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看見性工作看見自己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們從來不乏妓女的影像。如今報紙上的風月版常被人詬病是傷風敗俗的禍根,總見濠江春光,一片肉體橫陳。卻不知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上海,就有專門報道青樓韻事兼具指南功能的「蚊蟲報」,裏面也有很多當年名妓的畫片玉照。根據一位德國學者的觀察,那些圖像對當年中國百姓而言,其大開眼界的啟蒙功能可能不遜於梁啟超等先鋒健筆。原因是圖片裏的妓女總是身洋裝,背景也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展現的是中國人眼中的異域風情。很多國人第一次遭遇煤氣燈、電風扇和電車等西方物質文明,就是在這些知識分子眼中下三流的名妓影像。

《我的性活──性工作者攝影集》走的路子雖然完全不同,但它卻也是本貨真價實的啟蒙讀物。這本書結集自去年一個巡迴展覽,展的是香港一群「一樓一」(擁有固定工作場所的自僱型性工作者)自己拍攝的照片和文字自述。在百年華人性工作者影像史中,這肯定是突破創舉。向來只是被拍攝對象的,這回成了拿相機按快門的人;一直只是被人觀看的,這次成為提供影像的主體。我們在這本書裏頭一回透過「姐仔」的眼睛見到他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

我們看到,一個叫做阿鳳的姐仔抱一隻波斯貓,但不是西方油畫慣見的那種蘇丹後宮美人與慵懶貓兒睡褥席之上的場面,而是一人一貓站在馬路邊陽光下,身後有輛汽車駛過。那頭貓可是阿鳳在非典時期在街上拾回來的寶貝。我們又看到另一個「阿姐」,Mickey,拍下自己工作地點裏的雨傘、花瓶、電腦和一幅蠟染畫。在花朵的照片旁,他還用顏色筆註明「畀多生氣給大家」;大床寫真上頭又換了另一種顏色,寫道「我工作環境」。這輯圖片的標題叫做「積極人生,用心對待每一人」(「心」字還是用圖形畫出來的)。Mickey當然積極,他會乘閒上網看時事、娛樂和股市情報,娛樂自己之餘也和客人多些話題。難怪他說:「因為我是一個令人開心的人,人人叫我開心果」。

愈來愈紅的斯洛文尼亞思想家齊杰克說過這麼一個故事:在科索沃事件之後,他去美國講學,講的是一連串的笑話和荷李活電影。台下關懷現實的激進年輕學子大為不滿,斥問他為甚麼罔顧戰火下的人民,卻在美國大談媚俗的商業文化。齊杰克認為聽眾有這種反應,是因為你既然來自巴爾幹,就不可能有看戲的歡樂,不可能有「我們的正常生活」。換句話說,巴爾幹來的左翼學者談的理應是巴爾幹半島上演的帝國惡行。

同樣地,妓女該有妓女的邊緣狀態,當他們表現得居然和我們一樣正常時,我們就要生氣了。因為那違反了我們的觀念,顛覆了我們的正常生活。因為我們所謂的正常,正是靠種種的異常來界定維持。我們善良,因為他們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