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3日星期五

梁文道:警察很脆弱,好好保護他

【am730-觀念】示威常客都曉得香港警察是碰不得的。哪怕是在極為窄迫的街道,遊行隊伍與警察人牆狹路相逢,雙方根本不可能不接觸(遑論推撞)的情況底下,你也萬萬不能用尾指掃一下警員的胸口。因為,他們是很脆弱的,他們怕痛。他們到底脆弱到甚麼程度呢?難道要比路邊那種紙板警察公仔還更不堪一擊嗎?有這個可能;起碼紙板公仔夠厚,不容易倒。而我們的公僕卻說不定捱不了示威者呼出來的一口氣。可不是嗎?過去兩年來,平均每個星期都有起碼一人因為遊行示威和表達意見而被捕定罪,其中光是被告襲警的就不知道佔了多少成。「襲警」絕對不像這個字眼所表達出來的那麼凶狠,不是一群人掄起棍棒對著警察的頭猛打。恰恰相反,只要你說話大聲一點,推他一下,那就叫襲擊了。

有時候明明是警員先按著你的肩膀,然後你本能地伸手把他的手掌挪開,但這依然是種襲警。更有一種情況,就像最近被控襲警的馮炳德那樣,好端端地正和警員理論,突然他就心臟病發似的頹然倒下!莫非馮炳德說的話太叫人傷心?這種場面我見得太多了,回歸以來更是越演越烈。如今我很有理由相信一定是警方的伙食與訓練有問題,要不怎麼會使得一群雄糾糾氣昂昂的壯漢幾年下來變得弱不禁風,動不動就覺得自己捱打被襲擊,仲慘過林黛玉?後來有長輩告訴我這是警方對待黑社會爛仔的慣技。大家都曉得,社團中人龍蛇混雜,不乏初出茅廬趾高氣昂的小伙子。他們遇上巡警的時候不只面無懼色,有時還會語出不馴,偏偏警方拿不住把柄,又不能發怒動粗,於是想出了未傷人先傷己,看似「七傷拳」的絕招;那就是扮受襲了。你或許沒有自稱是黑社會成員,更沒讓人當場搜出毒品兵器;但是你只要不經意拍了拍警察膊頭,那你就完蛋了。

自此之後,襲警罪就變成炮製小混混的無敵王牌;當別的罪名都咬佢唔入時,就用襲警罪關他幾個月(當然,別忘了『阻差辦公』也是極有神效的一招)。問題在於為甚麼示威者也在警方眼中成了黑社會成員,得出動這「七傷拳」來應付呢?在我的記憶裡面,一般市民要是偶爾遊行偶爾上街,是不太容易被控襲警的。被控襲警的多半是示威常客,或者隊伍中最顯眼的成員。可以推測,這就如威嚇黑社會份子不要在街上也文也武,警方是要藉此脅迫那些最勇於公開表達意見的市民,讓他們乖乖躲在家裡,不要隨便為了保育皇后碼頭和爭取普選之類的芝麻小事跑出來。

警方的角度看,上街示威的市民其實和黑社會差不多。不是因為他們破壞社會安寧,而是他們都很煩,搞到阿sir多做。他們都是執法力量的對立面,他們都是「問題」;就算示威人士根本不是正常社會的問題,他們也是警察系統所要維護的「秩序」之脫序,「規範」之失範。

梁文道:靈活與投降(海外中菜的危機二之二)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中國人的優點實在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其中一項最常被人歌頌的美德便是「靈活」。無論何時何地,他們總是能適應環境,推陳出新,迅速找到謀生求存的路子;於是才有那麼多人在他鄉的故事,足跡踏遍全世界。

可是有一年,我在洛杉磯請一位名作家吃飯,他卻語出驚人地把這種「靈活」解釋成「善於投降」!他說:「為甚麼四大古文明只有中國能不受干擾地繁衍至今?那是因為我們的農民祖先不抵抗。管你誰家當皇帝,管你是不是蠻夷,總之我就繼續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昨天還在効忠舊主子,今天就乖乖跪在新人面前。所以王朝再怎麼變更,底下的社會結構可一點都不動,該種田的種田,讓吃飯就吃飯」。

說到吃飯,他又用眼前那桌味道古怪的川菜當例子:「瞧,這就叫做投降。每一種亞洲菜來到美國都會調整變化,但沒有誰比得上中國人,幾乎連一家堅守傳統口味的店子都找不到。好比洋名,日本人印度人的名字多複雜?他們會像我們這樣,單純為了『方便』,就隨便安個Mary和John這些傻名字嗎?」。

這番中華文明怪論我實在不敢苟同,但是中國菜在海外之所以淪落至此,又的確在某種意義上是「投降」的結果。美國食評家史提芬‧蕭(StevenShaw)去年出了一本《亞洲飲食規則》,專門教美國人如何欣賞亞洲美食。在介紹中菜那一章裡,他特別提醒讀者一定要和餐館服務生聲明自己不看餐牌,「你們自己會吃甚麼我就要甚麼」,因為餐牌上的東西多不正宗,純粹是打發老外的雜碎。

令我尤其傷心的,是這位自稱為識途老馬的食家居然也是從快餐店「學懂」中國菜的,可見彼邦中菜廉價到何種程度。而且他還隆重推介川菜名點擔擔麵,說它是種冷麵!連亞洲菜專家也犯上這低級的常識錯誤,一般食客對中菜的瞭解有多膚淺就更是思過半矣了。

但這又怪得了誰呢?在海外開餐館的,沒幾個真愛做菜,多半是為了謀生,才不得不捲起衣袖掄起鑊鏟。對他們而言,教育老外的任務太漫長太沉重,還不如弄些不鹹不辣的麻婆豆腐應付場面來得方便省事;難怪史提芬‧蕭會告誡讀者別信餐牌。也難怪他會搞錯很多根本事實,因為那些真心誠意教他吃中菜的同胞自己就是個外行人。

九七移民大潮曾經為各地注入不少粵菜新血,香港人多了,專門侍候香港人的正宗菜館也跟裡開了起來。這本來是個提振海外中菜水平的好機會,可惜好景不常,一遇上競爭,我們那種往下比賽的本能就又給激發出來。很多館子不是較量誰做得更用心更出色,而是看誰賣的東西最大件夾抵食。恰恰這就是海外中餐變成外賣食品同意詞的遠因,幾十年前的中餐館就是用一場接一場的減價惡戰把自己弄得愈來愈賤,不止毀了形象地位,連該有的水準也連帶耗盡。打到最後,大家都無利可圖,一起變成那種典型中式餐飲經營者,刻苦耐勞,但卻兩袖清風。

自己人鬥價格,遇上外人呢?我們「抄襲」。「抄」原本就是中餐業的特色;誰做紅了,就抄誰的餐牌;再加上不願冒險賣新的東西,結果千人一面,每家餐館的東西都很像。後來眼見日本菜和泰國菜成了潮流,我們便再度發揮海納百川的靈活本色,把壽司、天婦羅和冬蔭功都弄進餐牌裡面,使好端端的一家上海菜館變身做亞洲美食大全。就跟香港的茶餐廳一樣,乜都有得食,仲要樣樣嘢都平過你。死未?

2009年1月22日星期四

梁文道:兩個細節看總統

【am730-觀念】如果想要了解到底甚麼叫做「美國總統」,不妨從奧巴馬就任那一天的兩個細節說起。一是宣誓儀式之後的國會午宴。當時賓客在大廳早已坐定,虛位只待總統、副總統、兩院議長及兩院黨團領袖。然後音樂響起,他們一一進場,全體起立鼓掌。請注意前任總統卡特、老布殊和克林頓這時的表現,他們可沒有自恃「前國家領導人」的元老身份,老神在在地安坐原位,而是和大伙站起來歡迎奧巴馬等人。這固然是常見的禮數,本不足奇;但一般中國人很可能會看不順眼,覺得論資排輩,再怎麼算也不能讓老總統向新總統起立致敬吧?然而,我們又必須明白無論是議員也好,前任領袖也好,這些美國政治人敬的還不只是奧巴馬這個人,而是他的總統職位 (The Presidency),一個由人民選擇的行政部門執行長。

更準確地說,他們眼前這個人不單單是一個具體的活人,還是一種制度,一個人民創造出來的抽象位置。因此,他是可敬的。所以我們常常能在白宮人員的回憶錄,前任美國總統的自傳,乃至於通俗電影電視劇裡面見到這類奇怪的場面:一些本來和總統候選人勾肩搭背的兄弟們在前者正式就任之後,突然來個態度大轉變,即使是在單對單私下場合,也禮貌周周地尊稱對方為「總統先生」。這一切都是儀式而已。前總統布殊下台後要依照傳統立刻搭直升機離開華盛頓,這意味權位不依人而在;新總統奧巴馬以後不得未經邀請擅自步入國會議事堂,這代表行政權不可干預立法權。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儀式;只不過,儀式很重要,它是制度的洐生。正如總統,它是制度上的角色。第二個細節則恰好呈現出相反的總統面貌。各大電子傳媒在奧巴馬的就職儀式結束後繼續採訪在場群眾,想看看這些美國人的觀感。我注意到許多人不約而同地用上了「我的總統」這個說法去指稱奧巴馬。

