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4日星期二

梁文道:音樂的態度(三)

【am730-觀念】在我看來,搖滾樂的反叛態度其實和現代藝術中的前衛精神有莫大關係,那種精神首先是套自覺的意識,它自覺到藝術的獨立性質,意識到藝術場域與其他社會場域的斷裂之必要。於是它尊重一切自發的傾向和本身的價值,抗拒經濟和政治領域的招降與吸納,反對一切形成體制的藝術語言與習慣。在這個意義上講,「沒有理由的反叛」,其實也是很有道理的,不知道要憤怒甚麼的態度其實也是很有內容的。儘管你從來沒有寫過任何一首抗議歌曲,但這並不表示你對主流歌星的嘲笑沒有意義。「老闆」在大公司的羽翼下低吟勞工階層的失落,顯然是很動人的態度,但你獨自發行一張對社會沒有任何看法,卻在音樂上十分出格的唱片,同樣也是種不容忽視的態度。當人家都規規矩矩地在結他上奏出美妙和弦,你竟然當眾放火將它付之一炬,這也不能不算是藝術表演上的顛覆(除非燒結他已成套路,你只是鸚鵡學舌)。因此,我又回到了開始當樂迷的階段,能夠欣賞一班青年為了出格而出格的姿態,不再認為和嫌棄他們淺薄。

同時我也更能明白當代流行音樂裏的諸多矛盾。例如波諾(Bono),他的U2是全世界最受歡迎、商業上最成功的樂隊之一,因此遭到很多堅守獨立姿態的人的批評,批評他們在音樂上太過圓滑,說他們玩的只不過是「Stadium Rock」(在非主流音樂愛好者的字典裏頭,Stadium Rock幾乎是句罵人的髒話);但另一方面,波諾在環球貧困問題上的付出、U2對人權議題的投入,卻又是許多幾近於自戀的獨立音樂人所遠遠不及的。相較之下,誰的態度更為可取?

或者,這是一個無解的矛盾。只要搖滾繼續存在,這類爭議就會永遠出現。是為了藝術而藝術,還是為了政治而藝術?甚麼時候我們該指責音樂人不夠關心政治?甚麼時候我們應當提醒音樂不能只為政治服務?這不只是搖滾樂的內在緊張,也是整個藝術領域裏前衛精神的矛盾。

所以我們只能勉強地依隨時機來判斷音樂在局勢中的作用。假如我們是在三十年前的大陸,教大家音樂不應忘記勞苦大眾,其價值恐怕還比不上鄧麗君的一首娓娓之音,因為那個年頭的音樂不是不夠政治,而是太政治了。但今天,它卻是個來得正好的警醒,並不是說當代中國已經沒有人再為工農唱歌,而是說它要不是太過小眾太過獨立,所以不為人知,就是太過脫離民情掩蓋現實,因而成了另一種「為政治服務」的藝術。至少,在看完這本書後,我想到美國人至今還在反戰遊行中唱著 We shall overcome,而香港人則會在示威集會裏頭合唱金佩瑋作詞的《人民之歌》,可大陸呢?近來有那麼多次眾人矚目的罷工事件,但是我不曾在報章的報道與影像的紀錄裏看見工人們唱歌的場面。莫非他們沒有歌可唱?莫非沒有人為他們寫歌?無論如何,一場沒有音樂的罷工,難道不是很叫人遺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