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灣念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是軍人子弟,他的父親大概很早就退伍了,所以沒有領到太多的長俸和福利,後來務農維生,日子過得很辛苦。雖然貧困,但他家的桌子總是擦得一塵不染,廁所地板亮得反光。每次到他家吃飯,我都震懾於老伯伯一口宏亮的山東腔,以及他那威嚴的儀容。而他的孩子,我這位同學,儘管一身舊衣早就洗得發白,卻永遠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最近偶爾憶起童年往事,念及他家那極盡簡樸的陳設,窗明幾淨,堂堂正正,我才赫然想起這原來就是古人所說的“清貧”。
清貧,也就是貧而不賤,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氣。這種人窮則窮矣,然尊嚴所在,絕不容人輕視貶抑半分,不食嗟來之食,不以媚色示人;任何人見他,都還得敬他三分。幼年在台,成年在港,我都曾見過不少這種清貧之士,或者是朝氣勃勃的菜園老農,或者是精神抖擻的焊鐵工人。瞧他們面目明朗,好像正在幹一件天下間挺重要的事似的。
日前,我與作家陳丹青在北京參加一場活動。活動快開始了,門外還站了一大堆人。陳丹青問場地經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者說是為了安全,不能讓所有人入場。進得會堂,我們發現空間其實多的是,於是陳丹青出去交涉要求放人進來,我則請前排觀眾一齊挪椅子,好騰出位置讓其他人有地方站。正當大家動手搬座椅,現場的保安人員突然用手按住站起來的觀眾,同時大喝:“幹甚麼!統統不許動,回去!回去!”,態度相當粗悍。不論我如何解釋,他們亦充耳不聞,場面開始變得有點混亂。
然後,管理人員聞聲而至,看看裡頭究竟在鬧甚麼。動氣的我告訴經理:“你的保安罵人呀!”於是她對一位保安隨手一指:“你!撤!”這時,一位冷靜的觀眾適時指出我的錯誤:“他並沒有罵人。”
沒錯,那位保安員的確沒開口罵人,他只不過是氣勢有點兇,語氣有點粗暴罷了。說他罵人,只是我自己實在看不慣。然而,我又怎麼會看不慣呢?全國各地,這類保安人員的粗野言行我早就碰過不知多少回了。這裡似乎又有兩種態度,要不是對貴客恭敬行禮,就是在有需要的時間聲色俱厲,沒有任何中間地帶。
又有人提醒我,城裡這些保安多半是農村來的民工。我也曉得;我曉得他們只是在執行命令。每次遇到問題,他們只能依照上級指示維護“安全”,不敢自己做主變通;因為他們從來不被賦予這種權力,他們的工作就是聽話。每次執行安全任務,他們的方法往往就是高聲斥喝越出界限的人群,甚至動手拉扯不守規矩的傢伙;因為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有其他更溫和的表達方式。或許,他們自己平常就是被人這樣子對待的(我想起了那一聲“你!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