這本來是英語的常見表述,但是當一個尋常百姓稱奧巴馬做「我的總統」時,這裡頭難免就有幾分親了。在我們看來,這也是件怪事,起碼我就絕對不會說曾蔭權是「我的特首」了。首先,這是現代媒體政治的效果,日夜的公關營銷和影像轟炸還真能起到人人熟識奧巴馬的地步。就算你沒親眼見過他,你也能知道他愛吃甚麼,會養甚麼狗,甚至怎麼管教兩個女兒。不過,在「我的總統」背後也還是要一個制度的邏輯。若是光靠大規模的宣傳攻勢就能讓百姓如此親近領導人,那麼緬甸人都應把他們的將軍叫做「我的將軍」了。在親密之外,「我的總統」更表達出一種所屬關係,一種制度上的所屬關係:這位總統是我有份創造出來的;我喜歡他,所以我才讓他坐上這個位置,因此他當然就是「我的」了。

難怪在嚴酷的寒風底下,還有兩百萬美國人自動跑去華盛頓排隊觀禮。因為他們還真覺得這位總統是他們的。

2009年1月21日星期三

梁文道:十二生肖梁文道

【am730-特寫】每年臨近農曆新年,總看到很多關於十二生肖的文章及報道,但大多都千篇一律,拼命寫生肖屬豬、牛、羊、馬……者的流年運程。可會也想一想,其實這些動物或瑞獸,也有其特質值得我們討論、研究、參考或借題發揮一番。文化人梁文道,際此一年將盡,帶我們再以不一樣的角度了解十二生肖。

文:梁文道(節錄自《十二》生肖文化書冊)圖:黃文山、鳴謝:周大福

子鼠的低調

在十二個生肖裡頭,關於鼠的傳說特別多。我想那是因為大家都不明白鼠為何會配上十二地支裡的「子」,在一眾生肖裡排行第一。所以古人才想出了許多故事,試圖解釋這個排序的由來。例如軒轅黃帝選衛士的故事。話說黃帝他老人家要挑十二種動物當他的宮廷侍衛,大貓就請牠的老朋友小鼠去報名。結果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小鼠竟然只替自己報了名,卻完全忘記老友的託付。自此之後,貓鼠就成了宿敵。這些故事一再印證了常人對於老鼠的印象:沒有實力、忘恩負義,但又詭計多端;這正是「鼠輩」二字的定義。

但是當我小時候第一次聽說黃帝選衛士的故事時,我就很好奇,為甚麼貓會那麼懶惰,自己不爬起來排隊,卻要叫朋友去替自己報名呢?當朋友一時大意,忘了自己的事,牠竟然還要小心眼地猜度朋友的用心,斷定朋友一定是出賣了自己。老鼠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前面,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牠真有本事,因為大部分人都以貌取人,他們寧願信從一套簡便的陰謀論。

唸書的時候,我有一個同學看起來並不怎麼精明,長得不像典型的好學生,平時成績中上而已,但是考完公開試之後,大家卻赫然發現校內保持了許多年的紀錄竟然被他打破了。聽說他上了大學之後也是這種狀態,一不留神,寫了篇得獎的論文,最後在哈佛完成了博士學位。

所以,為何要懷疑老鼠的實力呢?牠從來就不需要證明甚麼,因為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奇蹟。牠是最古老的哺乳類動物之一,見過恐龍的滅絕,也見過人類的興起;請相信我,而且就算到了人類消失的那一天,牠們仍然會快樂地繁衍下去。

丑牛的保守

股巿造好,叫做「牛巿」,牛還有另一層意思:辛勤勞動,不善鑽營,終致半生勞碌一無所獲,香港人管這叫「好像新界的牛」;那是因為耕牛永遠努力,任勞任怨,而最大的獎賞無非就是乾禾青草。

可是牠不管你怎麼看牠,依然亙古不變地在田野間漫步,低首搖尾,緩緩飲水於淺流小溪,悠悠靜在古樹蔭下。這是傳統中國田野鄉郊最典型的畫面,也是農耕社會最善美的風俗。貴州侗族在每年農曆六月初六舉辦「洗牛節」的儀式,把牛牽到河邊,為其洗浴;牛天性喜水,自然開心;小孩趁機玩鬧,人畜同歡。不用說,這都是為了感恩。古人不嗜牛肉,農民日子過得再清,也不願宰殺陪伴自己半生的老牛。就算是發了家的財主員外,亦要時刻緊記一飯一衣來之不易;沒有昔時耕牛的日夜勞作,哪來今天代代積聚的田產財富?中國傳統講究的恩德,民胞物與的淳厚人情,就完全體現在野地上這些退休的牛群身上了。真正保守的人溫情而自在。他感念所有對他施過恩惠的人,哪怕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他不會一年更換三部手機,因為他愛惜物用,絕不貪新厭舊。任世間風雨飄搖,任城頭大王旗換,他依然像條牛似的,在自己的田園裡悠然恬靜,天遠地偏。

寅虎的絕美

一切猛獸之中,老虎最美;美得像頭貓似的。文人多愛貓,喜其神秘。可以親近,但又不能太過親近;牠會投入你的懷抱,但你往往不能主動抱牠。有時候牠就站在窗前陷入沉思,雙眼遙望遠方,我們不見不知的遠方。

老虎難道不也是這樣嗎?要找的時候你找不著,許多學者就只能期待山林裡的不期而遇。在牠出現的那一刻,大地屏息,你呆站當場,震驚於牠姿態的優雅,花色的迷人,皮毛之豐美;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凡人只能靜靜等待牠的處置。往往要等到牠施施然地隱沒在樹叢之中,大家才恍如夢醒般地覺悟過來。

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老虎為甚麼一定是「老」的。長大以後,見過一些美得叫人無話可說的人物,我才明白美麗必然是蒼老的。

古人亦留下了不少老虎變人的傳說,《太平廣記》便有虎娶人妻的故事。牠化身人形,無懈可擊,日常言行絕無破綻,親如妻子亦絲毫不覺異樣。結室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一段人間尋常的安樂日子。可是有一天,兩個好久不見的老友攜酒來訪,他事先叫妻子不要進房,更不能窺看。到了半夜,全部人都醉倒了,妻子忍不住拉開房簾偷瞧,赫然發現裡頭竟然睡了一屋老虎!最後,羞慚不已的老虎丈夫只能眼睜睜看發現了真相的妻子渡河而去,牠絕望,轉身,孤獨地走向森林……絕美之人最是寂寞;他渴望的,無非日常。

卯兔的怡人

兔子是繁殖能力很強的動物。為了除雜草,澳洲曾經從他處引進一種兔子。沒想到過不了幾年,那幾隻兔子生出了漫山遍野的兔群。由於兔子這麼會生,數量這麼多,很多人就以為牠其實是種很平凡的動物,不甚出奇。

兔子平凡,但是可愛;就像每家中學總有兩三個那種女孩,長相不驚艷,風采不奪目,平常在你身邊你也不覺有異,選校花更是輪不到她。但她總是那麼地讓人放心,那麼地叫人舒服;每次有心事,你就想找她聊。不論男女,只要一看見她的笑容,再大的壓抑,再濃的憂鬱,也都能漸漸和緩放下。她就像我們平常所說的「鄰家女孩」,純樸、實在、可愛,而且善解人意。

由於平近,她常常被別人的光芒掩蓋,被人忽視,甚至傷害。就和兔子一樣,成為實驗室裡的熱門材料,彷彿可以任你處置而不顧後果。最近幾年,美國有一群實驗室助理再也受不了他們長期以來遭到的折磨了,他們要求心理治療,更要主管停止種種無視兔子感受與生命的試驗。在一次大會上頭,一個大漢對公眾泣不成聲,因為他懷念他的兔子。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要到最後,才發現最令我們魂縈夢繫的人,原來就在身邊。

中國人實在明白甚麼叫做寂寞。寒月苦嫦娥,她一人冷冷清清地住在空無一人的廣袤宮殿,天長地久,長恨綿綿。於是我們為她準備了一隻兔子,哪怕牠只是天天在那裡賣力地搗藥,但只要見到牠稚拙惹笑的動作,嫦娥就不再孤獨了。

辰龍的難測

中國人常說自己是「龍的傳人」,可是沒有多少個中國人能夠確切地說出甚麼是龍。根據傳說,牠可以變得極其巨大,又可以「縮龍成寸」,化身為一條小蟲。如果說我們是「龍的傳人」,那就等於說我們甚麼都是,又甚麼都不是。如果說一個人像龍,例如天子,那是因為他位高權重,對臣下而言卻深不可測。

皇帝坐的椅子叫做龍椅,皇帝穿的衣服叫做龍袍。如果細看朝廷大殿上龍椅後方那扇巨大的屏風,你會發現上面也畫了龍。且想像皇帝就坐之後的景象,皇袍中央的龍首原來是和後面屏風上的龍身連在一起的,就像一條無比華麗炫目的巨龍長在天子身上,穿越出他的衣衫,一直延伸至整面屏風。皇帝登殿,就是一條黃龍盤踞在那座高台之上,神威地俯視著台下跪叩的國卿重臣。

這是中國人的君王術。很多父母喜歡以龍為父子取名,他們以為那是威風蓋世尊貴無匹的意思。其實龍之所以懾人,不在於牠的神奇力量,而在於牠的捉摸不定。就像韓非對秦始皇的教導:若要臣子百姓的徹底服從,你必不能讓他們掌握住你的喜怒哀樂。

