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新中產在想些什麼?

【明報-SUNDAY 書序前言】讀這本文集,認識「三十會」,我們先要張開兩套坐標。一個是中產階級和專業人士在香港政治的角色,另一個是三十世代在香港權力分佈圈中的位置。

中產階級在香港政治的開放和民主化中有沒有貢獻,是個爭論了二十多年的老問題。傳統智慧告訴我們,中產階級如果夠壯大,不只可以在民主社會裏起到穩定的作用,甚至還可以在不民主的社會中開出新局。但香港的情似乎有點不同,我們的中產階級往往被貼上「溫和」與「理性」的印象標籤;而「溫和」在此意味妥協,不與建制做過多的爭持;「理性」則意味務實,也就是不好高騖遠,承認現實的意思。

至於專業,由於已經獲得相當不錯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更享受到政治權力的特別眷顧(例如立法會中的功能組別),就更是溫和中的溫和,理性中的理性了。所以在一般情下,標榜中產專業形象,而又大喊「理性」者,其實只是保守,甚至反動。他們的言論不會過火,他們的要求也不過分;他們不急於改變現狀,又想小修小補;他們的教育背景使他們不反對民主理念,也不反對社會公義;但是他們更想到手的甜頭可以多嘗幾口,更想自己的特權能夠延續。

可是帶濃厚中產專業色彩的「三十會」,卻和我們印象中那些很中產很專業的論政者不同,讀這本文集,你會發現他們原來很批判,言論也可以很犀利。最主要的,是他們以中產而專業的身分,卻對過往香港中產階級與專業人士信守的主流價值,提出了非常不同的異談。這種異議大可以「文化‧視野」四字概括。套用龍應台教授的說法,如果香港社會的主流價值就是「中環價值」的話,「三十會」這個原本很「中環」的團體,彰顯出來的卻是「中環價值」以外的原則:搵到食之餘不忘民主,自己功成名就也還要社會公平,經濟發展以外不能沒有人文精神。

發掘早埋的毛病種子

為什麼「三十會」的中產專業,和我們熟悉的港式中產專業會有這麼大的分別呢?這就是牽涉到這個團體的另一項共通點了:他們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打從回歸以來,香港有個流傳甚廣的神話,那就是香港衰落了,香港的黃金歲月以及曾經有過的美好事物都一去不復返了。這說法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一、它無條件地肯定了香港回歸前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情;二、說這些話的人有不少是自命創造了那無限美好的黃金歲月的嬰兒潮世代。

現年三十多歲的青年都經歷過那傳說中的黃金時代,或許也痛心今天的香港,但是他們對那段傳說卻不無保留。至今依然在政商各領域佔據要津的嬰兒潮世代,很喜歡把昔日香港的成就看作自己的功勞,但對於香港的「由盛轉衰」,他們卻很奇妙地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彷彿一切都是因為「一代不如一代」,又彷彿忘記了自己仍然是各個領域裏最有權勢的人。「三十會」成員所屬的這層「下一代」卻有很不一樣的解讀,他們回顧過去時不敢肯定那段黃金歲月的含金量是不是真的那麼高,他們身處當下時會問有多少毛病是以前早就埋下的種子的結果。

所以在這本文集裏面,我們看到的雖然是對時局和社會現的分析,但卻可以讀出新一代中產專業人士對上一代中產專業鼓吹的文化價值的偏離與反思(其實,「文化視野」這四個字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主流口中)。「三十會」的努力,代表的是新一代重新定義香港價值,重新勾畫中產與專業形象的企圖。我們應該看這本書,也應該繼續關注「三十會」的專欄,因為我們都在參與一場重新描述香港,重新創造香港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