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9日星期一

梁文道:富貴的消失

前幾天,我在北京一家餐廳晚飯,去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一間房門半開的包間,裡頭傳來陣陣怒吼。我本能地走慢幾步,看見房裡一位喝紅了臉的人正在痛罵一個低著頭的服務生,他叫道:“我這身衣服你賠得起嗎?你老闆都還得叫我做大爺呢!你這混蛋!”我馬上就想起那天那一位盡忠職守的保安,不是因為他當時的態度接近眼前這位“大爺”,而是他的樣子很像這個嚇得縮起了身子的服務員。

兩年前,清華大學的孫立平教授寫過一篇很好的文章,題目叫《窮人的尊嚴與不羞辱》。他認為貧富差距的惡化,使得很多弱者連飯碗都難保得住,更不用說要保住自己的尊嚴了。那麼,我們的社會能夠維護他們嗎?不能。因為這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城市主流如此,甚至連公權力也是如此。在車站廣場前驅趕民工的公安可曾顯示過尊重?在街道上追打小販的“城管”

可曾表露過善意?建立於共產主義意識型態的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階級分野最巨大的國家,而且這種分野還不是權力與財富的區別,更是尊嚴分配的區別;窮人與弱者的尊嚴就和他們的財產一樣稀缺。

因為《公共人的衰落》而漸漸受到中國讀者認識的社會思想家桑內特(Richard Sennet)還有另一本廣受好評的著作:《尊嚴》(Respect)。儘管他談的是西方成熟資本主義社會,但我們讀來卻一點也不陌生,那種尊嚴喪盡的情況原來大家都有。只不過中國的問題或許要更嚴重些,因為在邁向市場經濟以前,中國還曾經歷過一場徹底的蘇維埃帝國的日常生活,旁觀成為一種生存之道,每一個人都變成孤立的原子,每一段人倫關係都被體制割斷,傳統守望相助退化成冷漠相對,只剩下權力高低之間的從屬關係還在發揮作用。

然而,無情的市場競爭進來了。有意思的是,尊敬一定是雙向的:“以敬待人不能單靠命令就會自動出現,它還是種互相承認。互相承認則需要協商的存在,它涉及到個體人格與社會結構的‘龐複性´。”用大白話講,這就是所謂的面子。

當那位“大爺”覺得服務生不給自己面子,因而當眾羞辱他的時候,他也許不知道這種粗暴本身就是很丟臉的行為。弱者飽遭欺凌,並不表示欺人的強者就因此得了尊嚴;恰恰相反,尊嚴與面子是人際的舞蹈,任何一個剝奪他人尊嚴的人都不可能是一個體面的君子。

難怪這個社會不只再也看不見“清貧”,連“富貴”也都幾近消亡。富貴也者,既富且貴;今中國有多少富人身上都帶著貴氣的呢?所以我願意為孫立平的觀點添上一筆註腳:除了窮人與弱者,現在的富豪和強者其實也不見得很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