除了當領袖,龍的性格也適合發揮在其他領域。例如我的一位舊友,他是英國人,二十年前卻來香港以畫鼻煙壺維生。後來他成了香港實驗音樂的重要先驅,再後來他又以兒童繪本馳名中外。我還記得要找這個人有多困難,因為他從不接電話;聽了留言錄音之後,他要隔一天才回覆。「我要和世界保持起碼一天的距離」,他說。他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也是條不可定型難測影蹤的龍。

巳蛇的情深

怕蛇似乎是人的天性,特別是西方人,總把蛇當作邪魔的化身,想像牠的面容猙獰聲線詭異。可是後來我發現原來中國人不這麼想,中國的蛇有另一種表情。

江南民間有「看家蛇」的傳說。要是家裡有蛇,絕不能打,小心翼翼地把牠引開便是,因為牠是護你一家大小的朋友。沒錯,蛇是保護人的。想想太古的神仙女媧,畫像裡的她人首蛇身;是她教會了我們織布,讓本來赤裸著身子捱風受凍的祖先有衣蔽體;是她煉石補青天,使天不會塌下來壓著軟弱無助的人類。這條蛇的臉總是那麼溫柔慈愛,她為了心愛的人類勇敢地抬頭望向穹蒼,堅毅地用手去拿起一塊塊火燙的石頭填補那漆黑的破洞。

中國人愛蛇的最佳例證當然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的白素貞。

雖然說她是妖,但所有關於她的故事、戲曲和電影卻都總是同情她。為甚麼?因為她代表了世間深情的極致。問世間,情為何物?沒有誰比她更曉得答案,以及這個答案所要付出的代價。原來感情一事,竟可逾越不可逾越的界限。她不只跨過了物種的差異,還願意為了所愛的懦弱男子,去和法海打一場不可能有勝算的仗。到了最後,她跪在法海面前,哭泣哀求,求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無悔的鍾情。她放棄了能夠放棄的一切,包括得來不易的千年苦修,只為了一顆矢志不渝的心。然後她被埋進黃土之中,壓在雷峰塔底,再也不見天日。而這天空呀,本是另一條女蛇為人類修補填洞,才不致於塌陷崩潰。

午馬的神俊

不好的日子,大家都不願再提了;因此我們往往也就忘了感恩,感念那些在困厄之中扶了我們一把的恩人。回想非典肆虐,香港民情低沉的那兩年,是誰振奮了我們?是誰讓香港人看見前路的曙光呢?是一匹馬,牠叫做「精英大師」。

我不賭馬,但我還記得當年每遇「精英大師」這匹香港馬王出戰,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期盼,那陣熾烈的熱情。茶餐廳裡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都在等待牠的勝利,而「精英大師」也果然不負眾望,一場又一場地打破紀錄,一次又一次地延續著不敗的神話。到了最後,牠甚至衝出亞洲,在世界地圖插上了香港的名字。

人若像馬,當然極其叫人艷羨。可是太過俊秀太過瀟灑,始終令人難以放心。在希臘神話裡頭,地上有一群聰明人建成了當世最輝煌的城巿,正愁要請誰來當這個城巿的守護神。智慧女神雅典娜便與她的叔叔海神普塞東各施妙法,競逐巿民的歡心。普塞東以三叉戟雷霆萬鈞地刺向大地,地底就湧出一股白色的巨浪,浪花盡處漸有神獸脫出,雪白、高大而威武,沿岸邊盡情奔馳;那便是馬了。可惜膽小的人類全給嚇傻,不懂得欣賞神賜的寶物,他們最後接受了雅典娜創造的橄欖樹,覺得它夠實用,能夠榨油又可建屋。於是這座城巿便被命名為雅典。

這是一個常見的誤解:太過出眾的人物必定看不上我等凡夫,不要說做他的情人,即使與他交朋友也有很高的難度。可是大家往往忽略了這種人的另一個長處;忽略了他的忠誠。

我懷念「精英大師」,不只是為了牠與騎師的合作無間;更是為了在那段香港人信心最低沉的日子裡頭,牠卻沒有捨棄我們,辜負我們。

未羊的逸樂

廣州叫做「羊城」,是因為周朝的時候,該地曾經連年災荒,忽然有一日,天降五朵祥雲,上頭有五位彩衣仙人各乘一羊,羊口啣穗。自此之後,廣州連年豐收,成為嶺南最富庶的城巿,長久不衰。

由於有錢,廣州才有了飲早茶這等閒適得奢侈的生活情趣。理想的早茶是這樣的:不趕車,不慌張,去一間不遠不近的茶樓,早上的散步當晨運,沿路風光雖每日慣見卻有熟悉的親切。進得茶樓,先與各桌茶友一一招呼道早,再順手把鳥籠掛上牆沿柱邊的吊架,讓天籟此起彼伏地唱遍每一個角落。坐下來沏一壺茶,再叫兩三樣點心,份量不用太大,反正是「點心」,意思到了比果腹還重要,因為生活富足的人不會太把飢餓當回事。這麼一餐茶吃下來,往往就是半個上午,好比西人的Sunday brunch,只不過你天天如是。又所以會有下午那小碗雲吞麵,日子過得好,原來是不吃中飯的,上午飲茶下午小點,神仙生活亦不外如是。

很奇怪,羊這種動物老是和富庶逸樂連在一起,有羊的畫面總是特別叫人心安。且想像一片不見邊際的草原,有一群羊正在低頭嚼草,牧童則坐在一棵大樹底下,或者小睡,或者吹笛,笛聲隨風在青草地上吹過,吹過。

清逸的貴氣是難得的,有錢還不夠,還要有凡事不放在心上的懶散隨意。故事裡的牧童往往清貧,他把一群羊趕到肥沃的草場,逕自走到樹蔭底下,削削竹笛,吹幾首自己的旋律。累了,就躺下去瞇著眼睛仰望穿過樹木枝葉的陽光,以及天上的白雲蒼狗。世界是這麼地寬闊,他和他的羊是這片天地的貴族。

申猴的天真

廣東話管孩子叫做「馬騮精」,也就是猴精;這個說法當然不能概括兒童展現出來的所有面向,但它確實很精準地掌握了孩子們的某種特質,那就是他們佻皮搗蛋的天性了。

坦白講,猴子本來長得不算太可愛,可是我卻深深地迷上了牠們。猴子不只好玩,而且牠居然是神。根據胡適的考證,孫悟空的傳說其實來自印度,祂的原形就在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那是一頭神猴,輕功高強,能夠一跳就跳到斯里蘭卡;而且具有不可思議的法力,可以把整座喜馬拉雅山背起來。全靠祂的幫助,主角才能戰勝魔王。到了中國,牠更變成了「齊天大聖」,是一個家喻戶曉的角色。

在十二生肖裡頭,最像人的動物就是猴子了。穿上衣服耍猴戲,牠玩棍子的功夫就跟真人一樣好。我甚至見過一隻大猴坐在路邊的欄杆上,優哉悠哉地拉開了一罐可樂慢慢喝。然而就在如此似人的基礎上,牠那點不像人的舉動就份外叫人留意了。牠能夠像人一樣行走,但是人卻絕對不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倒轉身子,以手代腳。就因為這百分之十的差異,牠顯得異常、莫測,既引人發噱,又令人驚嘆甚至神往。

一個成人要是仍然擁有這種猴性,他必定還沒徹底長大。請不要用「幼稚」這麼負面的字眼形容,那叫做可愛,更時髦的說法是「Kidult」。在他那未能馴化的眼中,這個世界依然有趣,依然好玩,充滿了各種可能。猴子是神,因為祂比人類擁有更多的可能;喜歡孩子,也是因為他的未來超出了成人的想像。

酉雞的堅定

法國總統府的官方網頁有一整欄是介紹雞的。那隻雞當然不是一般的雞,它是「高盧雄雞」(Gallic rooster),法國的象徵。法國人愛雞還不是因為雄雞趾高氣昂的威勢,也不是因為鬥雞的勇武好戰,而是因為名字的巧合。法國這片地方古稱「高盧」(Gaul),按照拉丁文的詞格變化,住在高盧的人叫做Gallus,正好和「雄雞」的拉丁文一模一樣。

讓我們想想看雄雞具備的特質吧。

首先牠早起,甚至起得比太陽還早,所以在許多不同的文化裡面,雞都被當做是種「太陽鳥」。先民只要在岩壁上畫了太陽,旁邊往往就會有隻雞;而只要有隻正在張嘴鳴叫的雞,旁邊就一定有個被牠叫出來的太陽。所以雞也叫做「司晨」,掌管日出時段的神鳥。古人崇拜太陽,所以代表太陽的金雞也就連帶成為崇拜的對象了。

我覺得牠更重要的素質是其實恆常。雄雞不會一天叫一天不叫,太陽每天從東邊出來,牠就每天叫,恆久如是,絕不懈怠。說起來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一般早起的人多半比較有恆心。

例如我的一個好朋友,總是特別令人信賴,凡交給他的事皆無一不妥當完成,凡是他的諾言皆無一不如約兌現。我認為秘訣就在他起得夠早。每天早上四點就起床,別人還在睡覺的時候,他已經看了兩三小時的書報。每天晚上十點就寢,別人還賴在卡拉OK或者電視機前,他已經讓身體休養了兩三小時。請問,他怎能不比一般人有見識?精神又怎能不比一般人好?夜裡他可以拒絕歡樂應酬的誘惑,早上他不躲懶賴床,這種人怎能不堅定?怎能不可信?

戌狗的寬容

為甚麼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為甚麼狗會對人類如此忠實?為甚麼連還在學走路的幼狗也會天生地喜歡親近人呢?

