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26日星期日

梁文道:歸鄉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農曆年前,我們一群師兄弟妹照例給業師石元康先生祝壽。老師席上念及遠在台灣的逯耀東先生,說他有一回很煞有介事地對都是教哲學的老師和師母說:「嘿!知道嗎?中國人的飲食何只有歷史有文化,談下去簡直可以弄出一套哲學!」。有幸上過逯先生的課,知道他談到吃的時候是副什麼模樣,興高采烈起來還會一拍自己的大肚子,那饞像可真是從肚皮裏生出來的。然後,石先生一貫很酷地擺擺頭:「說文化是有的,但我看他也沒寫出什麼哲學出來嘛!」。典型的哲學與史學之爭。

如今大陸上知道逯耀東先生的,都說他是美食家。其實他首先是個長於魏晉南北朝史的歷史學家,又有過一部研究中共史學觀的大作;或者如此,內地報刊比較傾向於稱頌他研究美食的那一面。不過,逯先生大概也會喜歡人家記他是個美食家吧。看他談中國飲食文化的書,如《出門訪古早》和《肚大能容》,常見這樣的場面:一伙人結伴旅遊,吃罷晚飯他就送太太回旅館,跟自己再去逛夜市連吃他六七個攤子。又或者進了某家賣地方特色的商店,人家還在看這選那,他就一個人出了門口拆開剛買的零嘴大嚼起來,他太太出來逮了,就問:「你怎麼馬上就吃起來!」

逯先生實在不能不胖,於是被太太逼減肥。「一日飯罷。我自言道:『過幾天就是中秋。中秋一過,陽澄湖大閘蟹湧到,天下至味,當然不能不嚼。蟹去後,北風即起,南安油鴨又來了。油鴨煲仔飯是不可不吃的。吃了南安鴨,就該過年了。我看,有什麼要緊的事,過了年再說。』室內的電視機正開,我聽見有人在說:『看你怎麼瘦得下來!』」。

可惜這麼好吃的逯先生回到大陸,去不同的地方嚐不同的菜式,總是要感嘆一句:「想不到XX的美食,竟然墮落到這個地步!」那個「XX」可以是上海,可以是福州,可以是徽州,也可以是他的家鄉蘇州一帶。總結而言,是中國菜墮落了,該慢的很急,該細的很粗,連小吃都不一定做得對味了。我自小在台灣看梁實秋、唐魯孫、夏元瑜的文章長大,常見這類夾雜外省人鄉愁的「今不如昔」之慨,逯先生的散文也能歸在這「食物鄉愁」的一路。而逯先生是史家,那感慨發起來就格外地叫人神傷,炒不好一碟「金包銀」竟隱然有山河破敗的憂患。

那年頭的台北,西門町附近還有「中華商場」,吳抄手、昆華園、清真館、點心世界、小小松鶴樓及真北平等都在,南北聚洋洋大觀。照逯先生的說法,這就像「南宋渡江、遷都臨安,所謂『暖風吹得遊人醉,錯把杭州當汴京』」。一段中華路,吳音京腔,是離鄉客聊慰蓴鱸之思的地方。饒是如此,梁實秋卻道:「過去還有幾家館子有幾樣菜能吃,現在都沒有了。」逯先生是這路作家裏比較幸運的,能回老家,結果呢?就像我第一趟到北京,想找傳說中的「北平」豆汁,當地人都問:「你說的是豆漿嗎?」

過了年之後。二月十三日深夜十一時,因心臟副主動脈瘤破裂,逯耀東病逝於高雄榮民總醫院,享年七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