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24日星期一

梁文道或黃世澤:文藝青年巴金

【都市日報-兵器譜】近年很流行「一個時代的終結」這個說法,用到一個泛濫的地步,似乎所有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個時代,任何人的死都是時代的終結。所以在短短幾年之間,已經有幾百個時代終結了。

然而巴金的死,卻是貨真價實的時代終結,因為他是五四之後「新文學」傳統作家中在世的最後一人。在一眾新文學作家裡,巴金不是最有原創性的一個,也不是作品最出色的,但卻是極為暢銷的作家,也因此有了極大的影響力。想想《家》、《春》、《秋》,影響了多少代的青年?讓多少人感到共鳴,萌生了要離開傳統家庭的念頭?比較少人談到的,是巴金的風格,或者更直接點說,是他的「文藝腔」,也是孕育了數代文藝青年的影子。一說起文藝青年,浮起的印象就是一個文弱書生,傷春悲秋,說話行文總是文縐縐的,而且總帶著一股不必開口就可以預計的腔調。所以「文藝青年」這四個字是有貶意的,意味作者不夠成熟,對自己的文體策略沒有更透徹的反省因而也就沒有更具意識的創造,滿腔的感受盡付與唾手可得的廉價修辭與文字選擇。

例如說到時光的消逝,就是「時光似箭,歲月如梭」;新派點的,則每談到值得大家注意的現象,必是「XXX已經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許多年青讀者對於巴金不感興趣,原因之一就是怕他的文藝腔,尤其是其早年作品如《霧》、《雨》、《電》等三部曲,說實話,實在是多愁善感地嚇人。

夏志清教授有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認為對於許多嚴肅的作家來說,一本在十五歲時對自己影響很大的書,通常到了二十五歲就會有全新的讀法。然而巴金在十五歲那年讀過的《夜未央》,卻成了他一生寫作的「靈感泉源和行動方針」。我們是否也可以因此推論,巴金終其一生都是個文藝青年呢?那怕他活了一百零一歲。

例如在《文革博物館》這篇晚年作品裡,巴金說道:「並不是我願意忘記,是血淋淋的魔影牢牢地揪住我不讓忘記。我完全給解除了武裝,災難怎樣降臨,悲劇怎樣發生,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我不曾滅亡,卻幾乎被折磨成一個魔物,多少發光的才華在我眼前毀滅,多少親愛的生命在我身邊死亡。」情真意切,但依然有巴金式的文藝修辭,可見這不是巴金在襲用陳腔濫調,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很青年的一把聲音。巴金至終仍有年輕人的情懷,反倒是我們這個越來越歡迎張愛玲式早熟(或者早衰?)少年的時代,老得太快。一個時代,果然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