雖然有些傳統把狗描述為人的祖先;例如著名的「盤瓠」,這頭狗娶了王女,生下來的後代便是今天的族。可是現代的科學家卻發現實情正好相反,人才是狗的祖先。

最初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的。初民正在林中烤肉,香氣把野狼引了出來,大膽而好奇的人類試探地丟一塊肉出去,看看站在遠處張望的狼會有甚麼反應。漸漸地,人和狼形成了奇妙的共生關係。人類會把獵物分給狼群,狼群則替人類守夜,一有外來者,牠們就機敏地吠叫,吵醒熟睡中的人。時日既久,這些狼的形貌性格皆有變化,化成了狗。有一隊俄羅斯科學家用實驗證明這段時日甚至不用太久,他們養了一群野狼野狐,才過三代,牠們後裔的毛髮顏色與吼叫的聲音就已大變,變得像狗。

所以狗和人的感情是一種家族世交的感情,兩個完全不同的族群相依互存了幾萬年。儘管如此,我仍然震撼於狗對人的信任。我們明明是不同的,我們明明是陌生的,為甚麼你卻可以毫無防備地親近我,用你那黑黑的純真眼神看著我?

毋庸諱言,人類常常背叛朋友,虐狗殺狗的事一定比狗咬傷人的新聞來得多。

有像狗的人嗎?我只聽過各種箴言。要愛你的陌生人,要寬恕傷過你的人,一直到最後。這幾乎是一種人類不配擁有的品質,但又是令所有人感動無言的崇高理念。

亥豬的念家

我們仍然需要為豬洗掉「笨豬」的污名嗎?其實很多人都已經曉得豬的智商甚至比狗還高。除此之外,你看中文裡「家」這個字,恰恰就是房頂下養了豬的意思;金文就更是清楚,乾脆在屋子裡形像地畫了一頭豬。換句話說,豬是家之本。不過,我們卻是多麼容易地忽略自己的來處呀。總是以為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刺激,目迷於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火,直到遍體鱗傷疲病不堪,才想起那座早已塵封的避風港,以及守在燈火裡的未眠人。

我認識一個頗成功的生意人,他告訴我秘訣:「一定要看看和你合作的伙伴是甚麼人,如果他做得很大,買得起億萬豪宅,卻仍然與父母同住,那麼他一定是個可靠的人。我只跟這種人搭檔。」而他,自然也是奉親至孝。於是我說:「那麼你是豬型人囉」,可是一時間他沒聽懂。

一個台灣的著名作家卻很明白我的意思,在他看來,香港最動人的情景,是下午放學的那一刻,一群俗稱「師奶」的母親在校門等候。見到孩子們奔跑出來,她就迎上去接過他的書包,然後拖著他的小手,或者低頭聽他興奮地報告班上某個同學鬧出的笑話,又或者斥他的校服怎麼有一塊黃色的污漬。也許他們接著會去菜巿場,再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昏黃,夕陽投下了他們的身影:一個婦人,左手拉著一個停不下來的小不點,右手吊了好幾隻沉重的膠袋菜籃,背著我們,慢慢遠去。如此尋常,如此平凡;可是我同意,這是最美的一刻,這是回家的時刻。

2009年1月19日星期一

梁文道:富貴的消失

前幾天,我在北京一家餐廳晚飯,去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一間房門半開的包間,裡頭傳來陣陣怒吼。我本能地走慢幾步,看見房裡一位喝紅了臉的人正在痛罵一個低著頭的服務生,他叫道:“我這身衣服你賠得起嗎?你老闆都還得叫我做大爺呢!你這混蛋!”我馬上就想起那天那一位盡忠職守的保安,不是因為他當時的態度接近眼前這位“大爺”,而是他的樣子很像這個嚇得縮起了身子的服務員。

兩年前,清華大學的孫立平教授寫過一篇很好的文章,題目叫《窮人的尊嚴與不羞辱》。他認為貧富差距的惡化,使得很多弱者連飯碗都難保得住,更不用說要保住自己的尊嚴了。那麼,我們的社會能夠維護他們嗎?不能。因為這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城市主流如此,甚至連公權力也是如此。在車站廣場前驅趕民工的公安可曾顯示過尊重?在街道上追打小販的“城管”

可曾表露過善意?建立於共產主義意識型態的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階級分野最巨大的國家,而且這種分野還不是權力與財富的區別,更是尊嚴分配的區別;窮人與弱者的尊嚴就和他們的財產一樣稀缺。

因為《公共人的衰落》而漸漸受到中國讀者認識的社會思想家桑內特(Richard Sennet)還有另一本廣受好評的著作:《尊嚴》(Respect)。儘管他談的是西方成熟資本主義社會,但我們讀來卻一點也不陌生,那種尊嚴喪盡的情況原來大家都有。只不過中國的問題或許要更嚴重些,因為在邁向市場經濟以前,中國還曾經歷過一場徹底的蘇維埃帝國的日常生活,旁觀成為一種生存之道,每一個人都變成孤立的原子,每一段人倫關係都被體制割斷,傳統守望相助退化成冷漠相對,只剩下權力高低之間的從屬關係還在發揮作用。

然而,無情的市場競爭進來了。有意思的是,尊敬一定是雙向的:“以敬待人不能單靠命令就會自動出現,它還是種互相承認。互相承認則需要協商的存在,它涉及到個體人格與社會結構的‘龐複性´。”用大白話講,這就是所謂的面子。

當那位“大爺”覺得服務生不給自己面子,因而當眾羞辱他的時候,他也許不知道這種粗暴本身就是很丟臉的行為。弱者飽遭欺凌,並不表示欺人的強者就因此得了尊嚴;恰恰相反,尊嚴與面子是人際的舞蹈,任何一個剝奪他人尊嚴的人都不可能是一個體面的君子。

難怪這個社會不只再也看不見“清貧”,連“富貴”也都幾近消亡。富貴也者,既富且貴;今中國有多少富人身上都帶著貴氣的呢?所以我願意為孫立平的觀點添上一筆註腳:除了窮人與弱者,現在的富豪和強者其實也不見得很有尊嚴。

2009年1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臨終的思索(壓抑死亡二之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事情不可說,就該沉默;例如死亡。

一個朋友死了,我們會有紀念他的衝動,我們討論他的事跡,回憶一段交往的經歷;我們寫文章談他生前的癖好,引人發噱的舉動,甚至是最後時光裏的疲憊、淡定與從容。然而,我們卻始終不能觸及那塊最核心的領域;我們無法直接談及他的死亡。並不是因為不被允許,而是他在臨終前的種種:光線逐漸暗淡,世界逐漸退隱,稀薄的呼吸成為最鮮明的感官印象,我們皆不得體會不可理解。死亡畢竟是一個人自己的事,而且沒有一個死者曾經回來告訴過我們它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死亡是最最孤寂的體驗。

《臨終者的孤寂》,社會學家愛里亞斯(Norbert Elias)的垂老之作。第一次看見這本書,我才剛進大學沒多久,在夜裏的圖書館漫遊,於昏暗的書架上見到一本很薄的小冊子,紅色硬皮的書脊上印一行燙金的字:《The Loneliness of Dying》。多麼震撼的書名呀!彷彿能點亮一整櫃的書,於是我立刻把它取下來從頭讀起。那時我還不知誰是愛里亞斯,只曉得這本書的命運和它的名字一樣寂寞;從書後的借閱卡可知,在我之前只有一個讀者借過它。

終於,這部小書最近出了中文版,而且可能比英譯本更精細,譯者鄭義愷用譯註逐一指出德文原稿和英譯版的重大差別。這種認真的態度是必要的,因為愛里亞斯的確是一位大師。德國人諾伯特.愛里亞斯出生於1897年,只比韋伯小上一輩,幾乎與現代社會學同齡。因為戰禍和多舛的命運,他要等到六十五歲那年才重新回到學術界,而且還遠離核心,任教於非洲的迦納大學。一直等到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他早年的鉅著才從荷蘭開始,漸漸散播至歐洲各地。當他回歸歐洲,大家都用一種看待出土文物的方法看待他,沒人想像得到居然還有這麼一位被意外埋沒的學界傳奇。

《臨終者的孤寂》在德國修訂出版的時候,愛里亞斯已經是一位八十五歲的老人了,再過八年就要離開人世。他說:「人們在老年時會變得不若以往,我們經常不自覺地將這看作是偏離於社會常態的情況」。例如趕路的人群會不自覺地把擋在前面蹣跚而行的老者視為路障,希望盡快越過他,恢復自己「正常」的步速。似乎道路只屬於「正常」的青壯年人,而老人則該留在家裏,迴避大家的視線。衰老是種被壓抑的現象,不只老年人被社會放置在無用的零餘位置;個人的老化更是一種禁忌,所以我們才有這許多減緩身體衰老的方法與藥物。最近有一則美容產品的廣告,觸目驚心地用「呼吸也會使人變老」當主題,但它間接指出了一個根本事實:人確實會老;就在一呼一吸之間,生命邁向終點。

死,更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偏偏又是一個備受壓抑的題目。晚年的愛里亞斯並沒有藉老和死這個題目去回憶自己的坎坷經歷,《臨終者的孤寂》也不如它的名字那麼詩意。在這本從演講發展出來的小書裏,他仍然堅持思想家的本色,將死亡拉到悠遠的歷史與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中。他想要說明的,就是死亡的壓抑。

