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味覺現象】且容我不厭其煩地再次強調:在香港,幾乎所有的節日都是情人節,因為情人最捨得也最應該花錢,而一切節日皆是商戶營銷的好藉口。
所以,在假日氣氛濃烈的季節裡,一個人,還真是可恥的。於是走在張燈結彩的街道上,你本有餘裕安步當車,好好細數沿路懸掛的招牌;可是為了免除旁人的疑惑眼光(雖然那多半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你只好加速,顯得自己好像要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至於吃飯,這種日子裡的核心儀式,一個單身的人是無處可去的。每一家餐廳都坐滿了人,每一張桌子都是雙雙對對,你的存在不止令你自己尷尬,它簡直就是威脅和冒犯;好比在一場奢華的盛宴上突然展示第三世界某不知名角落裡餓殍遍野的荒涼黑白照。
城市沒有容身之地?未必。我常常提醒外地的朋友,香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城市,人口眾多,高樓密集,可它偏偏有六成的面積是綠地。它的人口密集程度舉世罕見,它的綠地比例之高同樣也是一個奇跡。此城多山,海岸曲折,可以住人的地方盡在山海間狹小的平地上。再加上人為扭曲的土地政策,於是市區與郊野形成了詭異的共生狀態。不用三十分鐘,你就可以從一個偶爾見得黃猄掠過的無人小徑走到盡夜長明的銀行大樓;那一邊有廢棄了的無人山村,這一頭則是數十座高達三十層的集合住宅。這邊的人這麼擠,是因為那頭的樹林太過荒涼;那頭的草叢茂密,是因為這邊的人過不去。
如果,一個旅人要是在這數不盡的情人節裡來到香港,何妨嘗試穿過這條界限,獨自走進這座城市的背面。
儘管被英國人殖民了那麼久,但是我們沒有學到他們野餐的雅致嗜好。蚊子太多,濕度太高,日頭也太毒,所以我們不會在草地上鋪一張漂亮的格子布,再從藤製的提箱裡取出手指般大的雞蛋三文治,就著葡萄酒欣賞野鳥的鳴叫。不,我們燒烤;或者用廣東話更傳神也說:「燒嘢食」。一種庶民的,年輕的,而且最後往往狼藉污穢的娛樂。
港式「燒嘢食」是一個謎。每當我們想起郊遊,就會想起它;一趟不烤肉的野外遠足幾乎是不完整的。但它其實一點也不好吃,很不配這美食之城的名譽。那些醃製過的牛扒又薄又柴,雞翅膀是冷凍結冰的,香腸的內容則與它外衣的人工紅色一樣可疑。我們很技巧地點炭,用早就準備好的一疊舊報紙當扇子奮力搧火。然後小心地把食物穿進烤叉,送到爐火上方,一邊烤一邊塗上最廉價的蜜糖,直到烤熟。最大的謎在於這麼烤出來的每一樣東西的味道都是一樣的。幾小時之後,大家會拿喝剩的軟飲淋熄炭火,它滋滋作響的聲音是最後的娛樂。接下來,我們收拾現場,把大量可棄的叉子、紙杯和塑料盤通通丟進爐地旁的大垃圾桶,再帶著黏膩的雙手與滿身的油煙離開現場。
如果你一個人,這倒是「燒嘢食」的好時機。它太方便了,每一個郊野公園都有政府為大家設置的烤爐,附近都有商店出售成袋的烤炭和預先包好的食物套裝。也可以先在市區的超級市場買齊裝備,再乘車朝向與人潮相反的方向(就算加進交通費,這開銷也實在太低)。翻過山路,到達目標,四處竟然靜得出奇,因為這裡沒有花錢的機會。一個人,能夠不慌不忙地慢慢升火,慢慢調校烤叉的角度,沒有人在等待,也沒有人在催促。天上月明星稀,海風清冷似水,你這一餐飯轉化了人類飲食活動的尋常意義;它不是分享,只關乎生存。你可以思索獨身的意義。畢竟,一個人對著火堆發呆,是沉思者最原始的姿態。
夜深了,你靜靜地搭坐尾班車回到市區,看見節慶過後必有的荒涼,猶在街頭醉酒談笑的路人。這時候,你會發現他們每一個人都比你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