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的穩定生活只不過是一場很大的誤會,就像電影《 Matrix》一樣;天上的飛鳥,水面的浮萍,與剛剛上桌熱氣騰騰油脂聲吱吱作響的牛扒,全是被扭曲被製造的幻像。而真實,卻黑暗深沉地可怕,令人不敢直視,甚至不想知道它的存在。
李智良的《房間》最令人震驚的,不是他寫自己服藥求醫的痛苦歷程,不是他怎樣張揚地描述「私生活」(例如一而再,再而三地拉肚子),而是他眼中的正常生活:
「來到三十歲,最討厭莫過於參加婚禮。參加婚禮比參加喪禮要難受得多:要做禮金、要衣着光鮮,要介紹自己交待近況,要拍數碼照,要看愛情宣傳短片,也要避開某些話題,更要看起來非常由衷祝賀一對多半會離婚收場的新人,又要和不太認識的人同枱吃飯喝酒、吸菸又要孤伶伶走開一旁。參加喪禮可簡單地多,只要哭喪着臉,鞠躬,靠一邊坐就成了」(〈三十而立〉)。
在他看來,日常總是帶着那麼一點令人不安的虛假造作,彷彿他比一般人更能依稀感到後面還有一個「真實」。不過我們必須注意,「虛假」和「虛偽」是不同的,「真實」與「真誠」也是不一樣的。李智良不懷疑那些會做禮金,衣着光鮮的人的「真誠」,他也不會自鳴清高地把自己視為一個憤世嫉俗的怒漢。不,他只是強調我們如何真誠地要做一連串的事,「要」介紹自己交待近況,「要」拍數碼照;就如演員,我們必須行禮如儀地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好撐起這個穩定不變的世界。光是在一場婚宴裏頭,李智良就為我們數出了九個「要」。
我不想把李智良的病和他看到的日常納入一個簡單的因果關係裏面;比如說,因為他有病,所以他看見的世界才這麼不正常。實況或者恰恰相反,是我們這個世界太可疑,總會有些程式上的錯亂,總會有些毫無意義毫無來由的噪音;只有一個要靠長年服藥才能進入穩定秩序的人,可以意外地發現這個世界的邊界,可以敏感地意識到那些錯亂與噪音的存在:
「我明明一個人住,但為何總沒法清靜」。他考慮過廁所水箱漏水的問題,鄰居的笑鬧,清潔工傾倒垃圾的動作,以及街頭流浪貓的喊叫。然後,「好久以後的一個晚上,凌晨回家,走在幾幢大廈圍攏的屋苑中庭,保安員正在更亭打盹的時刻,在停車場的道口我突然清楚聽見那個低鳴,它見證自己,如變成了空氣」。那些終日纏擾他的噪音原來是:「我抬頭一看,每晚聽見的 Noise Floor,原是六幢廿多層樓每層十幾戶每戶兩三部冷氣機一起發出的,共鳴」(〈聲音〉)。
按照齊澤克的說法,意識型態的作用在於提供一套秩序,它不斷消除自身之不可能的種種痕跡(正如《 Matrix》裏面的虛擬世界要不停清理程式出錯所造成的混亂),好使我們不能看見真正的現實。問題是,那個所謂的「真實」是你永遠不可能看清楚的。萬一你看到了,你也無法理解它,說不出它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我們用來認識世界述說世界的這套語言,正正就是最大的障礙,正正就是讓你無所逃於天地間的穩定秩序。
這也許就是李智良的文筆那麼奇兀的原因了,常常在不該停斷的地方休止,常常犯上一個作家不該犯的文法錯誤;很詩意,但又夾雜了方言俗語與理論名詞。這是因為他的中文不夠好嗎?畢竟他的第一部作品是用英文寫的呀。
請回想《 Matrix》裏面那些覺醒的先知,總是反覆說着些晦澀難明的神諭。要用我們習以為常的語言來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虛假,要用屬於秩序矩陣的符號去表述一個前秩序的混亂狀態,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2009年8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秩序裏的噪音(李智良的病態書寫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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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