年關將屆,談死不太吉祥。可這不單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迷信,而是全世界「文明化」(愛里亞斯的關鍵概念)的結果。其實何止過年的時候不要說出「死」這個字,現代社會根本早就把死排除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外了。一個現代人有多少接觸死亡的機會呢?好端端地,我們不會看見屍體;關於死亡,我們總把它想像成一家乾淨明亮的醫院,空氣中瀰漫消毒藥水的氣味,小几上一瓶待放的鮮花,床上一位病人……。正是在這種情況底下,愛里亞斯認為死亡不見了,一個臨終者走得份外孤寂。

2009年1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清貧的消失

我在台灣念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是軍人子弟,他的父親大概很早就退伍了,所以沒有領到太多的長俸和福利,後來務農維生,日子過得很辛苦。雖然貧困,但他家的桌子總是擦得一塵不染,廁所地板亮得反光。每次到他家吃飯,我都震懾於老伯伯一口宏亮的山東腔,以及他那威嚴的儀容。而他的孩子,我這位同學,儘管一身舊衣早就洗得發白,卻永遠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最近偶爾憶起童年往事,念及他家那極盡簡樸的陳設,窗明幾淨,堂堂正正,我才赫然想起這原來就是古人所說的“清貧”。

清貧,也就是貧而不賤,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氣。這種人窮則窮矣,然尊嚴所在,絕不容人輕視貶抑半分,不食嗟來之食,不以媚色示人;任何人見他,都還得敬他三分。幼年在台,成年在港,我都曾見過不少這種清貧之士,或者是朝氣勃勃的菜園老農,或者是精神抖擻的焊鐵工人。瞧他們面目明朗,好像正在幹一件天下間挺重要的事似的。

日前,我與作家陳丹青在北京參加一場活動。活動快開始了,門外還站了一大堆人。陳丹青問場地經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者說是為了安全,不能讓所有人入場。進得會堂,我們發現空間其實多的是,於是陳丹青出去交涉要求放人進來,我則請前排觀眾一齊挪椅子,好騰出位置讓其他人有地方站。正當大家動手搬座椅,現場的保安人員突然用手按住站起來的觀眾,同時大喝:“幹甚麼!統統不許動,回去!回去!”,態度相當粗悍。不論我如何解釋,他們亦充耳不聞,場面開始變得有點混亂。

然後,管理人員聞聲而至,看看裡頭究竟在鬧甚麼。動氣的我告訴經理:“你的保安罵人呀!”於是她對一位保安隨手一指:“你!撤!”這時,一位冷靜的觀眾適時指出我的錯誤:“他並沒有罵人。”

沒錯,那位保安員的確沒開口罵人,他只不過是氣勢有點兇,語氣有點粗暴罷了。說他罵人,只是我自己實在看不慣。然而,我又怎麼會看不慣呢?全國各地,這類保安人員的粗野言行我早就碰過不知多少回了。這裡似乎又有兩種態度,要不是對貴客恭敬行禮,就是在有需要的時間聲色俱厲,沒有任何中間地帶。

又有人提醒我,城裡這些保安多半是農村來的民工。我也曉得;我曉得他們只是在執行命令。每次遇到問題,他們只能依照上級指示維護“安全”,不敢自己做主變通;因為他們從來不被賦予這種權力,他們的工作就是聽話。每次執行安全任務,他們的方法往往就是高聲斥喝越出界限的人群,甚至動手拉扯不守規矩的傢伙;因為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有其他更溫和的表達方式。或許,他們自己平常就是被人這樣子對待的(我想起了那一聲“你!撤!”)。

梁文道:改造中菜(海外中菜的危機二之一)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北京烤鴨名店「大董」的老闆去年提出了「改造中國菜」的口號,與梁子庚和梁兆基這些國際知名的新派中菜推手,一起在雜誌上討論中菜還可以怎麼走下去。在很多資深食家眼裡,這批人都有點「阿茂整餅」,不是中菜西吃,就是引入太多古靈精怪的新元素,把我們的國粹弄得不倫不類。我對這種路數的東西本來也一向是敬而遠之,淺嘗即止。但不知道是不是時間久了,試的機會多了,漸漸也就習慣了;甚至還開始能理解他們的用心。

例如大董,以一味烤鴨成名,是最最傳統的老東西,但他從來沒有停在這裡,反而不斷實驗,近日還跟上潮流,打起「分子美食」的主意。結果呢?竟然不錯,他推出的新菜都可口。反倒是烤鴨,選料太瘦,油脂不豐,略略顯得乾口。所以很多外地人慕名去吃烤鴨,我都勸他們不如叫點別的。為甚麼他要把肥美的烤鴨變成這樣?那是為了適應現代人的口味。為甚麼要把其他傳統美食「分子化」呢?原來是種使命感。

中國廚師近年在各種國際烹飪比賽中頻頻失利,還出現過五甲不入的慘況。這些比賽原不足道,起碼我不曾見過有哪一位有名有姓的高手會跑去淌渾水。可是大董很認真,把它看成中國飲食危機的徵候。許多人說外國人就是不懂我們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所以直到去年年尾,才終於有一家中菜館取得米芝蓮三星的榮譽。大董則認為這是自欺欺人的阿Q心態;人家那些洋專家見多識廣,甚麼東西沒嘗過?你中國菜就能把人唬住了?明明是自己不行,因循守舊,就不要把責任推到文化差異上頭。因此,他說了一句很重的話:「中國菜落後了」。聽起來簡直就像甲午戰爭輸給日本,大家快要變成亡國奴了。所以才有他們這批有識之士力行改革,中菜為體,西菜為用;為的是強國保種。

這份急切,我能體會。平常不出門,天天吃自己的魚蛋粉擔擔麵還好;只要一出國,看見外頭那些商場飲食廣場裡的「Panda Express」和「Manchu Wok」,你就一定心疼。為甚麼中國菜在海外淪落至此?搞了幾十年還是春卷和宮保雞丁?為甚麼一般老外想認真吃頓飯的時候不會想到中國餐館,只有叫外賣的時候才會思念炒麵的風味呢?在這場新甲午戰役裡頭,中國人還真又輸給了日本。雖然日本人也發明了加州卷和炸軟殼蟹壽司,也在超級市場的角落開店賣刺身。但是很多歐美人都明白,坐壽司吧請師傅發辦是一種高尚享受;相比之下,中國菜卻始終不脫「價廉物美」的老印象。

然而,正如當年中國精英面對列國叩關,分成兩派,一派主張維新西化,另一派則回歸傳統。如今「中菜危機」(如果真有這回事的話),你也可以有兩種判斷。一是像梁子庚他們,「改造中國菜」;二是返祖溯源,以中菜的本來面目掃蕩市面劣貨次品。

2009年1月15日星期四

梁文道:後「色戒」電影

【am730-觀念】一般人說起梅蘭芳,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在戲曲上的成就。一般人提起葉問,很自然就會扯上「李小龍的師父」這六個字。一位空前絕後的藝術大師,一位開宗立派的武術巨匠,皆不以抗日著稱,但卻分別被《梅蘭芳》和《葉問》這兩部電影拍成了力拒強讎的英雄。更妙的是,這兩部傳記電影皆有傳主後人的參與,據說是為了讓電影更真實。

葉問的高潮是他和日本佔領軍的將領來了一場中日武術大對決,《梅蘭芳》則以他拒絕日本粉絲的登台邀請替整部片子寫下最光輝的結局。兩個日本軍人,一文一武,一個想請梅蘭芳用京劇替日本掌握中國民心,另一個想要葉問教導日本軍人武術之道,兩個都是中國文化的仰慕者;因此兩個人都可說是未戰先敗,而我泱泱中華自然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厲害得很。

可是真正的武術迷與京劇迷會怎麼看這兩部電影呢?我相信葉問絕大部分的徒子徒孫,都不曉得早在大師兄李小龍怒打日本人之前,葉宗師就已經有過這麼燦爛的抗日戰蹟。他們或許反而記得葉老先生出身富貴,早年曾經東渡日本留學。

說也奇怪,電影不只沒有顯示出這段經歷,甚至還乾脆讓葉問變成一個不懂日語的純正中國好男兒,與日本軍人的一來一往全要靠一個漢奸居中翻譯。梅蘭芳避居上海期間「蓄鬚明志」,乃大快人心的真事一樁;可是在他的仰慕者心中,這件事再重要也用不著花掉整齣戲三分一的篇幅吧?如此重彩濃墨,似乎這才是他一生中的完美結局。

《梅蘭芳》一直被外界詬病的一點是梅家後人干預過多,不只阻礙了編導的創作自主,還不惜扭曲事實以為先人製造出完美的形象。例如好好一位齊如山,身為梅蘭芳的藝術導師,戲裡頭卻要更名改姓,只因他是個後來跟著蔣介石跑去台灣的國民黨!在我看來,它和《葉問》更值得關注的,其實是它們怎樣在民族主義成為主導意識形態的情況下,刻意把兩個人物描繪成民族英雄。

電影當然有藝術的自由,可以虛構,能夠改篇。但是這兩部片子的製作團隊與兩位傳主的後代彷彿覺得光是藝術與武術的冠冕還不夠,非得扯上民族大義才叫做完美光榮。這到底是為甚麼呢?是為了迎合今天的觀眾口味?還是看到《色戒》「美化漢奸」之後的遭遇,要趕緊站穩政治正確的大方針呢?

