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如果旅行不自在(東亞病夫的旅遊札記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除非是個扶手椅上的旅行家,否則任何一趟旅行都必然是肉體的遷移。聽起來像是廢話,但這卻是常被遺忘的事實。在機場與車站之間來來去去,行動的基礎始終是血肉之身,而非抽象的心靈。所以,一個人的身體條件很自然地限定了他的旅行體驗;眼睛不好,你看到的花叢就像一團彩霧;腳踝受傷,每一步就都是測量地面平準與否的尺度了。這讓我想起某位新晉食評人,他很關心一間餐廳過道的寬窄問題,那是因為他長得比較壯碩。

文弱書生馬家輝雖胸懷壯志,嘗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馳車疾奔,豪言:「香港有馬,其名曰家輝,輝之志,不知其幾千里也……」;可惜一離開駕座,這批壯馬就只剩下觀賞價值了。看他寫黃鶴樓最是有趣。

如今的黃鶴樓是一九八四年重建的仿古贗品,「有點似深圳翠亨村之類的港式茶樓」。但當地的導遊還是要催促遊客登樓,領略一下「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滋味。我們的馬博士不堪寒風折磨,這天患了感冒,就不和團友爬樓梯了。他趁別人湊熱鬧的時候去了樓底下一個人煙稀少的景點,「黃鶴樓研究中心」。「所謂研究中心原來只是照片展覽廳,幾道牆上掛大大小小黑白和彩照,從五十年代開始,什麼什麼權貴高官來過,外交部長、國家總理、西方政要,原來是用名人效應來肯定黃鶴樓的文化價值」。如果他當日不病,上了黃鶴樓,心情是會更好還是更壞呢?

中國文人遊山玩水從來不是赤裸的,看到什麼都能聯想起無數的詩詞和掌故,每一處名山勝境都承載了太多的記憶。文藝而善感如家輝者,遇上今日種種化過濃妝的景區,血脈裏的文化傳承和眼前的俗野現實,其失落甚至憤恨可想而知。不過,文人畢竟是文人,從小背起的文字可以把肉眼結構得份外浪漫。就算到了「三峽」,分明一座水壩,他還是在江面冷風如刀的夜裏想起了「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日三千里,郎行幾歲歸」。千年前的李白把詩句銘刻進今人的肉眼;縱是平湖,你也看成了水急如箭的老三峽。

不喜歡遠行,卻偏偏要搭跨時區的長途航班,於是馬家輝的挑剔就變為品味的講究了。這品味不是《GQ》裏穿什麼上飛機才不丟臉的那種品味,而是更難得更貴氣的品味;他講究進入一個陌生城市的時機。「深夜不好,因為累了,城市累了,你也累了」;「下午更不好,因為城市太熱鬧了,紅塵滾滾,你半途插入,根本沒法替自己定位」。只有清晨,「早上之好在於從容二字,這本是生命裏極難做到的一種姿勢,你因坐了一程飛機而得,就算是獎賞吧」。

讀《死在這裡也不錯》,比起其他也寫得相當好看的遊記,我覺得它最大的特點是作者的諸多矛盾躍然紙上。和許多立志當專業旅行家的人不同,馬家輝不會對世界好奇寬容到放棄自己的地步。由於他的旅行往往帶一點不情願,所以他總是反覆無常,有時候好像看得很開,有時候又想躲回到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之內的溫暖習性。出入之間,總是猶豫,總是敏感。我幾乎想用「雞婆」這句台灣話來形容這位台灣女婿的旅遊書寫。

行旅於他,好比抽煙;十多年來老聽他說戒煙,但沒有一次戒得成,真正印證了馬克吐溫的那句名言:「戒煙很容易,我戒過十幾次了」。他究竟真的喜歡抽煙,還是只是受迫成癮?是真愛旅行,還是無可奈何?離開「抽煙如做賊」的美國,他發現了倫敦的好,「原來肆無忌憚可以如此過癮」。到了煙民王國,他又覺得「煙槍們分布各桌吞雲吐霧……,煙霧在暖氣的籠罩下久久不去,隔眼望去,一張張男人的臉,眉頭深鎖,眼含怨懟」,不是個好地方。也許他還在尋找,一個真正死在這裡也不錯的地方。