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日星期五

梁文道:為什麼需要閱讀不同類型的書籍(《我讀》序)

很多讀者都對我選書的範圍很有興趣。因為面對大眾講書,所以我選書往往有特別的考慮。誠然,好書那麼多,值得談的事那麼多,我們怎麼可能把所有市面上大家看到的、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書都一一介紹一遍呢?

之前一個很好玩的讀者說,梁文道,你是一個文痞!他認為我介紹的書總是偏向人文性,沒有介紹什麼科普書籍。談談我個人對「文痞」這個稱呼的理解,並不是一個人不讀科學類書籍就會變文痞,文痞似乎是說一個人既是文人又是個痞子,當然,倘若從這個角度說我是個文痞,也是很正確的。

其實我非常想多介紹一點跟科學有關的書,比如做一些專題,介紹物理學最新的理論發展。理論往往是很艱深的東西,但又非常有趣。可惜我發現介紹這樣的東西有時候對我自己、對觀眾而言都是很大的挑戰。怎麼可能用很短的時間講得讓大家都明白或者至少看完後能有點意見,的確很有難度,我會儘量改善。

關於選書的問題,一些讀者會期望我走「更高雅的」路線,比如有一個讀者說:「哎呀,天吶,我今天看到文道居然在講於丹,你怎麼會講於丹呢?!」有這樣的吃驚似乎是因為於丹火了、紅了,非常暢銷了,所以大家覺得我們不應該再談她了,因為這是很「通俗」的東西。我曾經說過,有些暢銷書,像《於丹<論語>心得》,無論是節目、光碟還是書,我都挺喜歡,儘管我並非完全同意她的做法或說法,但我依舊覺得她做的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情。這本書現在賣了700萬本不止,意味著她能讓700萬人裡面至少有一萬人願意就此把《論語》拿出來好好看一看,這難道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嗎?

喜歡讀書的人常常容易有一種情緒,用我的朋友台灣出版家詹宏志先生的話來說,叫「人文沙文主義」。所謂「人文沙文主義」是有一種知識分子、文人、讀書人、學者,他們認為只有符合他們心目中某種理念、某種理想、某種品位的好書才是真正的好書,比如有人說在書城或讀書雜誌上看到的那些書才是好書,而對一般大眾看的那些書會很瞧不起,會不屑一顧,像蔡志忠漫畫《莊子》或是隨便一本育嬰指南,以及任何一個書店都有一大堆的實用性通俗讀物等等。甚至會覺得不止寫這些書的人我看不起,連看這些書、買這些書的人通通看不起。我們有時候可能會怨怪為什麼一個人跑去看於丹的《論語》心得,而不去看楊伯峻的《論語譯註》呢?

我想提醒大家一點,一個人,他看不懂任何更深入的學術著作,他只看於丹的書,只看易中天的書,這既不是一種錯誤,更不是不道德,這很可能只是一種不幸。讀書讀得越多,越發現真正要讀懂我們心目中所謂的經典名著,你可能要有一點運氣。比如你要生長在一個不錯的家庭,有挺好的家庭教育,小學、中學都受到不錯的教育,而且前提是你有受教育的機會。你慢慢走過這樣一條幸運的軌跡,透過教育的養成培養出一種閱讀的能力,這種能力幫助你讀到很多人沒辦法讀進去的書。這時候你可以回過頭,看看那些在看很淺、很通俗書的人,你會覺得他們鄙俗嗎?不是,他們很可能只是不幸,他們不具備這種閱讀能力,即便不具備,也要鼓勵他們讀下去,倘若他不能一上來就讀《論語譯註》,當然是讀於丹。

每回走進書店,看到那些讀者,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如今在我們這個時代,要娛樂有太多選擇了,而一個人居然跑去看書,表明他不只是抱著娛樂的目的,更是想提升自己。任何一本書被一個讀者拿起來的時候,他心底都有一種或許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慾望,就是我要改變自己,要提升自己,這是一個很偉大也很卑微的慾望。一個人從來沒聽過沒看過《論語》,今天他拿起了《於丹<論語>心得》看的時候,你能夠體會他那種又卑微又偉大的慾望嗎?作為一個讀書人,為什麼不能欣賞他呢?

就算一個人看的不是《於丹<論語>心得》,而是育嬰指南這類專門教人怎麼養小孩的書,難道這就是不重要的閱讀嗎?當然不是。想想看,這世上的父母有多少人懂得如何做父母?一對大學教授結婚了,不表示他們就會把孩子教得好、教得懂。或許這對大學教授平常都看很艱深、很高雅的書,而眼下他們就需要一本寫得很好的育嬰指南,告訴他怎樣照顧好自己的小孩,教好自己的小孩。如果所有的父母都能夠看到一本非常好的育嬰指南,並且依此把他們的孩子養好、教好,將來我們的下一代就會有很多快樂健康又善良的小孩,那麼,你會不會覺得這本育嬰指南也是很了不起的書呢?

我並不是說一本育嬰指南會比《史記》偉大,我們有標準,有品位的判斷,但是讀書到了最後,是為了要讓我們更寬容地去理解這個世界有多複雜。世界有多複雜,書就有多複雜,人有多少種,書就有多少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