2009年1月9日星期五

梁文道:美食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又要提起「舒哥」舒國治了。幾個月前在台北訪問他,有一段話他說得極好:「我最怕『美食』這兩個字了。現在人人都在講甚麼『美食』、『美食家』,連最簡單的一碗麵、一個饅頭也要說成是甚麼很了不起的『美食』。其實饅頭這種東西很簡單,規規矩矩去做便是最好。只要老實用心,張家和李家的東西根本差不了多少,你能說誰的出品就一定好過其他人很多嗎?」。

回想起來,我年輕時也曾經試過為了一碗傳說中的魚蛋粉,先搭車,後乘船,來回花上三數小時專程跑去某個離島。結果除了滿足自己那種追求美食不計代價的虛榮心,以及替小女友營造出一股虛幻的浪漫之外,根本甚麼味道也不記得。那碗魚蛋粉真有那麼好嗎?真值得為了它如此舟車勞頓嗎?這麼多年下來,我發現大部分人的味蕾根本沒有敏感到可以區別一般生抽與頂級頭抽的地步;他們特別費勁跑去某個藏在山邊的神秘私房菜,原理其實和買一件釘了名牌的狗毛衣差不多,用的是心理感覺。

美食家就跟「時尚達人」「潮流教母」一樣,金指一點,再名不見經傳的品牌,再偏僻遙遠的地方也都能染上一圈美食的光暈。這是個美食家、美食書與美食節目的年代,因此也是一個盛產美食的年代,再日常的東西也能被「美食化」。

年紀愈大,我便愈懷疑千山萬水尋美食的必要。食物能夠維續生命,健康而營養的食物可以讓人活得滋潤,美好的飲食經驗則替人生開啟了不一般的精神面向。但是生命也是一種平衡的藝術;猶如理財,一個人把賺來的錢全花在置裝,不僅不智,並且奢靡浪費。我們要是為了一碗粥一張餅而長途跋涉,同樣也是不精明的失衡行為。儘管食慾是這個時代最能在道德上合法放縱的慾望,儘管為了口腹之慾一擲千金耗費光陰的美食家是這個社會的英雄;但我依然以為人生不以美食為目的,正如衣服存在的理由是人,人卻不能為了穿衣而活。

捫心自問,你跑了那麼遠的路去吃一串「全港最強咖喱魚蛋」,一缽「史上最爆缽仔糕」;到底是它們真的那麼好,還是美食的傳說令你相信它們果然無敵至上呢?

假如那些傳說全是真的,那麼我們的日子才真叫可悲呢。細看那些美食推介,絕大部分號稱全港第一的粥粉麵飯都只不過是按照老辦法實實在在做出來的東西而已,為甚麼今天卻變成鳳毛麟角?當美食文化擴展到了油炸鬼、煎釀三寶,甚至「撈一丁」,這就表示我們的日常飲食已經衰敗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一切都不應遠圖,都該是我家附近幾步路就能找到的風味,為甚麼我要搭趟長途車趕去一條陌生的街頭,還得排上半小時隊活受氣呢?

香港號稱「美食之都」,真相卻是只有花得起時間花得起錢才能享受到「美食之都」的浮華。有錢,你可以在國金軒吃到老派炒肚尖;沒有錢,你可以根據流言尋覓鹿頸村外的一檔豆腐花。如果兩樣都沒有,你就只能「耳食」美食節目和美食雜誌了。說真的,我寧願香港不是「美食之都」,我寧願這個地方沒有Caprice,我只希望住處附近任何一家普通菜館的乾炒牛河都有「正斗」的七成水準。既然這個願望不切實際,我就認命,心甘情願待在家。生命何其珍貴,不值得為了本來平凡的事物浪費它。

2009年1月8日星期四

梁文道:我們就是要持續盯著災區

南方周末】四年前,南亞大海嘯震撼全球。一時間,各國紛紛伸出援手,加上民間自發的募捐救助行動,結果創下了人類史上最大筆的善款數字,情景相當感人。然而,有過分冷靜甚至冷酷的評論家不合時宜地在大家熱透的頭上淋冷水。當時就有這麼一位專欄作者把大夥捐錢的行為比作中世紀的 「贖罪券」——花了錢,良心安穩了,於是天堂之階的磚也就鋪得更加踏實。這話聽來可恨,但他卻預示了一個刺眼的現實:許多國家允諾過的捐助在兩年之後仍未兌現,一些捐了出去的物資款項則莫名其妙地不知所終;至於一般熱情如火的媒體,終於也漸漸涼了下來。一般大眾,要不是到了週年紀念日,更是不會想起四年前那幅巨浪滔天的可怖畫面。因為那裡不再出新聞。

大眾媒體不只是我們認知社會的一面鏡子,它還根據外在的條件限制與自身的邏輯決定了我們看待事物的方法。比方說 「事件」,對大部分人來講,所謂事件就是新聞報導過的事。新聞出來了,事件就開始;如果新聞在逐步漸少,就意味著事件快要結束了。問題在於新聞事件並不完全對應活人的命運,往往電視上它形跡漸遠,事件的主角猶自苦苦掙扎,悄無聲息。例如「黑磚窯」。2007年最驚人的事件之一,如今看似塵埃落定,因為報上再也沒有後續的報導;但當時失蹤了的奴工真的全找回來了嗎?有關責任人全受到徹底的調查和懲處了嗎?

汶川地震是2008年最重要的新聞事件,它觸發了建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民間自助運動。想當時,其實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志願者,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真真正正是同舟共濟。後來,我們陸續見到很多感人肺腑的英雄事蹟,聽到不少溫情脈脈的重建故事。於是我們很容易產生一種幻覺,以為這件事快要過去了,因為原來的悲劇逐漸轉成喜劇,一切都朝著正面發展。

真相卻是我們的「事件」結束了,災民的日子才正要開始。春節將至,他們這年該怎麼過呢?隆冬已至,大雪飄零,大家夏天送去的物資現在還夠用嗎?因為急切,有些斷肢的災民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好完整的手術,每天拖著腳走路;因為一時間的衝動,有些孤兒曾經迅即被人認養,如今則帶著殘障的身軀,傷毀的臉孔,靜悄悄地回到老家……預料中的心理陰影終於浮現,有人每晚惡夢,話說得越來越少。

還有人禍。根據國家審計署的數據,救災工作裡有十四億人民幣的缺漏。記得當時網民爭議抗震物資和款項會不會被人挪用,有人認為:「這麼大的事情,全國都盯著,誰敢亂動?」現在恐怕難免失望。

盯著,我們就是要持續盯著災區。不僅僅是為了讓重建的過程透明,不使任何人有可乘之機;更是為了守住半年前那股信念,不讓它徹底燃盡。2008年,大家的情緒被點起來了;2009年,熱血應該轉換成冷靜、綿密、細緻的長期工程。愛心不是購買「贖罪券」,良心消費過後就萬事大吉;它是種深沉的責任,承諾過的,終要實現;付出過的,要看著它開花結果。

電視新聞節目的主持人都有一句口頭禪:「現在讓我們來關心一下……」彷彿「關心」真的只有一下,一則新聞播完了,關心也就可以停止了。但是我們曉得,媒介的消費者和社會的公民是兩回事,而汶川地震並不只是媒體產業製造出來的一種商品。

所以,當我們即將閤家團聚,歡度一年一度的春節時,不妨也把目光投向災區同胞,為他們擔憂,為他們祈福。或許我們的關切,能讓他們的節日多幾分溫煦。

2009年1月5日星期一

梁文道:江山不幸詩家幸(《常識》自序)

除非你是梁啟超,有一支生花妙筆,能夠痛快淋漓地把四萬萬人的心底話都寫出來,或者是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筆,能日日筆耕,每年一本集子恰恰就是整個時代的記錄;否則,把時事評論結冊出書又有什麼意義呢?

首先,技術上有難度。時事社會評論永遠都是一種介入,這種介入性格通常都能反映在文字裡頭。例如「最近」,評論家最常使用的一個詞,當他寫下「最近」這兩字的時候,他已經假設了許多東西不必再說,因為那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感興趣的讀者早已知之甚詳。假如他還要長篇大論地把已經發生的事件的來龍去脈一一道明,不只報刊篇幅不允許,連讀者都會嫌他太囉嗦。也就是說,一篇優秀的評論在發表當時總是欠缺背景的,理由是那個背景就是當時的社會認知、媒體迴響以及讀者的心理情緒,用不著你去鋪排,也很難鋪排。可是它若在一兩年後成書,這種精簡的優點就會反過來變成缺點了。因為原來的背景不復存在,再鏗鏘有力的言論也會變成脈絡抽空的一堆文字,漂浮無根,讀來不知所云,讀者必須發揮很大的想像力,才能勉強回到這些文字所契入的當年時空。

然後我們就要來談時間的問題了。

在我讀書上學的年代,香港人最歡迎的評論大概就是「馬經」了。眼光奇準的馬評家不知有多少粉絲,有時候一個人就能帶起一份報紙的銷量。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哪一個馬評家會把自己的文章結集出書,再忠實的追隨者和賭徒也不至於要看過期的賽馬預測吧。所以我很早就放棄了出書當「作者」的幻想(假如出書是作者身份確認的話),因為我一出道寫的就是評論。除了馬評、股評這類如此極端的例子之外,幾乎所有的評論都和時間有關,它們的壽命就和它們所評的對象一樣長,或者一樣短。

