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0日星期三

梁文道:焉能辨我是忠奸

【am730-觀念】《色戒》走紅,連漢奸也重新成了熱門話題。有人說李安與張愛玲豐富了漢奸與愛國志士的形象,還他們人性的本來面目;也有人說這叫做美化漢奸,所以不只本來就很成疑問的張愛玲要罪加一等,甚至李安都快變成新漢奸了。我們中國人學歷史就像小孩看戲,任何人物一出場,首先要問他是忠臣還是奸賊,再無第三條路。這種看待歷史的方法對還是不對?只要把眼光挪向我們此刻身處的現實測試一下。你說馬英九是忠的嗎?他為甚麼也要贊成台灣「重返聯合國」?前英國首相貝里雅尾隨美國人入侵伊拉克,八成是奸的了吧;那你又怎麼判斷他恢復英國經濟活力的政績?再看看身邊的人,誰忠誰奸誰好誰壞?你自己呢?你能肯定地說自己是甚麼樣的人嗎?

俗話常說,這個世界絕不可能非黑即白,我們也很容易用灰色去寬容一下自己的貪心和過錯。可是一轉頭,我們竟不能以同等的寬容去理解逝去的前人了。我的意思不是要寬大地對待漢奸,而是要歷史地對待歷史。甚麼叫做「歷史地對待歷史」呢?那就是把一切放回歷史的境況之中,看人的轉變,事件的出現。談論漢奸,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漢奸這個概念放回歷史裏頭,審視其生成與演變。

漢奸之辨並非全然相對,沒有任何客觀的標準。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大部分漢奸在他生前是不會輕易接受漢奸這種稱號的;所謂漢奸,多半是後人的判斷,而後人的判斷則往往依據了不同的標準甚至某些個人的動機。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歐陸各國也紛紛掀起了肅清通敵者的風潮(「通敵者」一般英譯為Collaborator,他們似乎沒有「德奸」、「法奸」和「荷蘭奸」的概念)。那是個百廢待舉的廢墟年代,廣廈已毀,人才難求。於是在現實的需要下,許多貨正價實的通敵者都一一過關,重回舞台,重操故業,彷彿甚麼事都沒發生過。可是這裏頭也有一些人為求自保,大力檢舉昔時友伴,因為他越是慷慨激昂地揭發其他人的罪行,他自己就顯得越清白。更有一些戰前極不得意的人,比方說沒甚麼天份的年輕指揮家,這時以愛國者的姿態出擊,狠批幾位造詣非凡的大師曾經出任納粹偽職,主理過一批大牌樂團或者歌劇院。他們的言論舉措很正義,但是心態很陰暗,既然我在事業上爬不過你的頭,我就要在愛國的問題上倒你,取而代之。

這些往事,皆有史可考。關於通敵者的糊塗賬,西方史學界已經研究得十分透徹,實況絕非歷史劇裏那般正邪分明。反觀中國,幾乎所有超越簡化二元對立模式的聲音都成了異議,甚至也成了一種漢奸的雄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