水成論的地質學宗師。可別把他和他的哥哥威廉.洪堡搞混了,威廉.洪堡是當時普魯士最傑出的外交官,柏林洪堡大學的創辦人,現代研究型大學之父,現代語言哲學的奠基者。亞歷山大.洪堡是另一種類型的天才,他的意志力驚人,為了準備遠方的探險,他曾刻苦磨煉自己的耐力,例如把雙手反綁在背後一個星期。在大西洋上遇到海嘯,他叫人把他綁到船首,好對準如牆巨浪用六分儀仔細量度這難得的奇觀。在南美洲登上了仍然活躍的火山口,他請人用一個吊籃把他垂進裏頭觀測。他忍受蚊蟲、鱷魚與瘟疫,找到了亞馬河和奧利諾科河之間的天然運河。他用自己發明的氧氣筒登上了當時已知的最高,五千八百米高的絕壁雪嶺。
十八世紀末的德國,那是個令人神往激動的時代,康德、歌德、席勒、韋伯(物理學家韋伯)全都出現在這本書裏了。那是西方蒙精神達到高的年代,他們相信知識的力量,理性的全能,世界就像一塊未經探勘的荒地,等待科學去發現它最終的秘密。高斯與洪堡正好代表了兩條追尋真理的道路,前者相信演繹,足不出戶,以數學的語言推理出宇宙運行的模式;後者相信歸納,遠遊四方,用實驗和觀察總結出自然隱藏的系統。他們充滿自信,而且高傲。洪堡從法國奔赴西班牙尋求出洋贊助的途中,每遇到一座山都要停下來丈量其高度,他的夥伴很受不了,不明白為什麼要在歐陸花這些功夫,「我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美洲呀」。洪堡的答案很簡單:「一座山,如果人們對它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有多高,這對理性是一種侮辱」。更坦白一點,就是「因為想知道,所以要知道」。
可是我們都曉得,那個時代的遺產幾乎破產了,蒙精神在很多人的眼中就算不是噩夢,至少也是笑話。高斯和洪堡就算沒有經歷如此激烈的反省,也各自在暮年遇上了理性和知識的限度,那個限度以他們衰老的面目浮現。《丈量世界》的高潮不在他們壯年時的功業,在他們的晚年。歐洲兩位最偉大的科學家終於相遇,他們為自己走的道路辯護,他們也都明白殊途同歸,對方就是知己,然後他們都知道自己老了。高斯不再感到其他人的遲鈍,甚至不明白自己剛滿二十歲那一年出版的經典《算學研究》是怎麼寫出來的。洪堡測量西伯利亞荒原上河流的寬度,正要莊重宣佈他的結果,卻發現其他人早就使用了更新的儀器得到更準確的答案;而那些人還是為他鼓掌,他們以看待活傳奇的目光看待他。假如高斯今天還在世,他在我們面前計算他八歲算的那道題,我們大概也會鼓掌,我們的目光就是這種目光。終於,天才和我們都學懂了謙。
洪堡至死都是童身,因為他前半輩子太忙了,為科學犧牲一切。後悔嗎?恐怕不。知識始終是最迷人的誘惑。
2007年10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丈量世界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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