藝評和樂評的情況還好一點,因為據說藝術是不朽的,尤其是藝術史上的經典和古典音樂,看的人仍然很多,聽的人還是不少,因此談論它們的文章至少有歷史價值。比方說狄德羅的「沙龍書論」,號稱是現代藝評之祖,雖然細瑣,但過了幾百年還有人愛看。依此類推,凡是所論對象在世年月越長的,評論文字腐朽封塵的機會也就越低,例如書評、影評。至於時事,被人遺忘的速度奇快,評論時事的文章也當然是要過去的。

只有一種情況能使時事評論不朽,那就是你說的那些事老是重複出現。幾年前發生過礦難,評論家費煞苦心地分析它的成因,推介善後的處置,指出杜絕它再度發生的方法。結果它不只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頻密地發生。如果時事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實,那麼現實的屹立不變就是對它最大的嘲諷了。任何有良心的評論家都該期盼自己的文章失效,他的文章若是總有現實意義,那是種悲哀。除非他那作者的自我要大於一個知識分子的志趣;江山不幸詩家幸。

我們常把經典和暢銷書對立起來,覺得後者雖能紅極一時,終究是過眼雲煙;而前者面世初時光華內斂,卻能長明不息。寫書出書,當以鑄經典為職志。然而,我卻一直嚮往西方知識史上一種以暢銷為榮的出版物,那就是「小冊子」(Pamphlet)了。從長度來看,這手冊型的小書又不過是篇長文的篇幅;從深度看來,它們不求專精但求淺顯。知識分子在皓自窮經鑽研學問之餘,寫這些上不了廟堂的東西就是想普及某種觀念,為社會的變革造勢。假如它們暢銷,一紙風行,那就是目的達成的徵兆。擅長小冊子書寫的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Wright Mills)曾經嘲笑出版商:「你們不知道什麼叫做『出版』。你們一想到『出版』這個動詞就想到印書,但它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它的真正意義是『面向公眾』。」尋常書商印書,賺錢是動機;寫小冊子的知識分子出版,欲是回到「出版」(Publishing)的根源意義:讓一種想法公之於世,交給「公眾」(Publics)研判思考,再醞釀出變化社會的土壤。

包括米爾斯自己的作品在內,幾乎所有轟動一時的小冊子都消失在故紙堆中了,就像完成任務的士兵,總有告老的那一刻。唯獨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的《常識》還算是個例外,至今仍被奉為經典,乃美國奠基檔之一。歷史學界一直爭論盧梭等啟蒙思想家對法國革命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假如他們的論著當年並不普及,我們能說革命群眾其實全是他們的讀者嗎?《常識》就不同了,在它出版的頭一年裡,這本可親易讀的小書紮紮實實地印出了五十萬冊!可別忘記當年北美十三州才有多少人口,其中又有多大的識字比率。說它造就了美國獨立,真是一點也不誇張。

拙著取名《常識》,絕非自大,而是為了向前人致意,歸宗於這種公共知識分子的傳統。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歡「常識」這兩個字的豐富義蘊。

首先,我以為自己所說皆不脫常識範圍,沒有什麼故作深刻的東西。並非自謙,這其實是嚴格的自我要求;因為我時常感到國人今日頗有一種凡事都要往「深處 」鑽、議論總要談「本質」的傾向。於是明明在探討「毒奶粉」的問題,偏偏覺得光是談到信仰缺失還不夠,一定要把「靈魂」也搬出來才算功德圓滿。明明在點評志願者的救災行動,卻不滿足於研究民間集體動員的邏輯,硬是要扯到中西文化差異的「高度」,然後再結穴於華夏文化的「基因」「本質」。也許是上學的時候受福柯(Michel Foucault)與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的影響甚深,我對「本質」和「深度」這類字眼存有近乎本能的距離感。舉個例子,如果我今天只是想要知道一把剪刀為什麼剪不斷毛線,你實在用不著向我介紹工具與技術的「本質」,也不必在這裡花時間找出一堆很深刻的物理學解釋;你只需要告訴我這把剪子是不是太鈍了,甚或乾脆換把新的給我。在公共事務上面,種種關於「本質」和「深度」的空洞玄說不只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有時還會塑造出更難疏解的偶像與幻覺。比如說「中國文化的本質」,這是我最怕看到的字眼;如果現實中國的一切問題都是中國文化的錯,那麼我們就什麼都不用做了(更不消提這裡頭可能還有循環論證和過度簡化等種種謬誤)。

當然,我也明白「常識是一種文化體系」(人類學家吉爾茲[Clifford Greertz]語);雖然同在一國,雖然同是華人社會,一個香港人心中的常識未必是其它人所能認同的。身為港人,我似乎背負了沉重的原罪,不時遇到讀者批評我「不懂國情」,進而歸罪於「殖民地子民那揮之不去的洋奴意識」。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看成一個人類學家,透過文檔爬梳與現實生活等田野調查的方法,力圖能用「本地人」的眼光去看周邊景物,用「本地人」的思維去考慮眼前的問題。目的不是丟棄自己的港台背景,好徹底變成一個內地人;而是為了接下來的跳出。進入,然後跳出,於是就會產生批判的距離。理想的話,這種反覆出入的程序可以使我同時看到內地人自己不一定意識得到的內地常識,與香港人自己所不知的港人常識,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時評與雜文其實都是一種詮釋的工夫,目的是把一連串看似淺白自然、不得不如此的「常識」一一揭出,逐個指認。或許,我們接著就會發現自己不一定有自己想象得那麼「愛國」,而平常以為的「左派」也不盡然全是左的……

近年來,我在兩地發表評論,恰好給了自己一個時刻反思的機會,交互省視內地與香港的諸種現象,漸漸地,本來最具公共性格的時評寫作竟然成了瞭解自我的筆記,借此我得以認識自身的條件與束縛、身份的認同及移置。在這個過程裡面,我切實體會到一個香港評論人的最大原罪其實不是什麼「洋奴心態」,而是相對優渥的空間。比起許多同行同道,我的環境比較寬鬆,我的信息來源比較多元,我冒的險比較小,我怕的事也比較少;這是我最大最大的愧疚,也是推動我寫這些東西的最大力量。所以,不管他們是什麼立場,更不管他們是什麼派別,我把這本書獻給中國所有的時評作者,能與你們共赴國運是我的榮幸。



鳴謝

我要特別感謝業師石元康教授,他是華文學術界第一代的羅爾斯(John Rawls)專家。我愚鈍懶散,沒能學到他研治政治哲學的半成功力;可是我在他身上見識到了客觀分析與清晰邏輯的魅力。

多謝《明報》的劉進圖先生和陳錦強先生,《am730》的馮振超先生,《南方都市報》的李文凱先生、鄧志新先生、何雪峰先生、李海華先生和評論部諸位同仁,《南方週末》的鄢烈山老師及蔡軍劍先生,以及「牛博網」的羅永浩先生。沒有他們的督促與鞭策,這本書裡的文章是出不來的。

多謝鄧小樺小姐及陳景輝先生,他倆花了好大工夫才把我散落各處稿件收集齊全。

最後,我還要特別感謝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北京公司的劉瑞琳老師,她很勇敢,居然願意出版這本不只容易過時而且使人過敏的集子;蒙她不棄,拙著方得面世。陳凌雲先生、吳曉斌先生及李丹婕小姐勤奮精細、博學敏銳,是每一個作者都會夢寐以求的專業編輯。而陸智昌兄在極有限的時間裡面不眠不休地設計拙著封面,這份人情義氣,我怕我還不起。

梁文道:製造敵人的藝術

【am730-觀念】如果你的人緣本來就不算太好,你一定不會跑去故意激怒更多的朋友,讓他們也變成你的敵人;除非你很享受被人孤立的感覺。

同樣地,一個政府也應該盡量爭取朋友。而它的朋友,當然就是人民。某家富可敵國的大企業要是出了內幕交易的醜聞,就算它和政府領導層的關係再好,後者也一定要立刻翻臉不認人,擺出一副人民喉舌的嘴臉模樣嚴詞譴責無良奸商。雖然大眾必然要追究到監管機構頭上,但那些領導硬是能扮演中立執法的角色,讓大家覺得眼下對敵的雙方其實是商人和百姓,自己則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當然是很不帶種的行為,但卻是任何政府必要的危機管理手段之一。是的,它要為自己的失責認錯,它要檢討各種公共危機發生的原因,重新設計防範它們的方法。可是它卻萬萬不能讓人民覺得它已經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它一定要讓大家感到它始終站在我們這邊;它其實是好人,壞蛋全是其他人。

「毒奶粉」事件的主角三鹿集團終告破產,原董事長田文華在法庭上落淚悔罪。這幫乳品商是整件事裏無可置疑的「壞蛋」,是父母憤怒矛頭的首要目標。與此同時,一批毒奶患兒的家長對現有的賠償方案不滿意,在一月二日召開記者招待會說明他們的訴求。但是原訂的酒店卻臨時拒絕租出場地,迫使他們在中外媒體的鏡頭下走上街頭,開了一場相當狼狽的露天記者會。不僅如此,警方還在當晚扣押5位組織此次行動的家長。為甚麼那家酒店要突然拒絕這些受害者在它那裡見記者?為甚麼執法部門會如臨大敵地派出警員監視現場,且帶走幾名家長問話呢?

