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蠱(樹蛙與貓林之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北京飯桌上的朋友要我說此生其中一件至卑鄙至可恥的行為,我說了。然後他們都笑,覺得這那算得上卑鄙。

它當然算。否則我不知道甚麼叫做卑鄙。

那年我唸小學四年級,喜歡到處搜捕昆蟲,捉到之後再將牠們製成標本。以我的年紀來算,我覺得自己的技巧算是高超,懂得用捕蟲網捕捉蝴蝶卻不傷其雙翼分毫,再巧妙地用手指輕揑其柔軟的胸腹,讓牠窒息,最後小心地把牠放進事先摺好的三角形小紙袋。我注射福馬林以防止死去昆蟲的腐敗,我利用自製的夾板加上大頭針以開展牠們的翅膀和六肢。我曉得怎樣保持乾燥,讓那些標本看起來就和外頭買的一樣漂亮,栩栩如生。

後來我發現許多學者都曾循此路徑走向科學的世界,例如愛德華.威爾遜( Edward Wilson)。但是他們和我不一樣,儘管聽起來古怪,可他們的世界卻真有一種莫名其妙卻又難說得清楚的愛。也就是說,像威爾遜這種人在製作昆蟲標本的時候,他是帶着愛的。他殺戮,但他有真正的求知慾與好奇心;他喜歡跟踪蟻群行進的模式,聆聽蚱蜢後腿摩擦的聲音,他真心喜歡這一切。假如他偶然殺死牠們,那也是為了更加貼近牠們的內在。後來的威爾遜不僅是螞蟻權威,而且成了生態保育運動大將,他鑄造「親生」( biophilia)一詞,力圖說明人類有種與生俱來的萬物之愛。

我是不同的。我懷疑科學只是自己的藉口,用以掩蓋抑止不住的嗜殺之慾。我用製作標本的精密步驟和嚴謹程序去為屠殺生靈的殘酷行為穿上一層白色的消毒外衣。証據就在小學四年級那一年。

我先是捉到一隻壯健碩大的楸形蟲,牠的甲殼油亮,兩根可以夾合的犄角非常神氣地高高翹起,角的內側則有鋸齒般的突狀物,非常威武。別看牠長得凶悍,就和一輛坦克車似的;其實楸形蟲是種性情溫和的甲蟲,靠吸吮樹汁維生。雖有一身堅硬的外殼與駭人的犄角,但只會用來自衛,以及求偶時不損競爭者性命的打鬥。

同一天傍晚,我又在一片草葉上找到一隻大不過拇指頭的樹蛙,牠渾身濕滑呈淺綠色。如今回想這該是個可愛的小動物,但當時我卻把牠當成難得的獵物,只想用牠試試我的新玩具──那只楸形蟲。我將牠倆丟進一個糖果盒裏,想看看狹窄的空間會逼出一個甚麼樣的結果。結果牠們動也不動,嚇壞了似的,各自瑟縮一個角落。於是我憤怒了,乾脆自己動手,捉起樹蛙把牠送進楸形蟲的攻擊範圍,挑撥後者的犄角。終於,楸形蟲本能地夾上了雙角……。我看見樹蛙柔弱的軀體軟癱在楸形甲蟲的角上,四肢停止顫動。更可怕的,是牠小小的嘴巴居然吐出了一大團白色的東西。我猜那是牠的腸胃,因為受不住壓力,所以全都從口部倒湧上來。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個畫面。它就像夢魘一樣地纏擾着我,不時浮現。對我來講,這就是世間上最殘酷最可鄙的暴力。雖然不是殺人,但我又怎能肯定它和殺人沒有任何連繫呢?後來有朋友說這只不過是場無傷大雅的男童惡作劇,叫我別再介意。可是我無法接受這麼淺薄的安慰,在我看來,暴力的潛能與嗜殺的慾望全都體現在那關鍵的一刻了,後面便是無盡深淵。而且我相信正因為是小孩,那股黑暗的傾向才能毫不掩飾地直接敞現。年幼並非藉口,相反地,正如《蒼蠅王》所示,殘忍是不管年齡的。你知道這件事最殘忍的地方在那裏嗎?楸形蟲與樹蛙都是害羞而溫柔的小動物,可是我卻逼迫前者做出非其本性的動作,促成另一條生命的痛苦終結。

後來我向神父告解,他教我祈禱,以後不再犯上同樣的錯誤就好。可是我仍然放不下,因為認錯不算甚麼。做錯事,承認就夠了嗎?我殺了人,對不起,我以後不殺了。承認錯誤只是第一本,單純認錯則是廉價的。任何錯誤與罪惡皆須深索其源頭,直抵核心;起碼我是這麼想的。然後我讀書(因為這向來是我認識問題的方法),試圖在書裏辨認自身暴力與邪惡的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