細看這群家長的聲明,它根本沒把官方當敵人,對象由始至終扣準在三鹿等一眾乳品企業上。就算他們的要求在官方眼中不夠合理,但可別忘了這批人是無辜的受害者,而主謀並非官方。此時執法部門的舉措不只代表了公權力的介入,更會令那批受害人感到政府原來不只不能百分百地支持他們,甚至連中立的位置都說不上。更糟的是經過媒體報道後,外間會有甚麼感覺呢?官商勾結原本就是今日中國許多地方面對的首要問題,三聚氰胺一案牽連這麼多人,政府怎能再輕易捲入渾水之中,替自己製造更多扣分的機會,加重官商勾結的印象呢?

國人好談「大局」,偏有不少官員不顧「大局」,本能地把一切有組織的維權行動看做是「不穩定的因素」,不分青紅皂白地插手阻擾,結果使自己成為目標,令朋友變成敵人。這豈是政府之福?

2009年1月4日星期日

梁文道:新年早起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的新年願望之一,是要趕上潮流,全面成為東亞「早起族」的一份子。所以我在去年年底買了一本高井伸夫「監修」的《早上十點以前搞定工作》(圖解版);結果,我有點後悔。

「早起族」是近年日韓兩國的新現象。在大家的印象裏頭,這兩個國家的白領總是捱更抵夜,若不加班誓不為人。尤其日本男性,放工之後還不願意老實回家,一定要去吃燒鳥喝燒酒,直到走路不成直線才趕搭最後一班電車。日劇裏的男女若是趕不上車,還會很浪漫地說一句:「今天在外頭過夜吧」,於是雙拖手走進愛情酒店;種種溫馨,不在話下。可是不知道為甚麼,打幾年前開始,硬是有一幫人鐵下心腸,拒絕通宵夜班的鐵規,力抗應酬耍樂的引誘,成了四五點鐘就起床的「早起族」。

像是為了預備老年的到來,許多中年人放棄了往日夜歸晚睡才叫勤奮的習慣,一大清早爬起來運動讀書。這群人的人數增長相當快,乃至於不少夜校被迫成了早學。它們的課開在上午七時甚至六時半,學子們讀書聲朗朗,看起來跟小學差不多。等到八點多上班的時候,他們神清氣朗,腦子裏已經灌滿了一堆堆英語文法規則。這股潮流帶來的另類商機是早餐市場的擴大,很多餐廳越開越早,五點就供應早飯,甚至出現了早餐專營戶,過午不賣。

為甚麼早起?按《早上十點以前搞定工作》的說法,道理很簡單,那就是早起的人兒甚麼都比別人好:他們頭腦清醒,自律節制,因此工作效率高、學習能力強、身體狀況好、人際關係妙……。我很後悔買了這本書,因為它就和我素來不喜的商業暢銷書一樣,雜七雜八,論據不足,傳教多於說理。最糟的是名實不符,主旨明明在早起,內容卻有一大半談的是時間管理的小技巧,比如說善用錄音筆記錄靈感,看報紙要先看標題一類的廢話。還有一些東西壓根與早起無關,但也被它生生扯了進來,例如寫感謝信給所有昨天和你見過面的人。這事何時不能做?為甚麼非得提早一小時去辦公室寫信。

為了增強說服力,這種書一定要列舉一些名人故事,讓大家相信起得早才是邁向成功的康莊大道。至於那些著名的夜貓子,它當然置諸不理。

不過,我倒真是見過一些早睡早起的成功人士。先別管註定要早起做早課的法師神父,我的好朋友蔡東豪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樣版。他每天四點起床,所以比一般人多了四小時可用。在這四小時裏頭,他不只可以寫出那些膾炙人口的財經評論,還能看報讀書。於是人家回到辦公室才剛剛翻開剪報,他就已經能如數家珍地一一道出今天值得關注的國際大事了,彷彿那些剪報全是他幹的。最近兩年,他又有了新嗜好;看碟,每早起碼看一部電影。我雖自恃「文化人」的身份,和他談起新電影卻常有說不過他的感覺,反過來還得常常向他請教有甚麼片子可看。

早起的人時間真是特別多,這點我也深有體會。因為工作,我的時間表極不穩定,前幾個月不見天亮不上床,後幾個月又變成跑贏太陽的夸父,四點多鐘就伏案讀書。雖然常在幽明之際徘徊,總和日出有個約會,但比較起來,早起的好處還是很明顯,它的確給你一種時間上的優越感。每當看見窗外匆匆趕路的打工仔,我就特別從容踏實;你們才正要上班,我已在早上十點前把工作給搞定了。聽起來像是朝三暮四的時間騙局,明明人人都有二十四小時,早睡晚睡又有多大分別呢?

我讀《早上十點以前搞定工作》,目的就是要瞭解這個謎。可是它給出來的答案皆不脫常識所及。比方說一般人雖然晚睡,但夜晚總是難免有一股懶散悠閒的惰氣,看看電視上上網,兩三小時一下子就坐過去了。清晨時分,人體的狀態大不相同,戰戰兢兢,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驟俱如行軍般精準確實。所以就算大家同樣睡眠六小時,得出來的效果卻有極大差異。再解釋下去,當然就要數到人體生理鐘等自然規律上頭,甚至連「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之類的古訓都搬出來了。

始終解不開的問題且由它去,人生之中有太多的事情須要實踐證明。今年就讓我放棄黑貓的生涯,做一回白貓吧。

2009年1月3日星期六

梁文道:一個人的節日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且容我不厭其煩地再次強調:在香港,幾乎所有的節日都是情人節,因為情人最捨得也最應該花錢,而一切節日皆是商戶營銷的好藉口。

所以,在假日氣氛濃烈的季節裡,一個人,還真是可恥的。於是走在張燈結彩的街道上,你本有餘裕安步當車,好好細數沿路懸掛的招牌;可是為了免除旁人的疑惑眼光(雖然那多半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你只好加速,顯得自己好像要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至於吃飯,這種日子裡的核心儀式,一個單身的人是無處可去的。每一家餐廳都坐滿了人,每一張桌子都是雙雙對對,你的存在不止令你自己尷尬,它簡直就是威脅和冒犯;好比在一場奢華的盛宴上突然展示第三世界某不知名角落裡餓殍遍野的荒涼黑白照。

城市沒有容身之地?未必。我常常提醒外地的朋友,香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城市,人口眾多,高樓密集,可它偏偏有六成的面積是綠地。它的人口密集程度舉世罕見,它的綠地比例之高同樣也是一個奇跡。此城多山,海岸曲折,可以住人的地方盡在山海間狹小的平地上。再加上人為扭曲的土地政策,於是市區與郊野形成了詭異的共生狀態。不用三十分鐘,你就可以從一個偶爾見得黃猄掠過的無人小徑走到盡夜長明的銀行大樓;那一邊有廢棄了的無人山村,這一頭則是數十座高達三十層的集合住宅。這邊的人這麼擠,是因為那頭的樹林太過荒涼;那頭的草叢茂密,是因為這邊的人過不去。

如果,一個旅人要是在這數不盡的情人節裡來到香港,何妨嘗試穿過這條界限,獨自走進這座城市的背面。

儘管被英國人殖民了那麼久,但是我們沒有學到他們野餐的雅致嗜好。蚊子太多,濕度太高,日頭也太毒,所以我們不會在草地上鋪一張漂亮的格子布,再從藤製的提箱裡取出手指般大的雞蛋三文治,就著葡萄酒欣賞野鳥的鳴叫。不,我們燒烤;或者用廣東話更傳神也說:「燒嘢食」。一種庶民的,年輕的,而且最後往往狼藉污穢的娛樂。

港式「燒嘢食」是一個謎。每當我們想起郊遊,就會想起它;一趟不烤肉的野外遠足幾乎是不完整的。但它其實一點也不好吃,很不配這美食之城的名譽。那些醃製過的牛扒又薄又柴,雞翅膀是冷凍結冰的,香腸的內容則與它外衣的人工紅色一樣可疑。我們很技巧地點炭,用早就準備好的一疊舊報紙當扇子奮力搧火。然後小心地把食物穿進烤叉,送到爐火上方,一邊烤一邊塗上最廉價的蜜糖,直到烤熟。最大的謎在於這麼烤出來的每一樣東西的味道都是一樣的。幾小時之後,大家會拿喝剩的軟飲淋熄炭火,它滋滋作響的聲音是最後的娛樂。接下來,我們收拾現場,把大量可棄的叉子、紙杯和塑料盤通通丟進爐地旁的大垃圾桶,再帶著黏膩的雙手與滿身的油煙離開現場。

如果你一個人,這倒是「燒嘢食」的好時機。它太方便了,每一個郊野公園都有政府為大家設置的烤爐,附近都有商店出售成袋的烤炭和預先包好的食物套裝。也可以先在市區的超級市場買齊裝備,再乘車朝向與人潮相反的方向(就算加進交通費,這開銷也實在太低)。翻過山路,到達目標,四處竟然靜得出奇,因為這裡沒有花錢的機會。一個人,能夠不慌不忙地慢慢升火,慢慢調校烤叉的角度,沒有人在等待,也沒有人在催促。天上月明星稀,海風清冷似水,你這一餐飯轉化了人類飲食活動的尋常意義;它不是分享,只關乎生存。你可以思索獨身的意義。畢竟,一個人對著火堆發呆,是沉思者最原始的姿態。

夜深了,你靜靜地搭坐尾班車回到市區,看見節慶過後必有的荒涼,猶在街頭醉酒談笑的路人。這時候,你會發現他們每一個人都比你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